一个礼拜后的下午叫个电话吵醒,林可一肚子气,偏偏对方声音温文尔雅,叫人无法发火:“请问可是林同学?”
林可愣了一阵才忙答:“正是,您是?”
“我是王涵的父亲。”
林可啊了一声,眼前闪过一个细长眼睛的中年人:“叔叔您好。”
“不知道…林同学现在是否方便见面?”
林可有些奇怪,但是礼貌答应,王爸爸提出约在林可租的公寓见面。林可倒没有介意,他怕跑来跑去甚于见人。
王爸爸非常准时,二十分钟以后门铃响。
林可也非常迅速,二十分钟足够将狗窝整理正常。
拉开门,王爸爸立在门外,身后是王妈妈,双目微肿,微微笑着,更让人心疼。
林可让两人进屋,龚仁俊端出茶来。林可眼角瞥见茶几下门口超市的袋子,一脚踢入沙发下。
王爸爸王妈妈坐下后,四人一时无话。隔了一阵,林可抓抓头:“王涵…好点儿没有?”
一句话出口就叫林可后悔,王妈妈落下泪来。
林可手忙脚乱,龚仁俊忙喊:“快去卫生纸拿卫生间来!”
王爸爸一时愣住,林可哭笑不得,连王妈妈此时愁肠百结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呵。”
林可忙打圆场取了纸巾递过来:“真对不起。”
王爸爸替妻子擦干眼泪才道:“并非你的缘故,不用介意。”
林可与龚仁俊诺诺称是,王爸爸这才转头看住两人,眼神十分慎重。林可不由腰杆挺直了些,如同接受首长检阅。王爸爸收回目光,似是非常为难,隔了一阵才低声道:“无事不登三宝殿…”
“有事儿您就说。”龚仁俊狗腿的笑。
林可暗中踢他一脚:“我们也不过是学生,尽力而为。”
王爸爸突地感伤:“王涵…是我儿子。”
林可应了一声,心道,总不成是我儿子吧?
王爸爸又道:“但是我并非好父亲。我与妻子从事科研工作,平时较少在家,王涵自小随祖父母长大,高中老人故去,他就照顾自己长大。”
林可与龚仁俊互看一眼,心里均想,有爹妈跟没有一样儿,这也是个倒霉孩子。
王爸爸微微侧目:“本来怕他自小个性独立不善与人打交道,谁知老师都说他个性开朗,尤喜热闹,并不怕生。”
林可与龚仁俊再互看一眼,心里又均想,所谓物极必反,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王爸爸喝口茶:“所以结交到你们这些好友,也是他的运气。”
林可来不及与龚仁俊再次互看,已经瞪大眼睛,跟我们有关系?
王爸爸捏着茶杯,犹豫半天才道:“出了这事儿,真是…几次会诊之后,医生认为现在他只认得林同学你一个,对别的人事有强烈的抵触情绪。为了不刺激他,医生建议…是否可以暂时和林同学住在一起,帮助他记忆恢复?”
林可眼睛瞪得快比上鸡蛋:“啊?”
王妈妈忙道:“另一原因,是我们科研组要移到加拿大,最多再留一个礼拜。”
龚仁俊眼睛也瞪大了:“一个礼拜?七天一百四十四小时?”
“一百六十八小时,你的口算有待加强。”王爸爸居然还能这样理智,林可很是佩服。
龚仁俊不想理会这个问题:“也就是说,你们想把王涵…”
“能否交给两位?”王爸爸吐出这几个字,似乎如释重负。
林可顿觉有千斤重担压下来:“可我们不是医生…”
“这个林同学不用担心。”王爸爸胸有成竹,“我们已经与医生说好,每月按时电话提醒带他去复诊。”
“两位也是大学生,素来行为良好,又界大四,想来事情也不多,于是厚颜相求代为照顾。”王妈妈接道,“本想请林可去我家住,但家中无人已经转卖,不好委屈两位同学。”
林可心里突然想笑,这叫甚麽?戴上高帽子再装可怜?有这样儿父母麽…却又一想,若是自个儿失忆,多半老爸会用万能的钱把他砸得恢复记忆…真不知谁好谁不好。
龚仁俊连嘴都张大了:“可是,我们和王涵…真的不是很熟啊…”
“经过情形我们听胡乐同学说过了。”王爸爸言简意赅,“我们愿意相信两位同学的人品。”
林可一时语塞。也不知道胡乐胡说了甚麽,但现在若不接下这个担子,难道我就小人了?
王妈妈察言观色:“林同学不用担心,医生说王涵很镇定,平时也不会说话吵闹,行为更是正常,请不要担心甚麽。若说担心他的食宿…”说着自口袋里掏出张银行卡来,“每个月我们会定期存入,就当是王涵在这儿的房租水电吧。”
龚仁俊眼睛放光:“这多不好意思…”
林可一口气上不来,暗中使个眼色,你小子见钱眼开啊?
龚仁俊挤挤眼睛,能省下一笔开支于我可是天大的喜事。
那谁来照顾那个白痴?
自然是你!人父母指明见你。
林可气结,交友不慎,交友不慎啊。
王爸爸咳嗽一声:“若非实在没有办法,也不会来求两位同学…”
林可连忙摆手:“这事完全可拜托胡乐同学,他为人十分仗义。”
王妈妈笑起来:“可不是,若不是他,我们也不知道两位同学和我家王涵有交情,还是这样儿热心的人。”
林可目瞪口呆,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去厨房提了菜刀一路杀到胡乐宿舍,将之拔皮拆骨熬汤喝。
王爸爸也道:“请勿推辞,请体谅两个无助父母心情。”
林可垂死挣扎:“我们这儿不宽敞,就怕…”
“若想换个宽敞的地方,直说无妨,房租我们出。”王妈妈十分真诚。
龚仁俊笑得合不拢嘴:“那感情好…”
林可一脚踩下去:“…不用了,王涵就睡我那间吧,我和他轮流当‘厅长’就是。搬家太麻烦。”
“这样也好,那麽,拜托了。”王爸爸王妈妈立起身来,深深鞠躬。
林可两人也忙站起来,回了一躬。于是拍板定案,不可更改。
后续无关八卦一个,当晚胡乐上线游戏惨遭不明人物秒杀百次,想了半天不知道得罪何人,吐血三碗收场。
第五章
王涵从这天开始办理休学,由老胡指挥,帮他先把东西搬到林可住地。收拾了三天把林可的屋子弄好,两人开始轮流睡客厅,算是提前体验生活。
林可反复劝说自己。王涵的父母也没办法,都是有工作的人,不可能守着这个儿子分分秒秒。再想的简单点儿,不就是失忆麽?又不是失明失聪乃至失身。
想歪了吧?失忆,听起来多文艺一词儿,可真搁你身上,只怕不觉得艺术。不是说有甚麽烦心事儿都不记得,一切并非从头开始,而是从零开始。
比如要从教洗脸刷牙作起,教穿衣服穿袜子穿鞋子,教他用一切电器,教他读书写字念英文…林可想去撞墙,自己为甚麽不是师范专业,不是教育学专业,不是幼教专业?唉,男怕入错行。
熬过动乱的几天,林可忐忑不安想到王涵明日就将入住,晚上莫名焦虑兴奋,游戏也没多大心思玩儿。胡乱升了几级就下线睡觉。又轮到他睡客厅,看着龚仁俊那屋电脑盈盈的光,听着他不时粗口骂人,估计是叫怪咬了。又烦又闷,翻来覆去不能入梦,快天亮才睡着。
第二天是个阴天,林可张开眼睛见天儿黑着,一看表三点四十五就懵了。这是凌晨啊还是下午?没想明白就听见浴室有人咿咿呀呀念着甚麽。林可默默起来,拉长了耳朵细细听。
“…正花好时,红霞漫天无边。伊人浅笑,粉面素手…”
躺在沙发上,林可有点儿糊涂,龚仁俊喜欢戏曲的麽?怎麽以前不晓得。又或是邻室有人演昆曲?不得而知。穿好衣服本要出去,又想起今天王涵要来,就又过去把沙发收拾好。看见龚仁俊的屋门大大开着,不像在的样子。就又进了厨房,冰箱上面贴着个条子:今儿见导师改论文,中饭不用等我。
这小子,有麻烦他跑得最快。林可自嘲笑笑,拉开冰箱取出瓶矿泉水一气儿灌下半瓶,擦擦嘴盖好盖子再塞回去。
浴室里面那人还在低唱:“回身逢君浅笑醉卧,楚天云阔,目不及是,怎得转眼成空…”
林可迷糊起来,晃过去看了一眼,诶?
浴室门虚掩着,里头儿正是王涵,并没有带眼镜,也没有睁眼睛。左手斜伸出去,食指直直伸着,中指微合,四指与小指缓缓扣回来,端的有股子仪态。右手虚拉着并不存在的袖子,身子浅浅斜倚着,正口中吟唱:“落花散时不见君,凝落残红。尘泥俱土,香如故。马蹄踏去燕绕粱,不见当年…”
林可顿时傻了。
“…莫如是,青山渐老,百岁红颜虚度。画船空载,半江明月…”
林可等他唱完睁开眼睛才推开门道:“…你鬼上身?”见对方吃了一惊猛地转过身来,林可又上前一步,“你到底是谁?”
王涵退了一步,面色惨白。林可眯眯眼睛,望了一眼台子上的眼镜:“老胡说过,王涵是近视眼,不带眼镜啥都看不清楚。”
王涵深吸口气:“我是王涵。”
“真的?”林可斜他一眼。
王涵想了想:“我不晓得该如何说与你。”
林可听得脑门子疼:“那也得说!”勾勾手指头叫他跟过来去客厅。
王涵看他一眼,突地笑了。林可只觉得眼前一花,这小子平时低眉顺眼的,没觉得有甚麽特别。可这一笑,林可脑子里顿时跳出聊斋里那些狐仙鬼怪来。它们哪一个不是貌美如花色艺俱佳,可惜,那是要吃人的!再可惜一句,常人见到它们的时候,往往不会记得这些。
林可深吸口气,倒了两杯水,一杯放自个儿面前,一杯放王涵面前:“说吧。”
王涵叹口气,瞟了一眼杯子终究没有动:“在下姓王名涵,表字征远,又字歆翼,江南蘩县人士。家中排行第七,不才…”
林可皱起眉来:“说点儿人听的。”
王涵想了想:“此王涵非彼王涵。”
林可一愣:“啊?”
王涵笑起来,一指身体:“这是王涵。”就又一拍脑袋,“这也是王涵。”伸出手指头一晃,“两个。”
林可张大了嘴:“脑中长癌?精神分裂?”
王涵又叹口气:“魂兮离兮,体兮素兮。”
林可一瘪嘴:“西来西去,你想吃西瓜啊?”
王涵哭笑不得:“西瓜长了冬瓜穰。”
林可一拍手:“你的意思是,身体是王涵的,魂儿不是?”
王涵一喜:“正是,正是!”
“正是你个鬼哦。”林可翻个白眼,“我看你是水泡糊涂了。”
王涵再叹口气:“如何你才信?”
林可眨眨眼睛:“你说你不是王涵,可有证据?”
王涵环顾四周:“此间无一物是在下熟识,言谈风物大异于前,恍惚如在梦中。”
林可直头痛:“简单点儿。”
王涵眯起眼来:“在下方才所吟之曲,正是在下至此前于游湖画舫中所唱。”就又逐一娓娓道来,直听得林可目瞪口呆,不时打断问些详情,却毫无破绽,终至不能发一言。
王涵深吸口气,总结陈词:“如是,在下今于此也。”
林可长出口气,缓缓靠在沙发垫子上:“这可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