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小说网 > 武侠修真 > 望断江山 > 望断江山_第4章

望断江山_第4章

    好自己身份。这军中见过殿下样貌的只有将军亲卫,别让旁人也知晓了你是何人便好。至于将军那边,自有我代为说项。”

    听他应允了,莫云笙这才放下心来,握紧的双手也悄然松开。他垂下眼帘,掩饰住自己如释重负的神色,一拱手道:“多谢秦将军。”

    他的小动作落在秦展眼里,男人咧嘴笑了笑;又看向王成六人,微眯着眼睛威胁道:“要是有谁说漏了嘴,老子就拿

    他去填壕沟!”见那六人小鸡啄米般忙不迭应诺不会走漏风声,他这才满意,点头离去。

    秦展刚刚离开车内,王成便拍了下大腿,悻悻然骂出声来:“他娘的!每天被关在这破地方不说,还要去照顾一群只知道杀人的大老粗,真他娘的晦气!”说着向莫云笙这边瞟了一眼,又阴阳怪气地续道,“偏偏还有那上杆子凑上去的,还真是乌鸦飞到猪身上,都是一般的黑!”

    先前他对莫云笙百般巴结,可后者并不领情,每每视其如无物;后来见陆啸从未出现,反而将少年禁足车内,王成便觉得再做小伏低已失去了价值,也就扔掉了那副小心翼翼的恭敬模样,原形毕露。听见这话常宝顿时对王成怒目相视,刚要与其理论,却被莫云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挡了下来:“再如何讥讽也逃不过差事,理他何用。”

    “殿下……”常宝这才作罢,凑过来担忧地看着他,哭丧着脸道,“小的没用,帮不上殿下的忙,害得殿下只能屈尊去做仆人的事儿……”说着小嘴已扁了起来,眼看就有掉泪的架势。

    莫云笙眼底泛起了些暖意,轻声安慰他道:“自小只有你陪着我,我已经很满足了。若是……”他顿了顿,略坚定了声音,“若是我有生之年还能回南陈,绝不忘了带上你一同归去。”

    他不说还罢,这么一说常宝更是热泪盈眶,两手扯着他袍袖结结巴巴道:“小……小的这条命就是……是殿下的,只……只要殿下不嫌弃……嫌弃小的,小的就……就永远跟着殿下!”

    莫云笙失笑,拍了拍他的手背:“行了,男儿有泪不轻弹,都老大不小了还是这么爱哭。明日将你的衣服拿给我一件来,对外只说我也是南陈太子的内侍便好。”

    “殿下是金枝玉叶,扮作小的这般身体残缺之人,岂不是大大委屈了……”常宝嘟囔着,却听话地收了眼泪,乖乖应了。

    莫云笙不禁莞尔,下一刻,笑容却又悄然敛去。

    秦展那般说,显然是与陆啸率先通过声气。那个男人能答应让自己去伤兵营一观,着实出乎他所料。如此看来,将自己禁足于这车内,似乎又不是出于防止他窥探玄韬军常胜之秘的原因。

    也对,他不过是个百无一用的皇子,身无长物,又缺少傍身之技,离开这囹圄活着都成问题,哪还能回到南陈去。陆啸不过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对他百无禁忌的吧。莫云笙垂眼看着自己白皙修长,柔弱无力的双手,嘴角牵起一丝自

    嘲。

    虽是与常宝那般说了,实际对于回到南陈,他并不抱多少希望。至于去探究玄韬军为何常胜不败,究竟是为了什么,其实少年自己也懵懵懂懂,不得要领;既然有生之年无法重归故土,那么即使他将这一切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似乎也是毫无意义。或许这么做,只是在编织一个虚无缥缈的幻想,让自己不至于被现实逼迫得发狂。

    又或许,不过是给自己一个不被那人看轻的机会罢了。

    那一晚在安阳,陆啸微低了头看他,说他“已是自轻,旁人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不是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姿势,语气依旧是毫无变化的漠然,却将他的自卑一瞬间放大到极限。莫云笙本能地反感男人当时的样子——那种证据确凿不容置喙,直截了当宣判的姿态。因此他才大为失态地与陆啸争吵一番,不欢而散。

    自那一晚后,每次再见到陆啸,这种自卑感便不请自来,令他如芒在背。于此同时,心底却又响起了一个恶狠狠的声音,提醒着他别让那人再看轻了自己。莫云笙觉得男人的那句话似乎挖掘出了在自己骨子里隐藏得极深的某种东西,让他从未像这样一般希望改变,再去反过来嘲笑那人当初有眼无珠。这种渴望持续了好久才渐渐消去,而今日,无疑又重新苏醒了过来。

    外面传来号角声响,悠长而苍凉。莫云笙猛地从沉思中惊醒,拉开遮帘,望向小窗之外。天空已是放晴,几近黄昏,霞光在苍穹尽头渲染出瑰丽梦幻的颜色。

    少年的双眼之中瞬间闪过一丝迷惘,随即又化作决然。

    陆啸,总有一日,我要让你收回当日之言!

    ☆、第八章 利害

    北燕通和二十五年十一月末,玄韬军与叛军战于丰、永两郡交界的原野之上。

    永、献二郡被轻易夺回的教训似乎令容煦认识到攻城对于陆啸来说易如反掌,因而此次他放弃了据守商阴的打算,而是派遣亲信率军队出城迎战。近十万的丰郡百姓被手持利刃的士兵们赶到最前方,远望上去黑压压一片人头,声势浩大;只可惜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些从未上过战场的民兵们惶然无措地挤在一起被驱赶着向前,离对面那只黑衣玄甲的沉默军队越发接近。

    一千步,八百步,六百步。玄韬中军之内代表帅令的旗帜,猛然一挥。霎时间万箭齐发,呼啸着破开空气,刺耳的嗡鸣声令民兵们越发恐慌起来。六百步眨眼已至,处于最前方的人们如同镰刀割麦子一般倒了下去。

    身下的黑马不安分地刨着蹄子,自鼻孔中喷出团团白气。陆啸于马上坐得笔直,眯成一线的黑眸透出丝冷光,森然而锐利。他举起手中长槊,厉声高喝:“杀!”

    进攻的号角声响起,这片天地之间,刹那化作修罗场。

    再一轮齐射,弓手退入阵中,换上的是手持长枪大盾,身披重甲的士兵。他们排成严密的阵列,缓慢地推进着向前;数万人的步伐整齐划一,大地仿佛都为之颤抖。挡在前方的民兵被自盾牌缝隙之间伸出的长枪毫不犹豫地刺杀,后面的人见了同伴可怕的死状四散奔逃,惨叫因为恐惧都变了调子。士兵们依旧沉默地前进着,所带来的压迫力远比真正的杀伤更加慑人。

    他们的目标,是那支躲在后面的卑劣军队。

    民兵连连后退逃窜,好不容易归拢起来的阵型已有了溃散的趋势。督战的叛军将领“刷”地抽出腰间雪亮的战刀,恶狠狠吼道:“临战胆怯者,家人代为受死!”一声令下,数十个被绑在一起的妇孺老幼已被士兵们推了出来。

    这条号令很快被传遍整个战场。民兵们犹豫着,终于停下了脚步。前面是杀人如割麦的冷酷军队,后面是悬在生死线上的父母妻儿,夹在中间的他们依旧在瑟瑟发抖,充满恐惧的眼里也渐渐染上了悲愤而绝望的色彩。

    “啊啊啊啊啊——!!!”在嘶哑而疯狂的吼叫声中,不知道是谁先起了头,一个,十个,数百近千个。上万的民兵们握紧了手中制造粗劣的白杨杆长矛,调转了方向朝着那支名震天下的军队直冲而去。

    陆啸心里猛地一沉。以军队的震慑力来迫退百姓的办法已然失

    效,最坏的局面还是发生了。挥手召来传令兵,男人沉声下令:“通告全军,歼灭反贼!胆敢阻拦者,杀无赦!”说着一抖缰绳,冲了出去。

    如同巨浪拍打在礁石上一般,这第二次碰撞,终于拉开了战争的惨烈序幕。

    玄韬军的阵型很快被不顾一切的民兵们冲散,残酷的近身搏杀正式开始。匆忙赶制的皮甲木枪哪里敌得过对方的装备精良,刚刚靠近便被斩杀的民兵不在少数;然而经过上百个民兵的围攻,渐渐地也有玄韬军士兵开始不敌战死。每当一个玄韬士兵倒了下去,便会有十余个民兵一哄而上,抢夺他的头盔铠甲兵器,以求为自己的存活再添一些卑微的砝码。

    陆啸此时已入了战场。他骑着高头大马本就醒目,玄韬士兵认出是他们的将军后欢呼起来,不约而同地朝他这边靠近,很快便聚拢了一群人,以陆啸为首杀入敌阵;如同一把切在猪油上的滚烫刀子,很快便将阻碍前进的人海狠狠撕开了一个裂口。

    陆啸惯于亲身杀敌之事在北燕赫赫有名,容煦自然也是有所耳闻;而男人的画影图形也早在几日前就被拿到了民兵们面前,无论是谁只要杀死画中人,便可拿到千两黄金,从此与家人一同远离战场。因此年轻统帅的身影甫一出现,民兵们便如同嗅到腥气的蚊蝇一般,朝着这里蜂拥而来。

    然而血淋淋的事实很快告诉他们,千两黄金绝不是那么好得的。

    疯狂的争先变成了连滚带爬的后退,在这人与人摩肩接踵的战场之中竟然怪异地露出了一大片空地。男人勒马停步,盔甲之下的目光冷淡漠然,没有温度。长槊被他提在手中,刃尖缓缓低下鲜红的液体,渗入脚下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土地之中。

    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却仿佛千军万马一般坚不可摧。

    陆啸看向远方。在战场尽头,叛军正在将领的组织之下有条不紊地向商阴城方向撤退。

    绊住他也好,将民兵率先赶上战场也罢,都是为了损耗玄韬军的力量。从头至尾,容煦都没有和他们交战的打算。

    陆啸将目光收回,看向面前一张张惨白狼狈的脸。他们已放弃了奔逃,放弃了生的希望。一瞬间男人突然有些恍惚,面前飞快掠过少年单薄而倔强的身影,还有安阳城郡守宅邸门外,如同浪潮一般下跪的数千百姓。

    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陆啸在心里默念着,将长槊挂回马背,抬手摘下负在背上的大弓

    ,搭上一支羽箭。弓拉满月,箭尖直指近千步之外正发号施令的叛军将领。

    瞳孔猛然紧缩,下一刻,羽箭电射而去,转瞬消失在视野之内;再看那将领,发号施令的手势骤停,身体晃了几晃,已是缓缓栽下马来!

    “勇烈!勇烈!勇烈!”士兵们齐声大喝,刚刚有些低迷的气势一下子变得高涨起来。叛军失去统帅已是乱了阵脚,此时听见这呼喊声更是方寸大失,当下也无人顾得上去督战民兵,本来陷入胶着的战局已经向着一边倒的趋势飞快转变。

    黑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马上的骑士抽出腰间战刀,厉声高喝:“全军听令,速速追击!”

    而此时,以莫云笙为首的南陈主从,已被带到了伤兵营处。

    伤兵营位于整个营地中心偏后的地方,为和外界区分特地用一圈篱笆简单围了起来。自前门而入,首先看到的便是一片片搭起的窝棚,地上铺着草席,士兵们或躺或坐,歇息聊天;视其伤势,多半不大严重。再向后走便是和其他地方一般建起的帐篷,想必是军中大夫和重伤者所居之处了。

    几人在士兵们好奇的目光之下穿过窝棚,来到位于前方的一顶营帐之外。带路的亲兵将他们交给了一个蓄着一脸浓密胡须的汉子,嘱咐几句便离开了。大胡子拍了拍因摆弄草药而沾满灰土的双手,站起身来;他打量了六个侍从一番,突然伸出手去在一人肩上猛拍了下,粗声粗气问道:“能扛东西不?”

    那人被他拍得一个趔趄,直起身来时龇牙咧嘴,显然是痛得不轻;却又不敢拒绝,只得连连点头。大胡子这才似是满意了些,一挥手道:“行了,跟俺到后面搬药材去!”

    “这位大哥,”莫云笙赶在他离开之前开口,“我二人,”他指了指自己与常宝,“需要做些什么?”

    莫云笙相貌肖似其母,俊美中带了些阴柔;常宝也是眉清目秀。两个少年站在一起,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大胡子的眉头皱了起来,显然是对他二人单薄的身量很不满意;他站在原地想了半晌,终于为难地咂咂嘴:“你倒真把俺给问住了。你先站在这里吧,等袁先生从辎重营那边回来了,俺再替你问问他去。”说罢也不再理会莫云笙,带着人走了。

    两人就这样被丢在了原地。此处离窝棚不远,在里面歇着的士兵依旧频频向这边望过来。常宝凑近了莫云笙,声音带着紧张的轻颤,“殿下……”

    “没事。此处

    是北燕大营之内,怎会有什么危险。”莫云笙拍了拍他的手臂,轻声安慰道。“叫我常云,切莫走漏了身份。”

    “哟,这儿哪来的两个小姑娘?”轻佻的声音传入耳中,莫云笙眉头一皱,转过头去。

    自窝棚那边走来四人,未着盔甲,个个身上都带了些伤。先前说话的便是为首那青年,年纪二十五六上下,一只眼包着,麻布下面渗出些血迹来,看上去狰狞可怖。这四人将两个少年团团围住,那青年斜着眼睛看向莫云笙,调笑道:“打去南陈起在军营里都呆了一年,老子都快憋坏了,正好有小美人送上门来。”说着便伸手去摸少年的脸颊。

    莫云笙后退一步避开,冷冷道:“我们是南陈太子殿下的内侍。”

    他二人皆着青衣小帽,与旁人截然不同;刚才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来到这里,这些士兵们哪还猜不出他们身份。青年听罢,却是向同伴道:“这内侍不就是太监?老子这辈子还没见过太监什么样呢,要不要扒下来裤子验一验?”

    他此话一出,莫云笙和常宝脸上都变了颜色。见这四人逼近,常宝猛地拦到莫云笙面前,梗着脖子哆哆嗦嗦道:“你你你……你要干干干……干什么!大大大……大胆!”

    “这北燕军中,竟是没有军法了么!”莫云笙极力压下心头涌起的怒意,冷冷质问。

    青年放肆地笑了起来:“军法?就算是有军法,也罩不到你们俩身上!那南陈太子都成了北燕皇上的妃子,前阵子又和我们将军夹缠不清,啧啧,说不定早被将军上了呢!主子都这样了,谁还去管你们死活!”

    “放肆!”听到自己被如此编排,莫云笙不禁怒极,厉声喝道。

    少年面色原本有些苍白,此时因愤怒而浮起红晕,竟是添了一抹艳色;那青年怔了一怔,回过神来恶狠狠道:“等老子让你爽得死去活来的时候,看你这张小嘴还能喊出什么来!”

    “谁这么大胆子,敢在我的地盘上撒野?”

    懒洋洋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却透着刻骨的冷意。那四人本已是要扑上来,却因为这轻飘飘一句话僵住了动作。莫云笙看到青年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扭曲之极,脸色灰白,嘴唇止不住地发抖,露在外面的一只眼睛惊恐地乱转。最后他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转过头去讪讪道:“袁先……”

    那个“生”字还没来得及喊出,一截剑尖已自他心口刺出,又猛地抽

    了回去。青年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声音,身体缓慢软倒了下去。

    失去了阻挡,莫云笙终于看见了这救星的模样。

    那人一身月白色长衣,下摆沾了些灰土和草叶。虽是两鬓微白,眼角也有了些纹路,却丝毫无损其俊逸相貌,可见年轻时定是个美男子。他脸上带着厌恶鄙夷的神色,将剑尖的血在尸体衣服上抹了抹;莫云笙注意到他持剑的竟是左手。

    男人抬起头来,目光在另外三人脸上扫过,嘴角忽地牵起一丝嘲讽:“就你们这等货色,也配留在玄韬军里?”

    那三人缩着脖子,连大气都不敢喘。

    “呛啷”一声宝剑入鞘,男人慢悠悠道:“多亏是被我撞见,若是让你们将军知道这件事,”他抬起下颌点了点莫云笙,“可就不是死那么简单了。”说话间神色蓦地一冷,“还不快滚!”

    三人如逢大赦,忙不迭地逃了。男人不屑地哼了一声,这才垂下眼来看向少年。

    与他目光相交的一瞬间,莫云笙心里忽然一个激灵,警兆骤升。全身绷紧到了极限,双手不由自主地握成拳头,掌心渗出汗来。少年咬了咬牙,毫不示弱地回视过去。

    男人观察着他每一点细微的变化,嘴角终于牵起一丝有些古怪的笑容。瞬间压力如同潮水般褪去,精神猛地松懈下来,莫云笙这才发现自己后心处已是一片潮sh。

    面前这人的目光比陆啸还要可怕许多,只一眼,便仿佛洞彻了他所有的心思。

    “我叫袁初,是这里的随军大夫。”男人抛下一句,转身向另一个帐篷走去,“你们两个,跟我过来。”

    ☆、第九章 袁初

    三人越过一顶顶营帐,朝伤兵营后方行去。

    一路上碰见匆忙走来的士兵,见了袁初皆是停步行礼,请他们先行通过,面上恭敬的表情之中还夹杂着点点畏惧。一连遇到十数人皆是如此,这不禁令莫云笙对男人的身份越发好奇起来。

    只是听见声音便能令人惧怕至此,众目睽睽之下毫不留情地斩杀了那青年,也是无人敢拦。先前那大胡子口中所提到的“袁先生”,想必也是此人。仅仅是个随军大夫,竟然能达到这等地步?

    而且,他还从未见过哪个医者拥有如此冰寒刺骨的眼神。

    又走了许久,直至已经看见了尽头的篱笆,袁初终于在一顶较之周围大上许多的营帐前停下,示意莫云笙与常宝进去。

    里面用帘子简单隔成了两间。外间空荡荡的,只摆了几张草席,两只胡凳。无数药材在地上摊开,杂乱无章,少年突然明白了男人身上沾着的灰土草叶是从何而来。

    “你叫……常宝是吧?”袁初向常宝点了点头,“押运药材的毛手毛脚,将袋子弄破了,药草都混到了一起。”他从怀中拿出一张折起的字纸抛了过去,“按照这个图形,把它们分开。你,”他对莫云笙招手,“跟我进来。”说罢已率先掀开帘子入了内间。

    莫云笙向小太监丢去一个安抚的眼神,随他而入。

    里面显然是袁初所住之处,桌椅矮榻竟是一应俱全。莫云笙尤其注意到了放在角落里的一小桶灯油,这可是普通将领都难以享受的待遇。

    袁初双手抱臂,身体靠在桌沿上站着。见少年打量自己帐内陈设,开口问道:“不知袁某这里和七殿下所居之处比起来,可还入得了眼?”

    莫云笙对他知晓自己身份并不惊讶,淡淡答道:“莫云笙乃一介阶下之囚,有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已是满足,哪敢与此处相比。”抬眼看向男人,“袁先生向陆将军讨要帮手,怕是早就料到我会乔装而至吧。”

    袁初听罢莞尔:“七殿下既然已经料到如此,为何还要前来?”

    “先前我只是暗自奇怪,如今见了袁先生,这才想通此中关节。”莫云笙坦然道。

    袁初双眼微眯了起来:“只怕七殿下是另有所图。”

    少年听了只是垂下眼帘,默然不语。

    袁初却没有追问下去,伸手摘下腰间长剑放到桌上,用的依旧是左手。察觉

    到莫云笙在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男人嘴角微勾:“怎么,疑惑袁某为何从未动过右臂?”说着,已是将袖口挽了起来。

    露出的手臂白皙光洁,在手腕之下两寸处却有一道伤口,约一指宽三指长短;手臂内外皆是相同,竟是贯穿伤。

    “这条手臂早在二十多年前便废了,如今能勉强能拿起些纸笔药草,已是万幸。”袁初用手指抚摩着伤口,神情竟是有些并着伤感的怀念,“这世间万般阴错阳差,我等凡人能料到开始,却永远猜不中结局。”

    只有一条手臂可用的随军大夫?莫云笙已能断定男人的身份绝对不一般。少年低头看着地面,声音毫无起伏:“莫云笙不知袁先生此话何意。”

    阳光为云朵所遮蔽,外面暗了下去,帐内更是朦胧一片。半晌沉默过后,莫云笙听见男人低低笑出声来:“袁初痴长七殿下二十余岁,有些事情,你不如我看得清楚。袁某知道你想做什么,但不会插手阻拦;只请七殿下记住,人心向来善变,切莫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便把自己的退路尽数封死;守着些无用之物不肯放开,到头来定会追悔莫及。袁某与你如此交浅言深当然是有自己的考量,但在事情确实发生之前,绝不会对你不利,你大可放心。”他微微挺直了身子,语气蓦地冷淡起来,“现在,还请七殿下到外间去挑拣药草,既然殿下以仆役身份前来,袁初就必须一视同仁。”

    先前的温和全然消失不见,快到莫云笙险些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只一眨眼,面前的男人已如同初见时一般,冷硬,淡漠,不可接近。他已是明确下了逐客令,少年自然不会再停留,一拱手,转身出去了。

    帘子放下的一刹那,他看到男人独自一人站在那里,身影竟是说不出的萧索落寞。

    外间传来两个少年低低说话声,只几句便又复归平静。袁初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右臂,嘴角无声扯起一抹混杂着悲哀的自嘲。

    光阴轮转,物是人非。最初相见之时你给我留下的伤痕,如今却成了我用以缅怀你的最后凭借。

    除了刚刚前来时所遭遇的那件事情之外,莫云笙在伤兵营内并没有碰到什么其他麻烦。少年猜测或许是那一日袁初明显表现出了对他们偏向的姿态,这些士兵看在男人的面子上才没有刁难过自己与常宝。

    大军出征未归,转眼间莫云笙在伤兵营已待了十日有余。他生的秀气,常宝又讨喜;这些士兵大多都是穷苦出身,在家中

    皆是兄长,猛地见到两个少年,心里自是柔软得一塌糊涂,都将他们当做自己弟弟看。最初的戒备过后,这些外表粗犷内心淳朴的汉子们已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而莫云笙这几日以来,也得到了不少自己想要的信息。

    军中不乏参战十余年甚至近二十年的老兵,当初先代勇烈侯仍在世时便已是玄韬甲士。这些人说起玄韬军与两代统帅的功绩,自然是如数家珍。

    陆啸之父陆文远乃是平民出身,因骁勇善战受到先帝赏识,封为大将军,命其奉旨创立玄韬军。此人狂傲自负,然而却是一等一的将帅之才;二十七岁时便率领玄韬军覆了因宦官当政而日薄西山的大国西楚,名动天下。之后封勇烈侯,娶了先帝长女、当今圣上亲姊安平公主为妻,东征西讨,立下了玄韬军百战百胜的赫赫名声。只可惜天妒良材,陆文远第二次远征草原时虽然杀了匈奴大单于,一绝中原后患数十年,自己却也积劳成疾,英年早逝,年仅三十七岁。

    陆啸九岁失怙,五年之后,其母安平公主也追随亡夫于地下。至此陆啸便入了军中,与将士同吃同住;在孙瑜等一众将领的扶持之下,于十八岁登上一军统帅之位。自此平厉王叛,连斩其麾下三员猛将,一战成名;西征生擒蛮王,令不服训教近百年的蛮族终于俯首称臣。当时玄韬军蒙尘数载,朝中早有人打上了这块肥肉的主意;待看到陆啸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便再无人敢再兴起虎口夺食的念头。

    玄韬军因勇烈而生,为勇烈而战。尽管莫云笙早就料到陆啸对这支军队的影响非比寻常,也依旧为士兵们将其视若神明的态度而感到惊讶。被这支军队奉为圭臬的不是北燕皇室,而是陆家的两代勇烈侯;对于这些在刀尖上摸爬滚打的汉子们来说,只有陆家才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服从效命,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一言以蔽之,这支军队自上至下,都带着陆家强烈的个人作风;而这,在少年眼中看来,并不是什么好事。

    玄韬军以勇烈侯唯马首是瞻,固然会令军队上下齐心,所向披靡;可这统帅一旦有了什么三长两短,对军队的打击也是极大的。当年陆文远病逝全军致哀,从此八年一蹶不振,就算是其亲信孙瑜坐镇代将军之位,也没有任何作用,直到陆啸上位才有所好转。更致命的是,这样一支将统帅视作最高地位的军队,绝对不是皇帝希望看到的。如今这危机还隐没在水波之下,未曾露出头角,然而一旦爆发,必是个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下场。

    罢了,如

    此隐患就连他这旁观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位陆将军岂会不通晓其中道理?这等念头在心中一转而过,莫云笙便将其放下,转而打探起那位令他越发好奇的袁先生。

    想打听袁初的身份,倒算不上有多困难。这伤兵营中的士兵几乎个个受过袁初的救治,自是对他崇敬无比;一听说莫云笙好奇他的事情,都争着往男人脸上贴金,恨不得将他夸得天上好地上无。

    一来二去,少年便也明白了袁初地位尊崇的原因:其一,此人医术高超,能妙手回春,却甘愿留在这军中随着东征西讨,十余年活人无数;其二,袁初乃陆啸之师,陆文远去世后便是由他一直教导陆啸成人,其武学造诣丝毫不输于医术,一把左手剑出神入化,就算是废了右臂,在军中依旧是难寻敌手。然而袁初性情冰冷孤僻,喜好独来独往之事也是军中人尽皆知,因此士兵们对于他从来都是尊敬并着畏惧。这般一解释少年才明白,那日男人替自己出手解围在旁人眼中看来是多么罕见的事情。

    身份弄清楚了,然若欲寻其来历,却是难上加难。这些士兵虽然在军中年岁够长,可毕竟品阶太低,有些事情根本无从打听。因为袁初身份特殊,对他的来历也是众说纷纭,分不出是非真假。好在拉拉杂杂听过许多之后,莫云笙也寻到了些蛛丝马迹。

    袁初正式以随军大夫身份出现在军中,恰巧是在陆文远病逝的那一年。自此他便居住在军营之内,随军征讨,再未踏出过一步;而安平公主依旧健在,陆啸还未参军之前,也是每日清晨便自侯府前来向他讨教的。有人说袁初曾居于侯府长达数年,与陆文远私交甚密,直到勇烈侯病逝,为了避嫌才搬入军营;也有人说袁初是隐居乡下的神医,曾对陆文远有救命之恩,因此才被请来做大夫。还有人说袁初本来是西楚的太医,当年玄韬军草创,陆文远看中了他的医术,便将人给带了回来。

    种种说法不一而足,然而对于袁初既然医术超绝,还与陆文远私下相交,为何当初不在玄韬军中,以至于先代勇烈侯英雄扼腕,魂逝草原,又为何等到其死后才作为随军大夫出现,则无人能够解答。

    “殿下,袁先生请您过去。”常宝凑到莫云笙近前,贴着他耳边小声道。

    “他可说了是何事?”莫云笙放下手中药杵,站起身来。

    常宝摇头。莫云笙双眉微皱,顷刻便舒展开来,颔首道:“我这便去。”他走出几步,忽然回头,“把那本压在箱底的《楚史》找出来,

    今晚我要看。”说罢径自离去,只留下一头雾水的常宝站在原地。

    与路上遇见的几个相熟兵士打了招呼,莫云笙轻车熟路地来到了袁初帐前。在外面唤了几声,自帐内终于传出男人冷淡的声音:“进来吧。”

    莫云笙入了内室,恰巧看到袁初丢了刻刀,将一块木牌放入旁边竹匣之内。男人回过神来看到少年,上下打量了一番,忽地露出一抹略带戏谑的神色:“袁某还道七殿下如同木雕泥塑般只有一种表情,这几日看来也不尽然,却是分人的。”

    莫云笙平静道:“袁先生说笑了。不知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三日前陆啸传来消息,大军今日即可回返。”袁初偏了偏头示意他看向放在桌上的一封信件,“虽说此战必捷,但容煦既然要拼个鱼死网破,伤者定是不在少数。袁某特此问询一声,七殿下可是要继续留在这里做事?”

    莫云笙心知肚明,自己若是就此罢手,此人必定要嘲讽他虚伪,打探到了消息便要一走了之。虽说这原来便是他本意,但若是被人不留情面地点出来,未免太过难看。当下便道:“我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