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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断江山_第5章

    在这伤兵营中做了十余日,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袁先生大可放心。”

    袁初薄唇微勾正要开口,却忽然蹙眉抬头,面色也蓦地沉了下来;冷哼一声,便朝着外面大步而去。莫云笙一怔,随即紧紧跟上。

    二人出了帐外,少年这才明白男人的不满从何而来。只听得窝棚那边人声鼎沸,吵闹非常,全无往日秩序。几个人正向着两人这边火烧火燎而来,为首的正是莫云笙那日初到伤兵营时所见,名叫大牛的络腮胡大汉。

    “袁先生袁先生,您快跟俺去看看!”虽是冬日,大牛头上却急出了一层白毛汗,也顾不得抬手去擦,“大军已经回营,将军……重伤!”

    ☆、第十章 重伤

    窝棚之间腾出一大片空地,被凑过来的伤兵们围了个水泄不通。担忧的气氛在人群中蔓延,嗡嗡低语声不绝于耳。

    “袁先生来了!”

    “快让开快让开,让袁先生过去!”

    有眼尖的人看到袁初立刻提醒周围让路,人群很快打开了一道缺口。袁初一言不发,面色冷峻大步向前,莫云笙紧随其后。借着男人的光,他终于挤到了最前面。

    陆啸被放置在一张草席之上。他右肩与前胸的铠甲已是粉碎,露出的身体血肉模糊。男人面色惨白,双眼紧闭,薄唇死死抿着;虽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从自额头不断滚落的冷汗来看,他显然正在承受着极大的痛楚。秦展、孙瑜、李冉等人围在旁边,皆是满面焦急。

    见袁初来了,原先蹲在陆啸身边的李冉第一个跳了起来:“姓袁……呸,我是说,袁公子,你可千万要把将军治好了!你要是能让将军再活蹦乱跳起来,我老李以后保证再也不和你对着干!”

    “陆啸是袁某的学生,袁某要救他还轮得到你提醒?”袁初却不领情,冷冷扫了李冉一眼。他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忽地厉声喝道,“都在这儿堵着做什么,还不散开!若是伤养好了便出去,别在这伤兵营中赖着!”

    伤兵们呼啦啦一下子全都散了开去,只留下大牛、莫云笙和几个将领站在原地。袁初一指不远处的帐篷,命令秦、孙二人道:“把他抬进去,盔甲都脱了,被血粘住的衣服剪下来。”又看向大牛,“去让他们多烧些水,把我的那一套家伙拿过来。任何人没有我的命令,不许靠近这里半步!”

    袁初目光掠过少年稍加停顿,却是未发一言,转身一甩袖子进了营帐,不多时又将秦展、孙瑜二人都轰了出来。众人在外面度日如年地等待,只能看着大牛跑进跑出,将一盆盆红得吓人的血水端出来,或是把已成碎片的血衣拿去烧掉。

    李冉被袁初那一噎蹲在地上生闷气,孙瑜在旁边劝导,大费口舌。不少伤兵将秦展团团围住,询问将军出事的缘由;莫云笙在旁边站着,貌似事不关己,耳中却留意着男人话音。不多时,便知晓了陆啸受伤的来龙去脉。

    战争进行到第八日,程英终于带着斥候营将被强制征召的丰郡百姓成功煽动,当晚叛军炸营,死伤无数。陆啸亲率军队夜袭敌营,容煦与剩下的两名死忠带着不到八千士兵仓皇出逃;被李冉与秦展所率的前军穷追猛赶了三日之后,慌不择路躲进了位于

    丰、永两郡之间的一片密林之中,恰巧被玄韬军以瓮中捉鳖之势困在林间谷地之内。

    眼看着胜利在望,返回上洛的时间也足够充裕,众将士皆是欢欣鼓舞,一扫连日征战的疲惫。陆啸命全军于山谷外扎营歇息一晚,待到天明便发动攻击,剿灭残余叛党,生擒容煦。

    原本万事顺利,谁知这最后一战,却出了极大的变故。

    容煦曾自胡商处购得大量硝石硫磺,当日经玄韬军突袭后虽然辎重丢了大半,此物倒是还剩了不少,全都被带在身上。事到如今他也知道自己已是穷途末路,竟是产生了与陆啸同归于尽的疯狂想法。

    次日开战陆啸仍是一马当先,连斩敌方剩下的两员大将,玄韬军一时气势无两。容煦独自一人打马逃入山谷深处,陆啸与十数名亲兵紧紧追随而去。

    秦展说到这儿,摘下头盔使劲搓了搓长满胡茬的脸颊,这才心有余悸地续道:“他们一前一后进了谷地中央的那一小片林子,许久不见有人出来。我与孙将军正在奇怪,忽听得下面砰地一声巨响,随即便看到滚滚黑烟升起,竟是遍地火光。我们全愣住了,谁也顾不得清剿叛军惨党,都如同疯子一样就着陡壁直直奔了下去,程将军的马还摔断了两条前腿。好在那下面都是沙土地,草木不多,火也不太旺;李将军第一个冲了进去,过了好久才把全身是血的将军抱了出来。将军只来得及说了句‘容煦已死’,便昏了过去。”

    他收了声,面带焦虑地看向那顶帐篷;听者唏嘘感慨了几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也很快静了下来,一同耐心等着。

    整片营地陷入了寂静之中,无人开口。每个士兵都面朝陆啸所在帐篷的方向席地而坐,眼中含着期望;不少人双手合十念念有词,为他们的统帅祈福。

    莫云笙悄然后退,直至退入一处阴影之内方才停住脚步。出于对南陈有利的考量,他自是希望陆啸不治身亡,从此玄韬军群龙无首,一绝后患;然而看到面前情景,少年发现自己并不愿去想象这些人希望落空的样子。一瞬间,他竟是有些羡慕那个依旧生死不明的男人。

    他正在兀自出神,猛地听见一阵爆发出来的欢呼声。莫云笙抬眼望去,恰巧看到孙瑜等几个将领急急向帐内冲去,险些和走出来的大牛撞个满怀;士兵们奔走相告,人人喜悦溢于言表。

    “殿……殿下?”

    常宝不知何时已到了少年近前,手里捧着个小碗

    ,里面的褐色汤药苦意逼人。小太监可怜巴巴地望着莫云笙,似是要哭出来了一般:“大……大牛哥让小的把……把这药,送……送进去……”

    他话音发颤,两条胳臂微微抖着,仿佛那营帐是龙潭虎穴一般。莫云笙见状那还不知常宝心下紧张至极,暗叹一声,将那摇摇晃晃将要洒出的汤药接了过来,宽慰他道:“我去吧。”

    到了营帐近前,里面隐隐传来争论声音,说什么却听不分明。莫云笙候了一会儿,待话音稍歇,这才道:“袁先生,药送来了。”说罢掀帘入内。

    帐内简陋至极,除了一张矮脚胡床之外并无他物。袁初站在一旁,衣衫下摆沾了些血迹。神情依旧冷淡,嘴角略带讥讽地上勾,竟是有些不屑;三位将军围在床头,李冉双眼圆瞪向着袁初怒目而视,孙瑜蹙眉不语,似是在犹豫不决。秦展倒是坐在床边上,低头查看陆啸伤势。

    “袁公子方才也说了,明诚的伤势宜静养不宜活动,若是军队开拔,车马颠簸,伤情恶化又该如何是好?”孙瑜忧虑道。

    “从此处到上洛少说也要二十天行程,若是待身体好转了再出发,只怕伤等得起,命却等不起。”袁初淡淡道,“容熙此人向来说一不二,本来就被人捉了把柄,若是再加上一条逾期之罪,这玄韬军恐怕就得考虑换个主帅了。”见孙瑜微微色变,男人无声轻笑,转向少年,“去伺候将军把药……是你?”

    看清是莫云笙,袁初微微挑眉,却不再说些什么。孙瑜见了少年的一身仆从打扮倒是有些尴尬,干咳一声:“有劳七殿下。”

    他这一开口,莫云笙便看到刚刚被秦展扶着坐起身的陆啸动作一顿,抬起头来,自己来不及收回的目光便直直撞入那人眼里。

    男人上身的衣物已然褪去,右肩及胸腹处都缠裹着极厚的绷带,下面微渗出些暗红。他面色总算不似先前昏迷之时那般惨淡,却仍然苍白无比。

    在看到莫云笙的瞬间,陆啸目光闪动了一下,双眉微微一皱便很快舒展开来,幅度微小得令少年几乎要怀疑是自己的错觉。被这双眼睛紧紧盯着,莫云笙心中蓦地生出些窘迫,环顾四周却找不到一个可以放置药碗的地方,只得站在原处,垂下眼帘向着袁初轻声道:“常宝胆怯不敢入内,云箫便代劳了。”

    “陆啸虽伤,却还不至于些许小事都要旁人服侍,更不敢劳烦太子殿下。”男人的声音响起,虽透着沙哑虚弱,却一如既往地不起波

    澜,坚定得无从置喙,“将药交给孙伯父便可,殿下请回吧。”

    他几人先前所谈何事,自是轮不到莫云笙来关心。陆啸如此一说,少年也乐得早早离开。当下便将手中药碗交予孙瑜,向着众人一拱手,便转身出了营帐。

    直至帐帘在身后落下,他依旧能感觉到那人的目光牢牢盯在自己背上。

    众伤兵见他去而复返,呼啦啦一下子都围了过来。有几个与莫云笙相熟的费力朝前面挤去,在周围一片吵嚷声中扯着脖子喊道:“常云小兄弟,咱们的将军怎么样啦?醒没醒来?伤得重不重?啥时候能好啊?”

    被这一双双带着急切期盼的眼睛看着,少年经过了最初的惊愕,很快镇定下来。嘴角扯出一抹浅淡的笑容,他微微提高了声音道:“诸位大哥莫急,将军已经醒了,正在里面议事。至于何时康复,袁先生没有说,我也无从得知。”

    众人又七嘴八舌地问了好些东西,发现少年并不比他们多了解多少之后不禁有些失望;不过总算得到陆啸性命无虞的消息,也算满足,当下便各自议论着散去了。莫云笙仍站在原处,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殿下,那陆将军……真的没事了吗?”常宝凑了过来。

    莫云笙猛然回神:“他已经能坐起身,应是并无大碍。”

    常宝出了一口气,闷闷道:“先前听说他重伤,小的想着若是这人死了,今后南陈就不用愁了;后来又觉得,他还是活着的好。当初向皇上定下的三个条件可都是他自作主张,他活着,北燕皇帝自然会给他面子,他若是死了,咱们这些人还指不定要被丢到哪儿去呢。”

    他与莫云笙同年,六岁时就被派到这不受宠的皇子身边。柔嫔眼里只有皇上,两个少年相依为命,私下里有时说话也并无太多禁忌。常宝本是无心感叹,可莫云笙听了此话却是一怔,似乎若有所思。

    身后忽地传来帘子被猛地掀开的声音,莫云笙回头望去,恰巧看到李冉满面怒气地从里面出来,“老子不同意!将军这命令恁地糊涂!立即行军回上洛也就罢了,怎么还让这……”他一转眼看到莫云笙主仆二人,话语戛然而止;咬牙切齿了半晌,终究只是狠狠哼了一声,扭头便走,旁人忙不迭给他让路。

    “老李!”孙瑜第二个出来,望着李冉背影喊道,后者气冲冲摆手,依旧大步前行。孙瑜叹了一声,略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少年,追着李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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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展与袁初一齐出了营帐。秦展面色有些古怪,似是哭笑不得;袁初倒依旧是那副冷淡的模样,仿佛任何事情都不能惊动他分毫。他走到二人面前,对一头雾水的莫云笙说道:“大军明日开拔,返回上洛。在陆啸伤势未愈之前,他每日换药及起居,便由你负责。”

    ☆、第十一章 昌乐

    莫云笙怔住。侍候陆啸?

    “岂……岂有此……此理!”他还未曾做出反应,常宝已抢先开了口,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明明哆嗦得厉害,却依旧挺起下颌瞪着袁初,“殿……殿下好……好歹也是天……天潢贵胄,岂……岂能……真正去做……做下人的活计!”

    “殿下这几日在伤兵营中做事,不是应付得很自然么?”袁初淡淡反问,虽是回答常宝,双眼却一直盯着莫云笙,“只不过是被专门拨去照顾将军,和先前又有何不同?”

    “有何不同个屁!”一声怒喝猛然炸响,却是李冉去而复返。他手指着莫云笙,一双虎目似是要喷出火来,“这小子可是南陈的太子,和咱北燕是仇人!他若是起了坏心思,做手脚加害将军怎么办!”

    “将军亲口所言,你也听到了。”袁初不为所动,“若有异议,自己向将军说去。”

    陆啸的命令?

    少年垂下眼帘,在心中无声冷笑。难道那位大将军看他莫云笙这几天过得太舒坦了,又想出了折辱他的把戏?

    “姓袁的,别以为老子看不出你那些小心眼!”李冉暴跳如雷,“你要是真跟咱们一条心的,刚才就应该阻拦明诚!老子算是琢磨出味儿来了,你这就是要借刀杀人,好报复当年大哥灭了……”

    “李冉你住口!”孙瑜已是色变,厉声高喝,“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没得叫你乱说!”

    李冉梗着脖子,满面愤然,却是不再开口。

    “这两件事怎么扯上的关系,袁某还要好好请教李将军呢。”袁初冷冷开口,声音冰寒刺骨。

    “老李他口不择言,袁公子切莫放在心上,孙某这边代为赔罪了。”孙瑜向他一抱拳,又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依旧不甚服气的李冉,“只是此事关乎紧要,还需从长计议。”他指向旁边空着的一顶帐篷。

    袁初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拂袖入了帐内。孙瑜扯了满脸不情愿的李冉也走了进去,末了向秦展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点头,向周围呼喝道:“都在这儿围着做什么,哪儿凉快哪儿呆着!谁敢拿今天的事儿嚼舌根子,就给老子滚出玄韬军去!”说罢他低头看向莫云笙,咂咂嘴似乎颇有些无奈,“七殿下……先回去歇息吧。”

    “劳烦秦将军转告袁先生与两位将军,无论商讨结果如何,莫云笙服从便是。”少年抬起头,面色平静,一双眸子却如同深潭,

    黑沉沉的看不见底,“反正这伤兵营,”他转过身去,“已再无我容身之处。”

    被争吵声吸引聚拢过来、刚刚被秦展驱散的伤兵们还没有全部离去。他们望着他,眼里带着无法化解的戒备与敌意。莫云笙看向几个平日与他相熟的士兵,那陌生的神情令少年觉得眼睛有些刺痛。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真相在不经意间被猛然揭开,本就是任性而为,到头来也只能自取其辱。不再受轻视,不再被排斥,从始至终,不过是他在一厢情愿。

    究竟袁初孙瑜等人如何相谈,莫云笙不得而知。当晚便有亲兵过来传话,请少年稍作收拾,独自一人前往陆啸所住的帅帐之内。

    复命之事迫在眉睫,然而陆啸伤势颇重经不起车马劳顿,孙瑜与袁初反复协商,最终定于三日之后拔营回返。

    帅帐位于整个军队的正中央,除了立在一边的玄色大纛之外与旁人的并无差别。里面亦是分为内外两间,外间挂着盔甲兵器,一旁的桌案上堆了些军报地图;内间便是陆啸休息之处。莫云笙进入帐内,便看到袁初坐于桌后,伏案而书;他右手执笔,动作缓慢僵硬,显然是极为不便。

    “陆啸先前服了药,不知会昏睡多久。”袁初放下笔,抖干纸上墨迹,将其交予莫云笙,“你每日按此抓药,早晚各给他灌下一次。更换绷带我自会让大牛来做,你在旁边打下手便可。在他醒来之前,所做之事只有这两件;想必对在伤兵营待过一段时间的七殿下来说,已是易如反掌。”

    莫云笙低垂着眼,接过药单:“请袁先生放心。”

    袁初盯视了他半晌,忽然淡淡开口:“不要起无用的心思。”

    少年蹙眉,抬起头来。男人的半边脸颊隐没在烛火无法找到的阴影之内,表情晦暗看不分明:“虽说袁某不认为七殿下会对将自己作为牺牲品推出去的南陈朝廷抱有多少忠心,但是为防万一还是要忠告一句。”他露在亮处的嘴角缓慢挑起一丝诡谲骇人的笑,声音极轻,也极冷,“不要妄想杀了陆啸以绝后患,也不要妄想做下事情之后可以一死了之。无论是你还是他,只要是袁某想要活命的人,就绝对咽不了气。至于生不如死是什么滋味,七殿下恐怕不会有兴趣知道。”说罢,他转身,便要离开。

    莫云笙的目光追随着男人,在他即将步出营帐之时突然吐出两个字:“昌乐。”

    袁初猝然停下脚步

    ,却没有回头。

    莫云笙握了握拳,只觉得手心sh淋淋的全是冷汗。他紧盯着那人清瘦的背影与花白的鬓发,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更加冷静,“西楚末年,宦官专政,皇权式微;百姓不堪其苦,四处起义。北燕乘虚而入,陆文远率玄韬军,大败其军队,攻入皇城。昌乐帝自焚于显德殿,年二十一。”他顿了一顿,“西楚国姓为袁,而末帝单名,恰是一个初字。”

    帐内一片寂静。半晌,男人微抬起头,发出一声轻笑:“那又如何?”

    “却不知早应自焚而死的西楚末代皇帝,为何如今却藏身将其亡国的玄韬军中,做了一名妙手回春的随军大夫。”莫云笙淡淡道。

    袁初转过身来,面色平静中甚至带着一丝兴味,分毫没有被揭穿秘密后的戒备或惊慌:“七殿下说起这个,是想警告袁某不要轻举妄动么?”

    “不敢,好奇而已。”莫云笙抬起眼与他对视,目光在瞬间的动摇之后,很快坚定下来。

    “好奇……”袁初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微眯起的双眼中透出冷光,一步步朝着莫云笙逼近,“七殿下难道不知,这好奇心可是会害死人的?”说话间男人已到了少年近前,在后者尚未反应过来之际,擭住了他的咽喉。

    虽是在帐中待了许久,男人的手指依旧冰冷,只紧握了一下便很快松开,轻飘飘搭在他颈上,指尖恰好按着动脉。“袁某只需收紧五指,便可以了结你的性命。”袁初好整以暇地看着莫云笙在烛火的映照之下依旧难掩苍白的脸色,眼中杀机毕现,“七殿下,秘密是要落在有力量之人手中才会成为筹码的,反之,只会遭来杀身之祸。”

    “你不会杀我的。”冷汗自发间悄然滑落,少年面色惨淡,一双眼睛却是明亮得有些慑人,“杀了我,你无法向旁人交代。”

    “有什么需要交代的?”袁初的声音低沉,缓慢中透出些阴森,“和南陈皇帝签订的合约原本便是陆啸临时起意,与北燕皇室并无干系。‘太子殿下水土不服,不堪车马劳顿,忧心憔悴,以至离世’,只消如此上书一封,世上便可再无莫云笙此人,不会掀起任何波澜。哦,袁某说错了,”他面上现出些讥讽,“是再无‘莫云箫’,‘莫云笙’可是在南陈好好做他的储君呢。”

    莫云笙的双手握紧了又松开,如此重复了数次。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慢慢平稳下来,袁初显露出来的杀意似乎不能再对他造成影响。“袁先生若是真

    想杀我,那么此时搭在云笙颈上的,”他竟然露出了一丝微笑,“便不会是右手。”

    袁初挑眉,唇角微勾:“你总归还不算太愚蠢。”他收回手来,莫云笙顺势退后几步,拱手欠身道:“多谢袁先生提醒。”

    “就算你真正说了出去,对袁某也并无妨害。”袁初淡淡道,“当年之事,该知道的早已知道,不该知道的,就算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影响。哪怕是你将此事告知于北燕皇帝,在玄韬军之于他有用时,他也不会动我分毫;若是已经无用,那么就算没有我这个由头他依旧会制造罪名。不仅如此,”他斜睇莫云笙,“若是袁某有意封锁消息,便早已改名换姓,更不会让七殿下在军中听到半点蛛丝马迹,何况是在伤兵营中。”

    “这仅仅是在玄韬军中,与袁某一人过招,若想在那北燕深宫之内活下来,七殿下,你还远远不够资格。”袁初居高临下地看着莫云笙,语气是他最反感抵触的直接宣判,“打探消息缺乏谨慎,受到威胁便被激起少年意气,想要反击。还有,”男人顿了一顿,“可有人说过,你的眼里藏不住任何情绪?”

    既然不明白,为何不敢抬头看我?莫云笙,你的眼里,还藏不住任何东西。

    莫云笙的脸色蓦地变得难看起来。他垂下眼帘,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所幸还有一份机敏镇定,总算不至于无可救药。”袁初瞥了他一眼,这次目光中却带了些复杂神色,“低头不代表顺服,但一味忍让却也并不能带来出路。何时屈,何时伸,还请七殿下好自为之。”

    他这最后一句褪去了语气之中平日惯带的冷淡,反倒与那一日在内室之内毫无来由说起的那番话有些相近。少年疑惑抬头,却听遮帘掀动声响,只来得及看到那一抹衣角飘然隐于帐外。

    帅帐之外守卫的士兵见男人出来,齐齐行礼。袁初恍若未觉,停下步来,低头看向自己微握成拳的右手。

    若非莫云笙提起,他险些要忘了自己曾经也是一国之君。然而那又如何?不过是个受宦官ca纵,做个傀儡的亡国皇帝罢了。昌乐么……还真是个讽刺的年号。

    五指摊开,掌心处,一道深且长的暗红色疤痕盘踞其上。都过了二十年有余,当年深可见骨的伤口早已愈合,而人心之上的那道裂痕,却无法随着时光流逝减轻分毫。就算当初滴血立誓,就算将陆啸教导得青胜于蓝,就算在这玄韬军中活人无数,也只不过搭起一道无比脆弱的桥

    ,禁不起半点怀疑的试探。

    是何居心,是何居心……

    男人抬起头来,望向夜空之中被乌云缓缓遮蔽的一轮明月,嘴角浮起一抹讥嘲。

    袁初啊袁初,你害死了那人,还指望他的兄弟对你毫无芥蒂不成?不要忘了你如今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赎罪罢了。无论是明显的敌意还是隐藏的戒备,都是你该得的。

    你从来,就不配得到来自他们的任何宽恕。

    ☆、第十二章 折辱

    四匹黑马拉着大车自正门缓缓而入,车上横置的乌木棺材沉沉撞入眼里,堵得人心口发疼。

    母亲的掌心冰凉,五指紧紧抓在他手上,用力到骨节发白,指甲刺破皮肤,却依旧难以遏止颤抖。

    他默然看着那辆大车停在庭院之内,棺木被人小心翼翼地卸到地上。他看着众叔伯满面悲恸,气氛压抑得令人难以喘息。

    陆啸,你记住。他听见母亲的声音,沉痛中透出一股凄厉,你父亲杀了匈奴的大单于,他是北燕的英雄!他是为这国家而死的,必定名垂青史,受万世敬仰!

    在九岁,他第一次亲眼见到了死亡。那个面对他时连眼中排斥都不屑于掩饰的男人,那个除了教授武艺兵法之外与他不肯有半点接触的男人,那个被母亲斥责“不配为人父”的男人,如今正安静地躺在那一方狭小的空间之内。名震天下,战绩彪炳的勇烈侯陆文远,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去了。

    ……

    对面的男人身形快如鬼魅,剑若游龙,虽是左手,却依旧不减凌厉。层层进逼,步步杀机。

    “为将者,当何如?”一片急促的金石交鸣之声中突然传来了男人的问话,语气依旧冷淡。

    “提携玉龙,马革裹尸。”

    男人听罢,唇角讽刺地上挑:“就如同你父亲那般?”

    他只是默然。

    “马革裹尸,马革裹尸……哼!”袁初忽地一声冷笑,长剑之上传来莫大力道,竟将他的战刀生生向左迫移了几寸。他待反击回去,男人却退后几步,双眼紧盯着他,声音比往日更加冰寒,“倘若功高震主,又何如?”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沉声回答。

    “左右都是亡命,我这般煞费苦心将你培育成材,又有何用!”袁初厉声道,“不如放任自流,也好早日解脱!”

    “陆啸不知先生何意。”他垂首抱拳,恭声道。

    一片寂静。“那女人教了你忠君之心,却忘了为人之道。”袁初呛啷一声抛了手中兵刃,“我不指望你即刻明白,只消在被你的君主推上黄泉路前,能够醒悟便是。”说罢,转身离去。

    ……

    视线渐渐由模糊转为清晰,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营帐。

    陆啸看着顶棚出神了半晌,复又闭上双眼。右肩及胸口处传来阵阵钝痛,提

    醒着他自己还活着。

    他已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从生死线上挣扎回来。身为一军统帅,自当坐镇中军,总领全局,亲身杀敌原本便是为将大忌;然而置身万全之地,与他来说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当年接手玄韬军时不过一十八岁,全军上下皆当他是勇烈遗孤,尊敬有加,却称不上有多信服;诸位叔伯对他处处关心回护,可一谈及行军布阵,便依旧视他初出茅庐,不敢将半点责任交予手上。他空坐统帅之位,却不得半点作为,无奈,只得先以勇武降服军士,再慢慢令孙瑜等人放心;是极其便捷之法,却也最是危险。待玄韬军上下齐心,凡所号令莫敢不从,众将士也习惯了他每有战事必一马当先,贸然撤回,反而不知会生出什么变故,只得延续至今。

    陆文远当年东征西讨,身体看似依旧强健,却积下了不知多少病痛,终于在第二次北征匈奴之时爆发,英年早逝。父亲死时不过三十七岁,而他,又能支撑多久。

    当皇帝不再需要玄韬军征战天下之时,他又能再活多久。

    将这种种念头暂且抛开,陆啸试探着动了动右臂,虽是筋骨无损,但却有些软弱无力,想必不是一时半会便能恢复如初的。袁初医武双绝,由其治疗自然是能达到回复的最好效果,至于会落下什么不可避免的隐患,他也懒得去关心。

    陆啸正兀自出神,忽听到帐内还有另外一个轻浅的呼吸声,这才发觉这内间之中还有一人。他偏过头去,莫云笙伏在桌上,脸侧在一旁,恰好面向自己。

    内间并不宽敞,勉强放下一张矮榻一套桌椅已是极限。两人相距不过一尺,伸手便可触及对方。自陆啸的角度望去,连少年的每一根睫毛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除了那晚在安阳时的争吵,莫云笙每次见到他都是低眉垂目,面无表情;看似顺服可欺,却自骨子里透出一股倔强淡漠,做着无声的抵抗,拒人于千里之外。这般看来,这人依旧是他当日在南陈都城之外所见的那个少年,没有半点变化。而两人如此不含阻隔的近距离相处,却还是头一次。

    莫云笙肖似其母,原本容貌便带了些秀美;他仍是少年,五官尚未完全长开,再加上因在宫中时无人细心照料而有些苍白的肤色,看上去仿佛掺了些不似男子的柔弱。陆啸的目光扫过莫云笙精致的眉眼,最后停留在那两片唇瓣之上。

    即使在熟睡之中,少年的唇依旧微微抿着;形状美好,色泽却有些

    浅淡,让人忍不住想去摩挲几下,令它变得红润起来。这念头原本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可当陆啸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伸出手去,将其付诸实施。

    随即他便看见,莫云笙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猛地跳了起来;在看清了是自己之后,面上浮起的愤怒很快被压下,又换上了见惯的那副木然表情。然而少年眼底未曾收拢的那一抹厌恶和排斥,却被男人轻易捕捉下来。“什么时候了。”忽视掉心底蓦地生出的几许不快,他问道。

    “已是未时三刻(约十四时)。”莫云笙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竭力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将军既然已经醒了,还是尽早请袁先生过来诊视一番才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和往日如出一辙的平淡,出色地隐藏了他的情绪。

    陆啸盯视了他半晌,才道:“外面定有护卫的亲兵,让他们通传一下便可,不必劳烦殿下。”

    “那就多谢将军的美意了。”莫云笙不冷不热道。

    陆啸不再答言。他用左手按着床榻,试图自己坐起身来;然而对于一个重伤者来说,这并不是件轻松的事情。简易的木板床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