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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断江山_第2章

    前,脸色惨白,汗珠自额角滴落发间,身体已在颤抖,却依旧挺直着脊梁,斩钉截铁地否认了他的质疑。那般软弱无能的南陈皇室,竟然还会有如此坚韧倔强之人。

    数般念头在心里转过,也只不过是眨眼之间。“其他人随军而行,待平叛后一同返京。”越过有些惊诧的秦展,陆啸向帐外走去,“事关重大,若是他们在途中遭遇不测,回京难以交代。”

    他话音未落,人已经出了营帐。留下秦展站在原处,满面疑惑地自言自语:“又不是在南陈……有军队护送,能遭遇什么不测?”

    第三遍集结的号角响过,伴随着出征号的呜呜作响,大军再度开拔。莫云笙将窗上的遮帘掀开一角,看

    着外面的玄韬军士兵们继续前行,步调沉默而统一。他能够清楚察觉到常宝小心而担忧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却完全没有倾诉的欲望。

    就算说出来了,又能如何?不过是多一个人陪着他烦忧,于事无补。

    拒绝承认自己感到愤怒和悲哀,将恐惧和迷茫死死压在心底深处。莫云笙希望自己脸上这副麻木不仁的面具能够坚硬一些,再坚硬一些,让他能将所有真实情绪全部隐藏起来,只需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旁人希望的样子。他希望自己能早日将这等功夫练就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以保证到了北燕国都之后可以承受更大的屈辱。

    放下遮帘,少年将身体再度缩进软靠之内,抱住瘦削的肩膀,闭上眼睛。

    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他对自己说。莫云笙也好莫云箫也罢,只要能活下去,将来,或许……

    思绪在身体的轻微摇晃之中渐渐模糊,沉入黑暗。当莫云笙被常宝摇醒,再度睁开眼时,军队已再度停下。小太监望着他,嘴唇微微抖着,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殿下,”他的声音也在发颤,“我们……到了。”

    莫云笙神情一僵,双手慢慢握紧。他猛地坐起身来,扯住窗边遮帘的一角,用力掀开。

    失去了布料的阻挡,万丈霞光毫无阻碍地射进车内。夕阳西沉落入古旧的城关之后,嵌在墙内的那一方石匾上书两个大字,笔力雄浑遒劲,此时看去,却是说不出的落寞苍凉。

    淮水关,到了。

    ☆、第三章 淮水

    看着城楼的阴影逐渐覆盖下来,莫云笙眼中透出了几分迷惘。

    过了这城关,对面便已是北燕的土地。他已远离了生活一十七年的深宫,如今又将与这片故土作别。接下来呢?再离开这和自己一样被当做赔礼而拱手让出的城池,踏上真正的北燕土地?除了任凭事态沿着这既定的轨迹发展,他对自己的命运无能为力。

    城门带着低沉的沙石磨砺声缓缓洞开,乘舆驶入门洞之内,车内瞬间暗了下来。常宝在这一片昏沉的光线之内看见莫云笙失魂落魄的模样,顾不得别的,爬过去抱住他的腿,抽噎道:“殿下,您别吓常宝,殿下……”

    “我……没事。”长久的沉默,莫云笙终于开口,声音却是说不出的沙哑干涩。下一刻乘舆穿过城楼,阳光又复充满车内,常宝怔然抬头,看见少年闭上了双眼,口中还在喃喃自语,“我没事……我没事。”却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在说服自己。

    入了淮水关,不出多时,前方便可见了淮郡郡城安阳。处于南陈版图最外围,没有关卡保护的淮郡,在北燕的突然侵袭之中首当其冲。大军如飓风般过境,几个月后再回来,城池却已易主。

    郡守以下的大小官员早已收到风声,在北燕军队到来之前便不声不响地离开,只留下几百当地兵勇和十数万手无寸铁的百姓。同穿过淮水关一样,大军入城很是顺利,没有遭到任何阻挠。街道上冷冷清清,窗页门缝之后却藏着一双双眼睛,看着北燕的士兵们,也看着那装饰得富丽堂皇的乘舆。

    接管城防,在城中四处安排了值哨巡夜的士兵,令其他人去城外驻扎,这些事情自有麾下偏将负责,不劳陆啸一一过问。他在郡守府邸安置下,刚刚将这一日的军务处理完毕,便见到秦展兴冲冲地进来:“那南陈太子这次总算有了点威风,不再是一副受气包样儿。我看啊,他若是再忍下去,那姓马的老头迟早得骑到他脖子上!”

    陆啸搁了笔,安静等待他继续说下去。秦展在一旁坐下,眉飞色舞地讲道:“这可是我蹲墙角听来的。你给他们分的那西院似乎是弃置了很久,需要收拾出来才能住人;那马元都不知有什么倚仗,竟然让那些侍从们先为自己清理出一间屋子来。谁知道平日一言不发的太子这次却不再忍了,疾言厉色将那老头狠狠训了一通。”他学着莫云笙的腔调冷冷一笑,“‘马大人可否为我解惑,这将要与北燕和亲的,究竟是我还是您啊?’姓马的当时就哑巴了。”

    陆啸听了

    若有所思,开口问道:“那些使臣与随侍,平日里也对莫云箫不恭不敬?”

    “咳,表面功夫做得挺足,转个身估计就变脸了。”秦展不屑地撇了撇嘴,“尤其那姓马的,眼底的轻蔑藏都藏不住,明眼人一看就清楚。南陈的皇帝糊涂,派了个使臣,还是糊涂。”

    他二人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喧哗声响。陆啸双眉微皱,站起身来。秦展走过去开了门,向外喊道:“出什么事……”他的话戛然而止,声音变得凝重起来,“将军,你来看看!”

    此时陆啸已走到门前。顺着秦展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城中西北角的方向,一束火光冲天而起,将黑夜照得犹如白昼。

    暴民作乱。

    安阳的百姓倚仗着对这片土地的熟悉,对这些来自敌国的不速之客们展开了报复。刚刚开封的粮仓被烧毁,闲置的衙门之内被扔进了许多死去的鸡鸭,鲜血涂抹得遍地皆是。不断传来小股士兵受到攻击的消息,虽然无人死亡,却有不少人受了不轻不重的伤。这些百姓以自己能尽到的最大努力,来表示对于新主的拒绝。

    有人带着火把在四处奔走,不多时都汇聚在郡守府邸门前,吵嚷不休。陆啸与秦展向着大门走去,迎面跑来一个偏将,低声禀告道:“将军,生事的暴民已全部捉拿起来,我方将士伤了百十个,但丢不了性命。敢问将军,该如何处置?”

    陆啸刚要开口,忽地一挑眉,越过偏将肩头向其后方看去。

    自西院那边有几个人影,正向这边行来。为首的少年穿着件天青色长衣,肩头披着黑狐皮短氅,四周跳动的火把在其身上笼了一层温暖的柔光。他似乎是听到了偏将的询问,黑白分明的眼睛立刻向着这边望了过来,恰好对上陆啸的目光。一瞬间莫云笙似乎有些闪躲,却立刻又坚定了下来,与他坦荡相视。

    那句“斩首示众”在口中兜转了几圈,又被鬼使神差地咽了下去。“投入天牢,枷号示众三日。”陆啸收回目光,吩咐偏将。

    “是。”偏将应道。得了命令他却没有离开,回头看了看在不远处停下的莫云笙,有些为难地低声道:“启禀将军,暴民虽然已经捉住,但这安阳城的百姓们却都聚在了门前,吵着要见他们被送往北燕为质的太子殿下,说是要问问,为什么要将淮郡拱手送人。”

    为质……

    陆啸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前几日南陈昭告全国的诏书之中,确

    实写的是将太子莫云箫作为质子送往北燕,用这最后一条遮羞布来掩盖将自己儿子推出去和亲的丑事。而他们这些日来一直急行军,并无揭穿的闲暇工夫。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莫云笙,少年望着大门之外喧闹不休的方向,神情有些焦虑;似是觉察到自己的目光,立刻垂下眼帘,又复变成那般木然的神色——这似乎是他最常露出的表情。

    “既然如此,那就让太子殿下和他的子民一见吧。”

    听到门外的百姓要向自己讨一个说法之时,莫云笙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直到秦展推着他向前走,他才回过神来,面上终于浮现出在人前少有的惊慌。少年有些茫然地四下望去,常宝咬着嘴唇望着自己,眼里噙着泪光;马元都走在最后,脸上竟似是带了些幸灾乐祸;秦展咂巴着嘴,表情颇有些复杂,却是一言不发。还有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人始终站在火把照耀不到的阴影处,神色晦暗不明,他只能感觉到那双淡漠的眼睛一直在牢牢盯在自己身上。

    红木大门被守在两边的士兵拉开,更加密集的火把将门前的一块空地照得通亮。失去了阻隔的喧哗更加清晰地传入莫云笙耳中,乱糟糟地在他脑海中盘旋,一声声皆是控诉。

    “为什么要丢下我们?”

    “为什么要丢下淮郡?”

    “为什么要把这里让给北燕?”

    为什么?国家大义面前个人乃至一个地区都是微不足道的,这本是理所应当的事情。然而同样作为无辜牺牲品的他,无法将这个道理自然而然地说出口来,一个字都做不到。他看着那些反绑着双手,被士兵压着跪在地上的男人们,看着那些围在旁边,满面悲愤的妇孺老幼,仿佛是在看着他自己。

    百姓们辨认出他的身份,很快安静了下来。一名被搀扶着的老者从人群中走出,向着莫云笙深深一揖:“敢问太子殿下,我淮业两郡究竟是犯了什么过错,才要被拱手相让给北燕?求太子殿下给这两郡数十万百姓一个交代!”说着,老者一掀衣服下摆,竟是颤巍巍跪了下去。

    “求太子殿下,给这两郡数十万百姓一个交代!”呼声如浪潮般涌起,人群由内向外,陆陆续续,全部跪了下来,“求太子殿下,给这两郡数十万百姓一个交代!”

    近千人的殷切目光,都集中在少年身上。莫云笙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嘭嘭跳动着,剧烈得近乎要崩溃。他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怎样说才能平息这些被祖国抛弃的百姓的哀痛。他不是太子,不会将治国之道娓娓道来;他不是谋臣,没有舌绽莲花的能耐;他不是武将,做不到振臂一呼激励众人的情绪。他只是个被漠视的,不受宠的皇子,深宫一十七年,只教会他如何隐藏自己的情绪,隐藏自己的存在。

    “诸位……回去吧。”他最终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和往日大相径庭,却在周围的一片安静之中听得格外清晰,“都请……回去吧。”短短十个字,却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安静渐渐变作死寂。莫云笙看着百姓们的眼睛,里面的期望渐渐褪去,涌上来的是无比的悲愤与失望。

    “我不服!”一个被压在地上的汉子突然跳了起来,“凭什么朝廷打了败仗,这苦果却要我们老百姓来吃!”他被两个士兵死死按住,依旧挣扎着抬起头,双眼通红,恨恨地盯着少年,“这里在淮水关外,可你们这些京城的老爷们可是在三重关之内!凭什么你们挡不住北燕的,却把我们赔出去做抵偿!什么狗屁质子,去北燕呆个三年五年,等朝廷好话说尽了不还是能回来,说不定还要再搭上几个郡……唔唔……”

    那汉子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被压着他的士兵堵住了嘴。没有人再说话,但看向少年的眼神却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哈,什么质子,他就是个被推出去和亲,要嫁给北燕皇帝的男妃!”

    阴阳怪气的声音陡然响起,清清楚楚传入所有人耳中。莫云笙悚然回头,马元都站在大门遮挡的阴影之内,脸上满是恶毒的笑容。

    “什么男妃?”“嫁给北燕皇帝?”“男人嫁给男人?”“贵族老爷们的把戏……”“呸,真恶心!”

    少年脸上残存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

    那些投向自己的目光,由最初的信任,变作失望,再变作怀疑,最终蜕变成□裸的蔑视和鄙夷。他想堵上耳朵,想闭上眼睛,想蹲下来蜷缩成一团,想立刻逃离这个令他受千夫所指的地方。可是他不能,为了早已半点不剩的皇族尊严,他必须站在这里,继续承受那些越发不堪入耳的话语。

    陆啸依旧站在火把照不到的暗处。从这里他能看见少年惨白的侧脸,眼帘低垂,睫毛铺下浅淡的阴影。紧抿着的双唇已经绷成了一条直线,半分血色也无。同样苍白纤细的手指曲曲伸伸,似是要抓住些什么,可那动作却是说不出的无

    力。他的身体在颤抖,似乎已经到了极限;男人的想法在下一个瞬间得到了应验,少年晃了几晃,向后倒去。

    回过神时,自己已经踏出了那片阴影,站在了莫云笙的身后。陆啸能明显地感觉到,少年在靠上自己的那一刻身体猛然放松了下来。他本能地伸手扶住其肩膀,让莫云笙不至于跌倒下去。

    刚刚还在吵闹着的百姓因为陆啸的突然出现,声势顿了一顿。男人没有丝毫感情的目光缓慢扫过全场,与他四目相对之人都不由自主地噤了声,低下头去。

    少年靠着自己的身体依旧在微微发抖。陆啸看着顷刻间顺从下来的人群,被无缘无故舍弃,牺牲,拱手送人,前途未卜的恐惧令他们愤怒,而这无法宣泄的怒火,却全部倾倒在了莫云笙,一个比他们境地还颇有不足的人身上。

    不过……以他的身份来说这番话,着实太讽刺了些。

    “我是陆啸,北燕军的统帅。”他终于开口,不出意料地在人们眼中看到了惊惧,“自今日起淮业两郡连同淮水关归于北燕,官员不日抵达,在此之前,这里由我总管。这些人,”他扬了扬下颌示意那些被绑起来的汉子们,“枷号示众三日后释放。逃民,杀无赦。”

    莫云笙怔怔看着这一切。这些人前一刻可以那般肆无忌惮地谩骂自己,后一刻却在绝对权力的镇压之下顺从得如同羔羊。男人站在他身后,支撑着他发软的双腿和身体;体温透过便服轻易传递过来,他却觉得仿佛身处冰天雪地一般。

    扶着自己肩膀的手松开了。莫云笙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已被陆啸拦腰抱起,转身面向宅子之内。他本能地想要挣扎,在受到男人铁箍般手臂的禁锢之后聪明地放弃了这一举动。

    “将他们驱散,从城外再调些人进来。”陆啸向秦展吩咐道,“若是再有人寻衅生事,当场格杀。”说罢,他的目光不经意般扫过张皇失措的马元都,向东院大步走去。

    ☆、第四章  牺牲

    对下属们极度诧异的神情视而不见,陆啸抱着莫云笙,径自入了书房之内。

    双脚再度踏上地面,莫云笙立刻松开了男人的手臂。他整了整被压出些细小皱褶的衣衫,向着陆啸拱手一揖:“今日多谢陆将军解围。”他神态镇定,声音平稳,若不是脸上的血色还未恢复过来,看上去竟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陆啸看着少年依旧低垂的眉眼,半晌简短道:“坐。”

    莫云笙也不推辞,依言在椅上坐下。陆啸走到堆放着军务的桌旁拿起一张字纸,向少年示意:“你可知这是何物?”

    “云箫不知。”

    “这是一封诏书。”陆啸将那张纸放下,“六皇子莫云箫除太子衔,送至北燕为质;柔嫔仙逝,皇帝伤悲,追封其为贵妃。”他走向莫云笙,每说一句话便逼近一步,“立其子,七皇子莫云笙为储君。”他停住脚步,俯视着面前的少年。

    听到这个消息,莫云笙不由得一阵恍惚。母亲死了,在死后得到了她生前梦寐以求的贵妃头衔;六皇兄顶替了自己的身份,依旧稳稳坐在太子之位上。只剩下他,不但没有补偿,就连最后剩下的一点东西也被剥夺了去。

    至少史书上会记载,继承皇位的是七皇子莫云笙,不是么?他想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却发现自己连牵动嘴角都没了力气。眼帘越发低垂,少年盯着面前男人的玄色袍服,轻声道:“多谢将军相告。”

    “失去头衔和失去身份,哪个更令人愤怒?”陆啸平淡地开口。

    “云箫不明白将军话中之意。”莫云笙道,手指在袍服上抓出细小的褶皱。

    良久的沉默。陆啸突然伸出手来,捏住少年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他微俯下了身去,紧盯着那双带着惊诧与戒备的眼睛,用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事情的语气说道:“既然不明白,为何不敢抬头看我?莫云笙,你的眼里,还藏不住任何东西。”

    他随即便看见,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之内,蓦地燃起了狂烈的怒意。

    莫云笙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那句话如同一把利刃,轻易刺入他的外壳,剥去他的伪装,将血淋淋的伤口彻底暴露在外。被人看穿的羞耻混合着这两个多月积压下来的各种迷茫,恐惧,悲哀,愤怒,诸般种种一同堵在心口,他觉得若是不把这些情绪宣泄出来,自己一定会发疯。

    “那陆将军觉得我

    应是何等表情?”少年嘴角扬起冷笑,“捶胸顿足,唉声叹气,还是痛哭流涕?我是莫云箫如何,是莫云笙又如何?一个被舍弃的牺牲品,可以任意被轻视被羞辱,却不能任意反抗,在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北燕人眼中,是我还是皇兄又有什么分别?”他猛地拍开陆啸的手,“反正只是个玩物,不值得您陆大将军多费心思!”

    听出他话间充斥的自暴自弃,陆啸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他放下手臂后退几步,面上依旧是一片漠然:“你已是自轻,纵使旁人劝说千遍万遍,也是无济于事。”

    “别说得好像你什么都明白一样!”莫云笙失控地咆哮出声。他霍然起身,向陆啸步步逼近,一时间两人似乎调换了角色,“你陆啸官拜北燕统帅,扫荡南陈如入无人之境,何等威风!南陈一败涂地,上至皇帝下至庶民都被你欺压着抬头不得,只能予取予求!没错,这里是敌国,这里的百姓是敌人,你所作所为无可厚非!”少年的语气蓦地平静下来,微翘的嘴角却带着自嘲的悲哀,“那么,能否请陆大将军高抬贵手,放过我这个不值一提的贡品?”

    此时两人正相对而立,之间距离不过一寸;少年仰着脸,毫不退避地与陆啸对视。他的眼角微红,先前泛起的水光被硬生生遏住,化作一层浅薄的雾气笼罩在那双眸子上面。双肩在颤抖,不知是出于激动和愤怒还是别的什么;无需刻意去看,陆啸也能想象到那双手定是在袍袖的遮掩下握紧到指节发白。莫云笙的这副样子令男人想起了少时去郊外打猎所见到的受伤幼兽,明明脆弱得不堪一击,却硬要做出凶狠倔强的样子。

    垂在身侧的右手微抬,想要轻抚其眼角,拭去那层雾气;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陆啸不禁哑然,手臂悄无声息地落下。第一次在与人对视中率先移开目光,他转身行至桌前,将那一纸诏书在烛火上点燃:“七殿下即将成为北燕皇妃,是两国交好的重要见证。陆啸身为北燕臣子,自要周密看护,以保万全。”

    他说话的腔调虽无起伏,莫云笙依旧从中听出了公事公办的冷淡,和先前较为随意的口吻截然不同。少年无心多想,冷冷嘲讽道:“交好的见证?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割地,赔款,太子下嫁,这竟是要两国交好,难不成是南陈错读了陆大将军的一片苦心?”

    陆啸没有响应他的质问:“夜已深,请殿下回房歇息。”

    莫云笙还待开口,对方却只留给他一个沉默的背影,分明是无意再谈下去。这一晚先是百姓起事,随

    后自己无端受难,陆啸出手解围又将他带至此地,件件皆是始料未及;压抑多日的情绪宣泄出来之后,留给他的只是无穷无尽的疲惫。一直以来逆来顺受,竭力减少引起这人注意自己的可能,却在今晚因为对其大吼大叫而前功尽弃,连底细都被人翻了出来。莫云笙已懒得去想会有什么后果,略一拱手,便转身离去。

    作乱者已关入大牢,百姓被驱散;西院亮了许久的光也在迎回主人后暗了下来。而东院书房的那盏灯火,却是一夜未熄。

    千里之外,北燕都城上洛。

    夜幕之下的宫城如同一只蛰伏的巨兽,安静却依旧充满震慑人心的压迫力。已是子时,四下寂然,仅余值夜的禁卫军挑着红灯笼,在外城无声走过。

    御书房依旧灯火通明,御案之后坐着的却不是九五至尊。身着绛色朝服的年轻男子神态安然自若,下笔如流水行云,铁画银钩字字鲜红,竟是皇帝才可用的御笔朱批。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不消多时,右侧屏风后转出一人,只着里衣,肩上搭了件绣着五爪龙纹的玄色袍子,长发随意披散。他绕过桌案来到男子身旁,手臂自然而然环住其肩膀,语带亲昵,低声问道:“夜深还不歇息?”

    男子方才停笔抬眸,见他如此装束不禁双眉微蹙,语气温和中略带责怪:“皇上怎么不多穿些,小心着凉。”

    玄袍人扬眉,似是有些不满地道:“我不称朕,你不称我为皇上,不是商量好了的么?右相怎么出尔反尔。”

    男子有些无奈,刚要开口,唇上便是一热,竟是被那人一手覆住。年轻的帝王弯着眼睛看他,笑得有些无赖和促狭,像是对小孩子说话般诱哄他道:“来,像之前在王府那般叫一声给我听听。”

    这人如此执着于此等小事,男子觉得有些好笑之余,心头也泛上了些暖意。于是捉了那人的手与自己十指相扣,眼里噙着笑意轻声道:“容熙。”

    北燕新帝这才满意起来,吻了吻爱人的唇角,低唤回应:“少涯。”

    他二人如此亲热,御书房门口侍立的宫女内宦却是低眉垂首,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喘,只当自己不存在。当年容熙还是三王爷的时候与其府中谋士方少涯的事情便传得沸沸扬扬,连先帝都无可奈何;如今登上了这帝位更是去了顾忌,罔顾朝中大臣一片反对之声,竟是将方少涯破格擢拔为右丞相,位居文臣之首。这宫里朝上谁不知道,皇帝虽然面

    上时常带笑,那双眼睛可是藏着冰的,只有看着右相时才会融化。

    七月底的那场宫变,血腥味萦绕在庭院回廊之内,至今仍未完全散去。面对这位不说是喜怒无常却绝对不是心慈手软的圣上,谁也不想给自己引来杀身之祸。

    两人又温存了一阵,方少涯终究是脸皮薄,拿着批阅奏章做幌子,怎么也不肯继续下去。容熙行有所获也算餍足,便不再纠缠,抬眼去看他手中文书:“如何?”

    “容煦逃到了丰郡,集结其旧部花了些工夫,如今占了丰、永二郡和滇水关,据守不前。”方少涯自是知道他所问何事,“据探子回报,他在商阴大兴土木,似是要自立为帝。”

    “皇兄定是觉得不费吹灰之力便夺下两郡,我也不过尔尔。”容熙依旧在笑,眼底却浮起几分高傲的冷意,“得了滇水关便心安理得地开始组建自己的小朝廷?只怕他还未得到玄韬军连破南陈三重关的消息吧。”手指在卷起的帛书上抚摩,“陆啸那边怎么样了?”

    “算算日子,如今也该入了淮水关。”方少涯答道,“派遣的官员十日前便已出发,不出一个月即可抵达新郡。届时大军暂作休整,便能再度出征。”

    “我命他年底之前回京,这般看来,时间还算充裕。”容熙起身,在桌案前来回踱步,“朝中那些个倚老卖老的,再让他们蹦跶两天,也是未尝不可。”他放慢了步子,目光中多了些揣度,“你说……陆啸得胜归来,我应如何赏他?”

    方少涯刚提起来的笔停在半空中,少顷,放回笔架之上。他抬头的瞬间,并没有错过皇帝眼底稍纵即逝的深沉。

    “当年父皇为了从孙丞相手中夺回军权,将陆文远提拔上来;又在其功成名就之后将姐姐下嫁与他,为此还强行破了驸马不得为官的规矩。北燕皇室对于陆家,已算是荣宠至极。如今陆啸承其父爵位,袭其母封地,在朝堂之上地位自然举足轻重。至于玄韬军……”容熙眯起眼睛,语气悠然不带情绪,可方少涯还是从中嗅出了一丝危险,“凡其号令,莫敢不从,比圣旨都尊贵。如此看来,朕似乎是赏无可赏。”

    方少涯心头蓦地敲响警钟,轻声道:“陆啸由老将军和安平公主一手栽培,自是精忠报国之人,无需担心。”

    容熙停步转身,见他面带忧虑,忽然莞尔一笑:“你以为我想做什么?”

    方少涯只是看着他,默然不语。

    “安平是我亲姊,她的儿子我自是信得过的。”容熙摆了摆手。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很是怀念地上挑,“你有所不知,他小时候可不是这副样子;我让他喊舅舅,他便照办,乖巧得很。哪像现在,冷硬得像块石头!”他步至桌案之前,低头看着丞相,眼中闪烁着莫名光芒,“好歹他也算你我半个媒人,我总不会……”

    “容熙。”方少涯打断了他的话。男子站起身来,隔着桌案伸出手去,将那人有些发凉的十指拢在掌中,目光温和而坚决,直望入对方眼底,“你想做什么,我陪着你便是。”

    容熙笑意微敛,下一刻唇角却以更大的弧度上扬起来。他蓦地探过身去,趁方少涯来不及躲闪之时在他唇上印下一吻。“我知道。”

    面对突然袭击丞相措手不及,皇帝成功偷香。看着那人笑容得意,方少涯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甩开他的手佯怒道:“方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又不正经起来了!”

    这点小斥责落在身上自是不痛不痒,容熙复又绕回桌案后面,双臂环住方少涯颈项,在他耳边轻笑道:“只是个吻便叫做不正经,那……这个算什么?”说着,右手竟是顺着前襟探入其朝服里面。

    男人低沉的声音仿佛带着蛊惑,说话时带出的热气吹在敏感处,白玉般的耳垂立刻泛起红晕,并有渐渐扩大的趋势。那只手已探至胸前,隔着里衣寻到那一点小小凸起,轻轻刮搔。方少涯一个激灵,身体立刻软了下来,只能偏过头去小声哀求他道:“别,别在这里……”

    看着他这副诱人模样,容熙心头意动,几乎要就此将人扛回寝宫在龙床之上正法。可惜正事还没办完,他只得收回手去,在方少涯额头亲了亲,低声轻笑道:“不在此处便好,这可是你亲口说的。”

    离了容熙的怀抱,方少涯立刻从椅上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躲开。他小心向门口望去,发现宫女内侍早已悄然退下,这才放下心来,忙不迭地整理松散了的袍服,还不忘狠狠瞪了皇帝一眼。

    “反正一会儿都要脱的……”容熙小声嘟囔着,在方少涯的怒目而视之下讪讪住了口。他干笑了两声,换了个话题道:“陆啸前去平叛,自南陈带回来的车队要如何处理?”

    “四十万两白银先行押送回京,至于那南陈太子,似乎是要与他同行,待事成后一并回来。”方少涯有些戏谑地看着他,“怎么,迫不及待想见到你那身份尊贵的新皇妃了?”

    容熙故作夸张地叹了口气:“是啊,可就怕被人说成是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见方少涯又有面上发黑的趋势,他总算收了那副嬉笑腔调,正色道,“见倒是想见,只不过……”他语气一转,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如今,还不是时候。”

    方少涯一怔,随即回过味来,有些怀疑地道:“此事当真?”

    “当不当真,待大军班师回朝,一试便知。”容熙说得莫测高深,那笑容落在方少涯眼里,却怎么看都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

    ☆、第五章 效死

    玄韬军驻守安阳已然月余。秦展早在入城第二日便前往业郡郡城浮梁,陆啸本人则坐镇淮水关,统领两郡事务。

    虽说当初密旨上只是下令军队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