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之于陆啸如长兄,赵氏自然便是长嫂。这近十年来多亏她劳心ca持,这勇烈侯府内务才不至于连个管事做主的人都没有。
陆啸听了她的话却是一怔,笑容渐渐淡了。他没有开腔,转身去拿起战刀擦拭。赵氏只当他面皮薄,笑着摇摇头便抱着秦锦离开了。
战刀用沾了井水的棉布擦拭干净,锋利依旧,雪亮如新。陆啸却似有些心不在焉,用因常年握刀而生了茧子的指腹在刃口上缓慢地来回游移
。
已是四十余天……不知那人在宫中过得如何。
“将军,将军!”呼喊声将他唤回神来。陆啸循声望去,只见门房急匆匆跑过来,喘着粗气道,“袁……袁先生来了。”
越过门房的肩头,陆啸看见那熟悉的月白色身影已经出现在不远处回廊之上。他站起身,向朝这边走来的男人抱拳恭敬道:“先生。”
相别一月有余,袁初依旧是先前的那副老样子,没有任何改变。他打量了一下陆啸的气色,淡淡开口:“看来你回复得不错,就算是被停俸削职也未受到多少影响。”他抓过陆啸左手,探出两指搭在腕上,闭眼听脉。“容熙如此做,你心中可是生出了怨怼?”半晌,男人突然道。
“我于丰郡一役为求速克叛军,罔顾百姓性命,已是事实。”陆啸平静道,“左相咄咄逼人,皇上也是情非得已。”
袁初冷哼一声:“看来你依旧没学到半点教训。”他睁开眼,后退两步,手按上腰间剑鞘,“许久未和你切磋,让我考校考校你这几年来长进到了什么程度。”
刀光剑影纵横来去,呼啸着割裂空气,碰撞之间发出锵然声响。袁初不愧为师长,虽是已逾不惑,又多年不曾动武,身手却没有半点退步,与陆啸不相上下。“为将者,当何如?”男人看着自己的徒弟,突然抛出了与十年前同样的问题。
陆啸一怔,这次却没有立刻回答。袁初趁他短暂的愣神欺身向前,反应过来的陆啸连忙横刀抵挡,两人的兵刃狠狠撞在一起,互相别着动弹不得。袁初的脸离他不过半尺之遥,男人的眼眸幽深,看不出真实情绪和想法,声音却依旧冷厉,“还是当初的答案么?如今你依旧觉得自己了无牵挂,可以随时随地为国捐躯么?”
陆啸沉默。袁初收了手上力道,还剑入鞘:“你在犹豫。”
年轻将军依旧沉默,半晌才开口:“世事无常,自然不能全盘如我所愿。”
袁初不屑道:“你既知道容熙已有了方少涯,便该明白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只是这般站在旁边看着,又有何用?”
陆啸垂首不语。袁初实在恨极了他这什么事情都藏在心底从不宣之于口的性子,却偏偏又无从发作,只得一拂袖子,转过身去:“他不是甘心坐以待毙之人,若是有人将其逼上了绝境,自会破而后立。深宫似海,可不是明哲保身就能躲得过劫难的。他过不久就会来找你,到时候,你
又要如何面对他?”说罢也不等对方回答,飘然而去。
当日容熙对朝华殿内所有宫女太监都施了杖刑,二十余人,活下来的不过个,也都是奄奄一息,躺在床上过了半个月才将将下地。很快便又有一批下人被送了过来,与上次不同,此番进了朝华殿的个个乖巧听话,对莫云笙从未有半点不敬。常宝总算尝到了使唤人的甜头,指使着这些人将朝华殿内内外外统统收拾了一通,忙得乐此不疲。
莫云笙这几日来已知道了北燕皇帝与右相的事情;容熙似乎对此毫不忌讳,宫城之内竟是人人知晓。除此之外他还探听到另外一个消息,皇上从来不过问后宫的任何事情,一切都是由皇后全权处理。自小在南陈宫中长大,他当然知道自己在那位皇后看来定是扎眼得很,于是更加深居简出,谨言慎行,并告诫常宝也要处处小心。
而容熙却果然如他自己所说的那般,三番五次造访朝华殿,最后竟变成了每日的固定行程。莫云笙对此烦不胜烦,却只能无奈接受。好在除了那一日之外皇帝并没有再做出任何令他厌恶的事情,只是晌午用了饭后前来,同他下棋谈天,日暮之前再起驾归去。如此规矩的行为令莫云笙十分费解,若不是那人前呼后拥威势十足,时刻在提醒着自己两人名义上这令人屈辱的关系,他简直要以为这与寻常交友一般无二。
这一日皇帝又在与往常相差无几的时间驾临,身后跟着抱着棋盘的赵大总管。容熙似乎今日兴致很高,夺了莫云笙手中书卷便拉他去下棋。几次对弈下来莫云笙已经知道这位北燕至尊分明是个臭棋篓子,比起他来犹有不足;偏偏拉不下脸面悔棋,便每次都用话题岔开而借以不了了之。
手指在棋盘边缘轻敲,锦袍玉冠的男人双眉微蹙,仿佛在凝神思索下一步的对策,口中却是状似随意地问道:“这几天看你在读北燕的风土人物志,觉得朕的江山如何?”
莫云笙看了看败局已定的黑子,心知这盘棋已算是下到了尽头。将指尖夹着的白子放回棋匣之内,他平静答道:“北燕再好,也抵不过南陈故土。”
容熙哂然:“你在南陈是太子,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的储君之身,比起现在的境遇自是不知好了多少。”
莫云笙没有回答,只是垂下眼去。他并没有忘记,自己如今扮演的还是皇兄莫云箫的身份。容熙能如此想,可是正中他下怀。
“只可惜……你们南陈朝堂昏庸,军队疲敝,王孙大臣只知
饮酒作乐,醉生梦死,全是一帮废物。”容熙手中把玩着小巧的墨玉棋子,忽地向棋匣中一掷,“只要陆啸领兵再度出征,玄韬军的十万铁骑,顷刻间便可踏平你南陈的锦绣河山。”
“若此,南陈上下臣民,唯死战而已。”少年抬起眼与他直视,音调不高,却透出铿锵有力的决绝之意。
容熙挑眉:“死战?你若是在的话,倒是可能;你若是不在,那便难说了。”
莫云笙想起自己父皇与那太子皇兄,不禁默然。容熙站起身来,在地上走了几步,忽地回过身来向他笑道:“几天下来发现你倒也不是个乏味之人,闲暇时充当个解闷的工具倒也不错。”
“谢皇上夸奖。”莫云笙身子只是僵了一僵,便神色如常答道。
“这次怎么不见你对朕横眉怒目,冷语相向了?”容熙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莫云箫只是一介娈宠之身,哪敢在皇上面前造次。”莫云笙淡淡道。
“无趣。”见他又变回了这副样子,容熙顿觉没了兴致,“赵德海,把棋盘收拾了,朕要回去!”
赵大总管连忙一路小跑进来。他瞧了瞧已起身站在一旁的少年,凑到容熙耳边小声道:“皇上,右相大人可是在御书房等您好些时候了。”
容熙一怔:“少涯?”他摆摆手,“朕先去,你随后跟来。”说罢便步出屋去。
皇帝的圣驾浩浩荡荡离开了朝华殿,向着御书房方向而去。待这一行人消失在拐角处时,自另一边的朱墙之后忽然探出一颗人头来。
那人瞧着容熙离开的方向伸着脖子望了好久,这才自墙后转出身来。他嫌弃地扯了扯不太合身的内侍衣服,暗地咒骂了一句,不急不缓地入了朝华殿去。不多时,又转出宫门来,不慌不忙地离开了。
容熙到了御书房,甫一进门,便看到方少涯在地上来回踱步,显然是等了些时候;不禁就起了些逗弄这人的心思,凑上去笑问道:“丞相难道是见朕日日摆驾朝华殿,吃味了不成?”
方少涯原本神色间有些焦急,被这么一搅合顿时啼笑皆非。他直截了当地无视了皇帝的调戏,将放在御案之上摊开的一纸军报递上前来:“来自兵部的折子,朔北侯启奏,匈奴再次袭扰,虽是小股,但边境也不得安宁。年前便有奏报,如此看来,竟是要再度交兵了。”
听他说起正事,容熙也严肃起来,接
过军报细细阅览。方少涯在一旁续道:“好在眼下天气恶劣,匈奴人也无法大肆活动,只能到边境小镇来打打秋风。不如先派斥候前去去细细探查一番,再做商定。”
“玄韬军久战,也需要休养一段时间。”容熙将军报放回案上,思索片刻后道,“匈奴人内乱十数年,如今再次犯边,定是有了新的单于。便如你所说,先派人去草原,看看这新任单于是何方神圣。”他话锋一转,“如此一来,也恰好给朕提供了一个重新起用陆啸的绝妙理由。此事你与兵部商议一番,定下个章程,再交予朕看。”
方少涯自是应了。此事已定,紧绷的精神得到舒缓,一直以来被压下的好奇心便又浮了上来。于是右相便问出了一直以来令他疑惑的一件事情:“皇上既知陆啸对南陈太子有意,何不直接做个顺水人情,将莫云箫送到陆府去?”
容熙哼了一声:“朕登基即位,他又不是不知你我关系,竟然送回个男妃做贺礼?如今又反悔了,想要自己留着了,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哼,朕还偏偏不让他如意!”
方少涯一怔:“竟只是因为这个?”
容熙自是知道他心中想法,摆了摆手叹道:“他是安平所出所养,自家姐姐的性子我哪有不清楚的。好好的一个人,就这样被养成了只知兵法韬略的木头疙瘩。如今北燕国力蒸蒸日上,朕又不是那荒yi无道的暴虐昏君,又有谁会起反叛的心思?只是这军队是北燕的,而不是勇烈侯的;他陆啸忠心毋庸置疑,但谁又能保证其继任者依旧对我容家毫无贰心?朕无论如何要将玄韬军握在手里,不是针对陆啸,而是在为朕百年之后,为这北燕江山社稷,未雨绸缪啊。”
方少涯倒是未曾料到他竟是想得如此深远,略一思索便也释然:“只是委屈了勇烈侯。”
“委屈?”容熙眼里闪烁的光芒颇有些恶劣,“看这块木头疙瘩开窍,岂不是件很有趣的事情?你我当初经历多少风雨才得今日,怎能让他一路坦途?”
方少涯哑然失笑。容熙轻勾唇角,伸臂将其拥入怀中,也不做什么,只是轻轻抱着。
这人宁愿背上媚上惑主的千古骂名,宁愿被后世卫道者戳着脊梁骨斥为佞宠,也要与自己比肩并立俯瞰这江山如画。他容熙,何其有幸。
两人正在温存,外面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方少涯率先缓过神来,面上微赧,退一步脱出了皇帝怀抱。容熙还有些意犹未尽,连带着问话
的声音都夹了些不满:“何事?”
“启禀皇上,属下是西六殿的巡值侍卫。”门外传来一人声音,语气稍有些急促,“朝华殿,出事了。”
☆、第十九章 惨变
莫云笙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没有了容熙的打扰,他自然是可以继续阅览读到一半便被打断的山河地理志。然而不知为何,莫云笙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先前看得津津有味的书卷,现在突然变得乏味起来,竟不能对他造成半点吸引。少年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只觉得这朝华殿静的出奇,而在这近乎诡谲的安静之中却仿佛隐藏着不知名的危机,令他本能地绷紧了心神。
凝神思索了片刻,莫云笙猛地自矮榻上跳了起来,抛下书卷便跑了出去。
他突然意识到,常宝已经很久没有在自己身边出现了。
莫云笙快步奔出屋去。朝华殿内一如平常,宫女太监俱在,各司其职各行其事,似乎与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常宝?”他提高了声音呼喊,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朝华殿虽然论规模在皇宫之中并非数一数二,但房间也算不少。莫云笙徒劳地在每一间屋子内呼唤常宝的名字,可就算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依旧一无所获。少年站在正殿中央,看着空荡荡的屋内,心中越发惶然无措。
心头的不安渐渐扩大,莫云笙拽住在院内扫地的太监问道:“有没有看到常宝?”
“回公子,奴才没见到常公公,许是出去了。”那太监马上停下手中活计,欠着身恭恭敬敬地回答。
莫云笙无法,只得去找其他人。然而接二连三地得到同样的答案,却令他猛地警觉起来。下意识细细观察,被问话者回答之时眼底那一抹怪异的光芒被少年轻易捕捉。
这些人,明明知道些什么,却不肯告知于他!他不相信常宝会自己出去,更不相信小太监会瞒着他离开朝华殿!
夕阳西斜沉于远山之后,暮鼓敲响的声音悠然传来,已是该用晚膳的时候。先前困于原地、焦躁不安的莫云笙却眼睛一亮,抬腿向朝华殿后院的方向跑去。
这皇宫之中虽有御膳房负责各殿膳食,然而莫云笙毕竟是南陈人,吃不惯北燕的口味;再加上担心有人会在极容易下毒的吃食上做了手脚,因此对于外面送来的食物,少年从来都是做做样子,浅尝辄止。当年常宝在南陈宫中时曾和尚食局的公公讨要了几道面点的做法,于是便将朝华殿后院的一个荒置的小厨房收拾了出来,天天换着样儿做给他吃。
顾不上仪表姿态,莫云笙飞奔着跨越了大半个朝华殿,终于来到那间小厨房门口。看着半掩的门
,少年猝然停下脚步。
他开始感到害怕,因为无法预料自己将会找寻到的是何等答案。颤抖的手伸了出去,在空中悬停半晌,终于似下定决心一般抓在门环之上,用力拉开。
瞳孔骤然缩小,映入眼帘的场景令莫云笙瞬间如坠冰窖,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起来。
炉台上的蒸笼还腾腾冒着热气,空中弥漫着甜香。然而常宝却倒在地上,面色青黑,七窍不断流出暗色的血。他伏在门口,身后自灶台到这边蹭出了一大条血路,显然是挣扎着爬了过来。
“……常宝!”意识终于回笼,莫云笙急忙冲过去,被门槛绊了个趔趄。他顾不得自己现在形容狼狈,手脚并用爬到常宝身前,将他翻过身来,头枕在自己腿上。小内侍满身都是血,衣服也被扯破了几处,露出的手臂上还带着淤青。他的身体在微微抽cu,已是出气多进气少。“殿……下……”常宝抬起眼睛,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来,伴随着涌出的却是更多的鲜血。
“你不要说话,不要说话……来人,快来人啊!”莫云笙彻底乱了方寸,他伸手去擦常宝脸上的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用尽了全身力气向外面大声呼喊,声音出口却带着哭腔,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满脸都是泪水。
常宝死死拽着莫云笙的袖子。他已是神志涣散,却犹自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断断续续道:“殿……下……小心,小心……”
“我叫你住口……常宝,住口!”明明是命令的口气,尾音却带着极不自然的上扬,莫云笙的双唇在颤抖着,他似乎下一刻就要崩溃,“我去让人传太医,我去让人传太医!你说过要与我同回南陈,怎能言而无信!”
常宝的脸已经肿胀起来,糊着血污,五官都看不清楚。他张着嘴,似是想要再说些什么,喉咙中却只剩下了“嗬嗬”的急促喘息。他似是在承受着再也无法忍耐的剧痛,身体猛地挣扎扭动起来。
“哟,这是怎么啦?”终于有三两个太监循声而来,带头的那人眉毛一扬问了句,那语气却仿佛面前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一般稀松平常。渐渐又有几人凑过来,面上却不见任何惊慌焦急的神色,似是早已料到会是这般结果,就连敷衍都已懒得去做。莫云笙忙着按住常宝的手脚让他平静下来,无暇转过身去,话音里已经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哀求:“快去找太医,找太医!”
在场众人明明都听见了少年的话,却是无一人动弹。先前搭话那太监上下打量
了一番常宝的状况,语气风凉地道:“莫公子,人都成这样了,您找来太医也没有用呀。您呐,还是节哀顺变,让奴才们把常公公抬出去埋了吧!”
莫云笙双手不自觉松开,常宝再度踢打起来,拳头不时落在他身上。少年似是毫无所觉一般,声音飘忽得仿佛要随风散去:“什么……意思?”
那太监嘴巴一撇,再开口已带了几分不耐烦:“就算现在去寻太医,等人过来他也就死了,还有什么用!”
“给我去找!!”莫云笙猛地转过头,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目光却是冷厉如刀,“就算是救不活了,我也要亲口听太医说出来!”
太监被他慑人神色唬得一跳,随即便恼羞成怒起来,向地上啐了一口,恶狠狠道:“你以为朝华殿这种伺候兔爷儿的晦气地方,有几个太医愿意过来!还以为自己是那南陈太子不成,也不撒泡尿照照!”
“啊啊——!!”常宝在此时却突然嚎叫起来,两只被血弄得通红的眼睛暴突出来,十分骇人。莫云笙连忙转回身去压制他,可常宝似乎变得力大无穷,尽管被死死抱着,却依旧乱抓乱踢个不停,将少年的衣衫头发全弄得凌乱不堪。那太监见状,幸灾乐祸道:“别说今天死的是个下贱的奴才,就是你莫公子得了急病,那也得看太医院有没有闲心!”
莫云笙身子一僵。
他没有再说什么。少年将全身力气压在常宝身上,另一只手伸去自己怀中,摸出了一把短小的匕首。这原本是那一日被容熙戏弄后便带在身上的,却没想到此时竟是派上了这等用场。
“常宝,走好。”看着那已经扭曲得教人辨认不出的五官,莫云笙眼底划过一丝悲恸,轻声道。下一刻神情已变得决然,他用牙齿叼着皮鞘抽出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入了常宝的心脏。
一股黑血嘭地喷了出来,溅得四处都是。常宝的挣扎嚎叫终于迎来了终止,手臂无力垂下,再也不动了。
莫云笙直起身来。他伸出手去,将常宝的眼帘轻轻阖上。匕首入鞘收入怀中,他双臂伸入常宝尸身之下,试图将与自己身量仿佛的小太监抱起来。改坐为跪,一只脚踏在地上,两只脚踏在地上,慢慢直起因重量压迫而不停颤抖着的膝盖,他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却终于是站了起来,转过身去。
满脸满身的黑血,衣衫头发凌乱不堪,怀里还抱着个死人。那双眸子,黑沉沉的看不到任何光芒,整个人仿佛
从九幽地狱中走出一般。“让开。”
短暂的死寂,不知是谁先扯着嗓子放声尖叫起来,惊骇的众人终于回魂,连滚带爬地四散奔逃。莫云笙视若不见,自小厨房内跨出,向着朝华殿前院走去。
“皇上驾到——!”一声尖细的吆喝声响起。数十个带刀侍卫率先冲了进来,将四处乱窜的宫女太监们都驱赶到了一起。当容熙踏入宫门内时,看到的便是跪成一团的下人们,以及从后院转出来的莫云笙。容熙看到他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以及怀中抱着的惨死的常宝,不禁一惊。莫云笙住了脚步,直直盯着容熙,声音嘶哑滞涩:“皇上消息倒是灵通。”
容熙眉头皱起:“你没……”话一出口顿觉不妥,连忙换了个说辞,“你有没有事?”
莫云笙神情木然,少顷,嘴角忽地牵起一丝古怪讽刺至极的笑:“下次皇上看见的时候,死的就该是莫云箫了。”说罢,头也不回地向正殿走去。
“站住!”容熙一怔,下意识喊道。莫云笙却是置若罔闻,径自入了宫殿,向里面去了。皇帝叹了口气,挥手召来几个侍卫命令道:“你们去跟着看看,把他身上的利器收走,千万不能让他寻死。”常宝胸前的创口,他看得分明,怕是少年不忍这小太监再受折磨,亲手了断了其性命。
侍卫领命离去。容熙视线移开,看向瑟缩在一旁的宫女太监:“你们之中,谁是管事的?”
刚刚与莫云笙对答的那个太监爬出来,身子几乎要贴在了地上,哆哆嗦嗦道:“奴……奴才李福全,见……见过皇上!”
“李福全啊……朕若是没记错,你原来是栖梧殿的人吧。”容熙语气平和,听不出半点发怒的意思。“莫公子的近侍死了,今后这朝华殿,就由你总管吧。”
李福全一听喜出望外,当下也忘了恐惧,支起身子连连磕头:“奴才谢皇上提拔,谢……”
他刚叩了一个头,撑起手臂,还想要继续磕下去,便见到眼前玄色金纹袍角闪过,竟是被容熙一脚踹在了心口上;顿时摔出三尺远去,一张嘴“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回去告诉你主子一声,”容熙面上挂着冷笑,目光却是森寒,杀机毕现,“就算李文盛那老匹夫在朝上呼风唤雨,兴风作浪,这皇宫也还是朕的!若是她再这般嚣张跋扈,朕不介意换个人做太子的母亲!”
☆、第二十章 无力
“给了你五天时间,就查出这么点无关紧要的东西来。你这大总管的头衔,是不是不想要了?”御书房内,容熙将奏报摔在地上,冷冷望着跪伏在地上的赵德海。
赵大总管一张圆脸上满是细汗,没有吭声,只是将身子伏得更低了些。他嘴里不敢辩解,心中却是暗暗叫苦:明明惹怒皇上的是皇后娘娘,到头来遭罪的却是他这奉旨查明真相的;两边都是气焰极盛,两边都不好得罪,让他如何是好?只得东搜一点,西查一点,笼统了事了。
容熙看着跪在下面的赵德海,对于其何等想法,心中已是如明镜般通透。“起来吧,到外面候着去。你只要记住,你的主子只有容家和朕,其他人……”将手上朱笔啪地放下,声音不大,却惊得老太监一颤,“无须理会。”
赵德海顿时汗如雨下,捣蒜般磕起头来:“老奴知错,老奴该死!老奴知错,老奴该死!”说着竟是痛哭流涕。
“行了行了,你们这些人呐,泪水说来就来,也不知道能有几分是真的。”容熙哂然,语气倒没有先前那般严肃。
赵德海这才收了哭腔,自地上爬了起来,用袖子在眼角拭了拭,这才讪讪笑道:“老奴对皇上,绝对是一片忠心!”
容熙有些不耐地摆了摆手。赵德海知趣地退了下去,将门掩上,留下皇帝一人继续烦恼。
其实就算不派赵德海去查案,他也知道此事定是皇后所为。至于经过,无非是派去的人下毒被常宝撞见,两人厮打一番,凶手给常宝强塞了毒药,然后扬长而去。这朝华殿中的下仆也八成都知道此事,却个个袒护杀人者,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
得到真相虽然容易,但处理起来却困难。皇后不过是仗着左相势大,这才在宫中如此横行跋扈有恃无恐,就连行凶杀人都不屑于周密计划。只要左相一倒,他自会废后,将这女人打入冷宫。然而如今朝堂之上,李文盛以为自己将陆啸拉下马来,正是趾高气昂之时,竟是得寸进尺,开始妄图将手伸向玄韬军中;他表面上同其虚与委蛇,但暗地里已将追查其不臣证据的任务交由方少涯处理。这局博弈已到了紧要关头,此事绝对不能生出半点变数。再者,为了一个太监和皇后闹翻,也根本不值得。
容熙突然意识到,自己竟是根本无法给莫云笙一个交代,就连暂时忍耐今后惩治凶手的期限都无法轻易许诺;得到这个结论,皇帝不禁有些束手无策起来。他明白常宝对莫云笙来说有多重要,自南
陈到北燕千里迢迢,莫云笙受尽欺压轻蔑,只有这小太监一直忠心耿耿地跟着他不离不弃,如今却落得这般惨死的下场。想到这一茬,容熙只觉得自己的头痛又重了几分。
出了事情却无法处理,他自是不好再去朝华殿。已是五日,也不知那看似顺从实则倔强的南陈太子,现今如何了。
莫云笙比先前瘦了一圈,面色更加苍白,双唇更是浅淡得几乎看不出颜色,整个人看上去像是随时都会病倒一般。他坐在矮榻上,望向屋子对面墙上挂着的山水花鸟图,目光却不知道聚焦在哪一点上。
被容熙从寝宫拨来,随身服侍少年的宫女侍墨凑上前去,温声软语道:“公子,好歹用些东西吧。”
莫云笙丝毫不动,恍若未觉。侍墨又轻唤了他一声,少年似乎这才回了魂,眼珠活动了一下,总算不再像个空壳般毫无生气。“我不饿,”他嘴唇微微翕动,声音沙哑得如同老者,“你下去吧。”
“整整五日您就喝了些汤水,这……”侍墨还要再劝,莫云笙却已不再理她。女子无法,轻叹一声退下了。
莫云笙终于将目光自那副山水图中收回,移向站在房门边上的两个侍卫。他知道这些人是容熙派来的,好防着他一时想不开自尽。那把匕首,也早在第一日便已被人收了去。
他并无意寻死。若是这般没骨气,单单求个解脱便罢,那他莫云笙到头来,也不过是这北燕皇宫之内的一个笑柄。不,或许连笑柄都配不上,仅仅能算上茶余饭后的一点谈资,说过了便被抛到脑后,再过个三日五日,便被从记忆中彻底抹去,半点不剩。
少年垂下眼帘,看向自己的双手。皮肤苍白,修长而纤细。屈伸了一下手指,毫无力气。
就是因为毫无力气,他才落得个这般境地,任由人搓扁揉圆;被轻易推出来做替罪羊,被轻易羞辱蔑视嘲讽刁难,就连最亲近之人死了,都没有半点为其报仇的可能,只能卑微地躲在他人的庇护之下,苟延残喘。
恍惚间莫云笙突然想起了陆啸。他想起那一日在淮水关,自己面对千夫所指毫无辩解之力,而男人只需淡淡几句言语,便能将他人压制得反抗不能。
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他人微言轻,只能任人摆布罢了。
摊开的手掌猛然握紧。莫云笙眼里一片暗沉,却有冷厉的光子最深处透射而出。
没有力量,他便依旧如
同芥草一般无足轻重,便依旧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便依旧要终日活在蔑视与欺凌之下,还要整日担惊受怕,随时提防着自头顶落下的致命一刀!
他明明曾经已燃起了追求地位与权力的心思,却被来到上洛之后接二连三的羞辱打击得半点不剩。然而面前这用常宝性命换来的血淋淋的教训,却如同荆条一般鞭笞在他身上,斥责着他的懦弱,他的胆怯,还有他死守着的那可笑的尊严。
如今这个没有力量的他,是没有资格去谈自尊的。
“两位大哥。”站在门口的侍卫终日无所事事,早已昏昏欲睡,却被这一声轻唤拽回了神。循声望去,莫云笙不知何时已走到他们近前,面色平淡如水,波澜不惊,一拱手轻声道:“在下想求见皇上,烦请两位带路。”
容熙正在批阅奏章,却见赵德海进来通传,说是莫云笙求见,便立刻放下笔吩咐道:“传他进来。”
莫云笙踏入御书房,在离御案还很远的地方便停住脚步,拱手一揖:“莫云箫见过皇上。”
容熙见他憔悴成了如此模样,心中又多了几分歉疚,便先行开口道:“朕已为常宝寻了块好地方葬下,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你无需担心。”
莫云笙躬身称谢:“多谢皇上。”
容熙叹了口气,面上现出些为难来:“朕虽然知道谁是这幕后主使,但想动她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需知如今已是牵一发动全身,朕没有万全准备之前,不能轻举妄动。朕知道你心中难过,但死者已矣,还是节哀顺变吧。”
“云箫不敢妄想以一己之私坏了皇上的朝堂大计。”莫云笙神色淡淡,语气也没有半点改变,“皇上能屈尊过问此事,我已是感激涕零。”
容熙很多次设想过少年听到自己这番话之后的反应,以沉默来做无声的抵抗,或是对他横眉冷对怒言相斥,唯独没有料到这种顺从接受的状况。莫云笙的表现令他不禁有些担心,那神情太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