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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舟万重山+番外_第119章

    纪里拥有风烛残年的心境。

    有点像……几个月前的苏日暮。

    衣柜很大,挂着的明显是两个人的衣服,有一些明显是属于长孙轻言的宽松长袍,若是钟磬书打开了衣柜,他还可以借着掩饰一下。

    趁着钟磬书还没回来,他大胆地翻了一下衣柜里的东西,这几天他就发现这位停仙宫宫主并没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休息,而这里有很多文书资料,也有钟磬书的衣服,那么他平时可能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若是宿天门门主真的把那份钥匙交给他保管了,有没有可能藏在这里?

    他大致地翻找了一下,未果,外面已经传来了钟磬书的脚步声,阜远舟只好作罢,继续往外看。

    钟磬书端着简单的饭菜走了进来,架了个小桌子放在桌上,照例将瘦弱的无法动弹的大师兄搂在胸前,温柔地给他喂食。

    八年前名动江湖的一代大侠长孙轻言仿佛也习惯了这般吃饭,将饭菜麻木地一口一口咽下去。

    他吃的并不快,钟磬书也不急,就这么陪着他耗着,偶尔交换一两个没有回应的亲吻,心满意足地浅笑。

    不知道有没有停仙宫的人看过他们宫主的这般和素日里迥然不同的样子,不然定会被迷得更加神魂颠倒吧,就像平日里那些偷偷瞥着钟磬书的那些侍女一样。

    但是阜远舟只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钟磬书在看着长孙轻言的时候,眼神很深,很沉,很温柔,带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感情。

    可以说是深情……一种,近乎扭曲的深情,充斥着浓浓的独占的欲望,能够逼退理智的疯狂在其中穿梭,像是黝黑不见底的深渊里的飓风,把一个人拉下去困起来,就再无逃生之日。

    ——变了质的感情。

    阜远舟开始觉得,也许不是宿天门的人把长孙轻言幽禁在了这里,而且钟磬书把他的大师兄幽禁在了自己身边。

    他的眼神告诉阜远舟,他做得到。

    大概是因为长孙轻言的身体关系,这一顿饭就吃了差不多半个多时辰,期间有停仙宫的人来钟磬书处理一些事情,钟磬书也没离开,就在门口处理了一下,返回来继续给自己的大师兄喂饭,好像天塌了地陷了,都比不得长孙轻言吃不饱这么严重。

    阜远舟虽然也会严格控制自家皇兄的三餐正常用膳,但是相同的情形放在这两个人身上……怎么就这么让人觉得别扭呢???

    吃过这顿晚饭之后,钟磬书细心地替他擦拭着嘴角。

    长孙轻言忽然开口了:“你死的时候,记得先杀了我。”

    声音平静一如往昔,说“死”的时候就想和吃饭一样那么简单。

    钟磬书的脸色和动作都僵了一会儿,旋即才缓缓开口:“不,师兄,我们会一起长生不死,一直一直在一起的。”

    长孙轻言慢动作地眨动着眼睛,钟磬书看着他苍白的脸,都担心他动作稍大一点就会碎掉。

    “……梓严,”长孙轻言轻轻念着他的名字,“你真的相信能有永生吗?”

    “为什么不信呢?”钟磬书笑了一笑,“不管宿天门的手段怎么样,至少你现在还活在我身边。”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这么一个信念,一个他和长孙轻言能够永远在一起的信念,他才能够坚持下去。

    长孙轻言无力地想要张握自己的手,但是只是指尖微微颤动了一下而已,“违逆天道,会下十八层地狱的。”

    钟磬书握住了他的手,语气里充满了虔诚,好似眼前这个人是他的信仰,“不管你去哪里,梓严都会陪着你。”

    长孙轻言微微垂下眼帘,看着面前那只长着常年握刀弄出来的茧的手衬着自己惨白如鬼的皮肤,忽然许多经久不衰的画面就撞进了脑子,遥远得像是前辈子。

    小时候无忧无虑的他们,少年时闯荡江湖的他们,青年时意气风发的他们……

    那些日子,怎么一下子就从指尖溜走了呢?

    他的六师弟,再也回不来了……

    还是,其实他从未变过,只是将原本的自己隐藏起来了呢?

    第二百八十四章 伤害

    看着怀里的人眉目低垂伤感的模样,钟磬书的眸色就沉了下来。

    长孙轻言只觉得对方的手猛地一收紧,勒得他骨头都开始发疼,但是他没有出声。

    钟磬书的语气里隐隐有些发狠,“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肯留在我身边?!”

    长孙轻言的唇动了动,“何必执着在我这么一个废人身上呢?”

    闻言,钟磬书却是笑了起来,温柔的弧度里藏着淡淡的阴冷,“师兄,你的手脚是我亲手废掉的,你说我何必呢?”

    要是他想逃,他何须做得如此绝情?

    长孙轻言的眼神起了一丝细微的波澜,旋即又恢复了麻木的模样。

    阜远舟皱了皱眉。

    他觉得自己能明白钟磬书对长孙轻言是什么样的感情,却不能理解他的做法。

    如果必须要伤害才能相爱,这样的感情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阜徵和慕容桀,不正是这样的一个悲剧吗?

    眼前的情景让阜远舟不知为什么回想起年初宫变时,阜怀尧等他和阜崇临两败俱伤的坐收渔利,还有宗亲府地牢里看着服毒的他好似无动于衷却显得有些哀伤的眼神。

    有时候伤害可能并不意味着没有感情,恰恰相反,就像有爱才能生恨一样,舍下这个人就等于生生剜走半颗心,待得这个伤疤好了不流血了,就再也不会有弱点了。

    然而钟磬书却不是能有魄力舍下这个弱点的人,他宁可让彼此遍体鳞伤,也要绞碎了两个人混糅在一起。

    阜远舟有些高兴也有些难过,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也许阜怀尧喜欢他的时间要比他想象中长得很多,因为从一开始阜怀尧就没想过要杀他,若不是阜崇临的那杯毒酒横插一脚,他被关进宗亲府等帝位之争结束后会被流放到边疆——阜怀尧布了一个局,从很久很久以前,为的是保全搀和进帝位之争里的他的性命。

    能狠下来去挖心的前提是,有个人住在了自己的心里。

    阜怀尧心里有个阜远舟,他要江山社稷安稳,就要割掉心中私情,但是他还是心软了。

    阜远舟本以为自己陪在兄长身边就能让他过得好,但是到了最后他还是伤了阜怀尧。

    离别前太和殿里的一切历历在目,阜怀尧站在阴影里说“只希望在死之前,还能听到你平安的消息”时心力交瘁的身形绞杀了他的喉咙。

    阜远舟嘴边漫开苦涩笑意。

    比之起来,其实他和钟磬书也差不了多少。

    其实他还是不太明白阜怀尧为什么从来一人扛着一切不愿和他并肩在一起,但他明白是他让这个天之骄子从神台一瞬间跌落尘世尝遍人间八苦。

    没有他阜远舟,阜怀尧将会是玉衡最完美的神祗。

    衣柜外。

    “师兄,我以为你早就明白,梓严离不开你。”钟磬书轻吻着他的发,依赖的模样就像是眷恋、母兽的幼崽,可怜又诡异。

    长孙轻言缓缓眨眼,“我也一直觉得你是我弟弟,我们永远不分开。”

    钟磬书的脸色微微僵住,“我说过,我从来不想做你的弟弟。”

    长孙轻言苦笑,“是我没有教好你。”

    “我已经不是那个跟在你身后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了。”钟磬书陈述道。

    “你若是懂,怎么会做这等糊涂事?”

    “糊涂事?”钟磬书听得笑了起来,笑里满满的冷意,“这么多年了,我将一颗心捧在你面前,任你践踏,你可有真正看上一眼?”

    长孙轻言死水般的眼底终于流露出了刻骨痛楚。

    钟磬书不可自抑地笑得更厉害了,冷意里掺杂上了绝望的味道。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揭开两人之间的丑陋伤疤,也不是第一次这般彼此伤害。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遍体鳞伤面目全非都不肯放过对方。

    他好累,长孙轻言也好累,可是钟磬书还是爱他如一生信仰,长孙轻言却无法接受这份畸形的爱恋。

    “师兄,你以为我会放过你吗?”钟磬书慢慢停止了闻者悲戚的笑声,凑近他的耳侧,呢喃,“师兄若不亲手杀了梓严,这世间就无人能够分开你我。”

    他会把他带在身边,绑在身上,片刻不分离,哪怕是就这样彼此纠缠,彼此拖着对方下地狱。

    钟磬书用力将他拥紧,“如果宿天门不能让你百年平安,也许你杀了我也是一个好的选择吧。”

    长孙轻言浑身一颤,“梓严,你已经让我一无所有。”杀了钟磬书,就意味着他将真正孓然一身,再无生念,只能陪着钟磬书一起死。

    “可是我毁了你的一切,你眼里仍然没有我。”钟磬书的眼底漫出一缕血丝。

    长孙轻言闭上了眼,“你我之间,本无可能,何必折磨彼此一世不得安宁?”

    钟磬书却没有生气,只是道:“那师兄可以选择杀了梓严,”他的声音并不大,甚至还很平静,慢悠悠回荡在不算大的石室里,嘴角挽出的弧度很漂亮,眼睛里却看不到一丝光,“我这些年来活得很痛苦,能死在师兄手里,倒也是种解脱了。”

    ……

    苏日暮一行人在找尸体。

    在抛尸坑成百上千的尸体里。

    看外宫的仆人熟视无睹的样子,他们猜测也许吃人的不止那么两个人,受害的也不止一个女子,所以干脆就趁着还有时间的时候把当天还没掩埋的尸体翻一翻。

    没想到还真的被他们翻出了另外三具尸体来!

    两具具是和那个女子一样,手臂内侧有刹魂魔教死士的记号,另一个虽然没有,不过也应该不会出乎意料。

    他们身上还有虐打的痕迹,似乎是被俘虏了一段时间了。

    甄侦他们在对着尸体深思,苏日暮看着手上沾着的带着细微紫色血丝的血迹,眸色沉沉。

    这些血不止是在刹魂魔教的人身上,连停仙宫的“失败品”上也有一些是有的。

    阜远舟告诉他,宿天门和刹魂魔教有宿仇,因为刹魂魔教创教人就是叛逃出来的,百年来两方一直在明争暗斗,但是二十年前一次大型冲突里魔教败退,不得不大隐隐于市,陆陆续续被追杀斩尽杀绝,直到阜远舟继任之后隐藏得更深才得了机会休养生息,而宿天门更和苏日暮有血海之仇,所以阜远舟一再申明他们需要积蓄力量争取一战定生死。

    但是望着眼前诡异的尸体,苏日暮忽然发觉,阜远舟其实瞒了他很多东西,不是因为他不问的原因,而是阜远舟从没打算告诉他。

    为什么?

    苏日暮喃喃着问,声音还没发出就消失在喉咙里。

    ……

    石室。

    钟磬书离开之后,这里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阜远舟在衣柜里胡乱想了很多东西,直到长孙轻言出声叫他:

    “公子出来吧,梓严两个时辰内不会回来的了。”很显然,钟磬书照顾他的时间很有规律。

    阜远舟闻言,大大方方地推开衣柜门走了出去,倒没什么尴尬的意思。

    长孙轻言明显已经万念俱灰,所以也不介意他在旁听,他也没必要觉得心虚什么的。

    “长孙前辈,冒昧打扰了。”

    靠坐在床上的钟磬书面前摆了一本用架子撑起来的书,勉强可以用残废的手翻动书页,听到阜远舟的话,他抬起头,有些诧异,“你认识我?”

    阜远舟也没打算虚以委蛇,坦然道:“穿山月之名,如雷贯耳。”

    长孙轻言的眼神并没什么波动,“你就是梓严刚才提起的刹魂魔教右使谢步御谢右使?”

    阜远舟已经知道他被钟磬书幽禁在这里不问世事,也没揭破这个阴差阳错的误会,倒是有些好奇,“长孙前辈不怕我有歹心?”

    尤其是他现在四肢已废的情况下。

    长孙轻言从容道:“要杀我的话,尊驾何必多做纠缠?”再不济,就是一条命罢了。

    阜远舟挑眉——果然是一代大侠,气度不凡。

    倒是长孙轻言多打量了他几眼,“尊驾似乎……有事寻我?”

    刚进来的时候这个俊美极致的男子还是带着杀气的,现在倒是完全平和了下来,温文尔雅的气质叫人不敢相信这是恶名昭彰的魔教中人。

    阜远舟确实有事找他,应该说他这一次深入榆次山脉的其中一件事就是为了这个,于是他道:“我是受令师弟欧阳佑之托,前来探听木石圣人门下诸位弟子的安危的。”

    长孙轻言听罢,心神大震,平静如死水的语气一下子像是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石块,泛起无尽涟漪,“你……你再说一遍?!”

    阜远舟也没有不耐烦,颔首道:“木石前辈和欧阳小侄曾于我有救命之恩,走这一趟,便是为了报恩罢了。”

    长孙轻言整个人都颤抖起来,脸上交织着狂喜、伤感等等不同的情绪,“佑儿还活着,佑儿还活着,是真的吗?!”

    阜远舟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欧阳佑的信物——白色的一枚坠子——走前几步放在书页上,让他看得清楚,“长孙大侠现在相信了吗?”

    “……佑儿……”长孙轻言猛地睁大了眼,然后吐出一口气,像是什么挂念了许久悬在心上的东西轰然落地,他整个人都萎靡了下去,只有脸上欣喜犹然残留,低声呢喃着:“还活着就好,还活着就好……”

    第二百八十五章 藤绕树

    阜远舟记得欧阳佑说过,就是大师兄长孙轻言将他塞进死人堆里他才避过一劫的,此刻见长孙轻言这般模样,也是心生慨叹。

    长孙轻言靠坐了许久才平复心情,欣喜未尽就已经眼眶微红,面露哀绝,“佑儿活着就好,只可惜……只可惜其他师弟师妹……”

    阜远舟试探性问:“除了长孙前辈、钟宫主和欧阳小侄,令师的其他弟子……”

    长孙轻言狠狠闭了一下眼,话未出口,已经意尽。

    阜远舟了然,他这几天在停仙宫走动,也没看到第三个木石圣人门下的弟子。

    长孙轻言看向他,“当年的事情阁下知晓多少?”

    “欧阳小侄所知不多,我知道的自然也不多。”阜远舟道。

    长孙轻言审视着他,“魔教中人为何会和我门下之人有牵扯?”

    “我说过了,木石前辈……”阜远舟顿了一下,发觉这个辈分有点乱,他和木石圣人是平辈相交,但是刚才他敬重长孙轻言的人品,也唤他做前辈,不过这等小事转瞬就被他揭过了,“木石前辈和欧阳小侄于我有恩,八年前,前辈门下大乱,未能及时帮忙,我实在心中有愧,半月前偶遇逃过一劫的欧阳小侄,我才知当年之事原来是另有玄机。”

    长孙轻言的目光又落到了放在书页的坠子上,半信半疑,坠子是欧阳佑随身之物,停仙宫是宿天门重地,极是保密,对方在来之前肯定没想过钟磬书是停仙宫宫主以及他在这里,所以并没有必要特地带上这个东西,但是魔教之人的做事风格……他又有些迟疑该不该信欧阳佑此时不是被魔教扣住了,“我并未听师傅和师弟提起过阁下。”

    阜远舟抿了抿唇,“十年前,我名叫苏昀休。”

    长孙轻言一愣,“斩剑鬼苏昀休?”于是了悟,“原来如此……”

    即使被幽禁多年,他也曾是誉满江湖的穿山月长孙轻言,他看得出眼前这个俊极无匹的男子并未说谎,对方眼中的伤感明晃晃的真实无比。

    长孙轻言若有所思,“十四年前荆麟出世,黑白两道两败俱伤……你是为了魔教死去的上千教众复仇?”

    阜远舟有些意外,“你知道?”

    “梓严曾经提过一些。”长孙轻言道,提起这个师弟,他明显有些哀伤。

    阜远舟语气微沉,“若我说,当年宿天门找错人了呢?”

    长孙轻言一时反应不过来。

    阜远舟的双眸暗沉沉一片,“他们是无辜的,他们是我家人,却不是魔教的人。”

    长孙轻言愣住了,良久才再次开口:“你要毁了宿天门?”

    “于公,我是魔教之人,于私,我与宿天门有滔天之仇,我没理由放过他们。”阜远舟坦然道。

    长孙轻言叹气,并不否认,“于情于理,你确实该这么做。”

    阜远舟望着他,“长孙前辈担心钟宫主?”

    “梓严他……”长孙轻言只说了三个字,便没有接着说下去。

    阜远舟转移了一下话题,“前辈方不方便让我看看你的筋骨,刚才你也听到了,我教左使医毒双绝,也许可以帮上你。”

    长孙轻言没有拒绝,只是淡漠道:“没用的。”

    阜远舟探身前去察看了片刻,皱眉,对方说得没错,下手的人太狠,时间间隔太久,断掉的筋都接不回来了。

    长孙轻言低喃:“也没必要了。”

    阜远舟听出他话外之意,忍不住道:“若是能再见到前辈,欧阳小侄定会很高兴,前辈……”

    “恐怕没有机会了,”长孙轻言苦笑,“代我向佑儿说声对不起,我这个大师兄做得不称职。”

    十几个师弟师妹里只有六师弟钟磬书是他捧在手上一心一意带大的,如今他们却成了这般局面。

    “长孙前辈你……”

    长孙轻言打断了他的话,“有没有兴趣听我讲个故事,做笔交易?”

    阜远舟停顿了一会儿,才问:“什么交易?”

    “你来停仙宫,是不是为了找一把钥匙?”长孙轻言问他。

    阜远舟略显得出乎意料,不承认也不否认,“前辈知道的东西似乎不少。”

    长孙轻言不置可否,“我知道钥匙在哪里。”

    “那前辈想让我做什么?”阜远舟有种预感,这笔交易恐怕会出乎他的想象。

    长孙轻言望着自己苍白无力的手,“不介意先听我讲故事吧,”他虚弱地弯了弯唇角,“也许事实很残忍,但是佑儿有知情的权力。”

    “洗耳恭听。”阜远舟颔首,寻了个位置坐下,做了个“请”的手势。

    长孙轻言沉默了须臾,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阜远舟愣住了,“我不爱梓严。”

    仅仅短短五个字,却比什么都要来得剜心裂骨。

    阜远舟一时有些恍惚,想着如果是阜怀尧说了这么一句话,他定是生不如死。

    那么,钟磬书呢?

    长孙轻言苦涩地道:“不是他不够重要,我对他视如己出,可是我没办法像是他爱我一样爱他。”

    看着他眼里的沧桑,阜远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感情的事,本就是只有当事人才冷暖自知的。

    而且他记得,长孙轻言和江湖上出了名的女侠安淑儿早在年纪轻轻之时就有婚约,可是一直未曾完婚,后来安淑儿却意外身亡,时间便在木石圣人逝世前一年。

    “师父门下的弟子多是孤儿,而梓严,是我亲手带回来的……”长孙轻言将往事平静地徐徐道来,麻木的眼睛里渐渐泛起回忆的神采。

    那是一个黄叶飘摇的秋季,太阳火辣辣地烤晒着大地,川州大旱,瘟疫横行,朝廷顾及不来,便去请江湖人助拳,于是木石圣人带着比较年长的他和二师弟、三师妹以及武林义薄云天的诸位押送着粮食和药草去了当地。

    那时的天很蓝,云很白,但是大地上一片荒芜,举目之处尽是荒凉,炊烟不再,死尸随处可见,活着的人麻木地躲在蔫蔫的树的影子下,坐等无常勾魂。

    就是在这么一个地方,长孙轻言遇到了钟磬书。

    那年长孙轻言十二岁,钟磬书八岁。

    小小的孩童饿得双眼发绿,仗着从小是孤儿打群架的一点小皮毛,偷偷在车队入夜休息时摸进来偷东西吃,他实在聪明得紧,居然能避开守卫粮草的所有武功高强的江湖人。

    其实那时候重灾之地有无数流离失所的小孩,想要偷东西的自然不计其数,虽说是为了生存,但是这些粮食药草都是要集中在一地分派给灾民的,不然东给一些西给一些容易造成暴、动。

    所以长孙轻言恰巧路过撞见时,本应该抓住这个孩子的。

    但是这个孩子的动作却让他出乎意料。

    那时候钟磬书身上带着一个布袋子,用米将它塞得满满的,可是他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居然又将米倒回去了一半,把旁边守卫的江湖人吃剩下的冷硬的窝窝头装了进去。

    这个孩子的善良和聪慧使长孙轻言猛地心酸无比,所以多年之后,当这个曾经为灾民省下半袋米的孩子用刀划断他的手筋脚筋时,他忽然就心中剧恸——是他毁了钟磬书,这个孩子本该有着世人为数不多的善念之心,可是他将一切都毁了。

    但是当时的长孙轻言不能预见后来事,他偷偷把这个偷米的孩子带走,然后问他,愿不愿意拜入木石圣人门下。

    从未接触过江湖的孩子并不明白木石圣人四个字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加入之后能够吃饱,还能见到这个明月一般美好的大哥哥,于是颔首。

    他的资质很高,木石圣人见过之后当场就点头,收徒,赐名。

    于是,这个孩子随原姓,叫钟磬书,字梓严,成了长孙轻言的六师弟。

    长孙轻言也是孤儿,又是大师兄,需得背负更多的责任,几个师弟师妹一来和他性子不合,二来对他太过尊敬,只有这个孩子,会在拜师之后寸步不离地黏在他身边。

    他很高兴终于有个人陪着自己了,不是所有人都像阜怀尧,即使疲倦也能够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独享无边孤单。

    那几年,木石圣人四处云游,居无定所,只将练功的密集交给了新收的弟子,所以真正教导并引导着钟磬书成长的,是长孙轻言。

    长孙轻言教他练字,教他读书,教他习武,教他明辨是非,教他嫉恶如仇……那段日子里,钟磬书的世界里只有一个长孙轻言,这个人对他那么好,那么温柔,将他捧在手里放在心上,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就这么慢慢地缭绕成了钟磬书此生的信仰。

    钟磬书连看他的眼神里都带着像是望着神祗的虔诚,那是一种炽热得叫人害怕的感情,其他师兄弟姐妹都下意识地避开他,但是视他如弟的长孙轻言未曾察觉,只当他是尊敬自己。

    “师兄,我们永远不会分开的,对不对?”被四师兄嘲笑长这么大还粘人的钟磬书冲到大师兄的院落里,低声问他,素来对外人板着的脸在他面前染上的淡淡的委屈之意。

    于是长孙轻言笑了,抚慰道:“对,永远不分开。”这是他视若珍宝的弟弟,他怎么舍得丢下他?

    钟磬书松了一口气,孩子气地握紧他的手,贪婪地看着他如月华般恬静的笑颜,眼里都似乎带着欣喜的光。

    后来长孙轻言回想起来,觉得那时候的他们两个就像是大树和缠绕在大树上的藤蔓,终有一天,不是藤蔓将大树勒死,就是大树将藤蔓的寿命耗尽。

    ——相依,相存,相伤。

    第二百八十六章 非爱之名

    只是,在十九岁那年,长孙轻言邂逅了他的一生挚爱。

    若说安淑儿天上有地上无,那便是夸张了,她不过是个普通的聪慧女子,她甚至长得不如钟磬书好看,没有钟磬书的武功好,不如钟磬书和长孙轻言在一起的时间长——即使男子和女子放在一起比较很奇怪。

    但是缘分这种东西是谁都想不明白的,你爱这个人这个人也爱你本就是茫茫人海中的奇迹,就像人人都期盼有情人终成眷属,就是因为世间神仙眷侣可遇不可求。

    安淑儿开朗,能一整天跟在话不多的长孙轻言身边用上一整天逗他开心;安淑儿贤淑,即使喜欢舞刀弄枪也会静下心来为所爱之人缝缝补补洗衣做饭;安淑儿细致,总能比别人更快发现某些东西;安淑儿痴情,爱上一个人就把一生搭进去;安淑儿大方,即使知道钟磬书对自己的爱人迷恋成狂也不会兀自嫉妒甚至挑拨离间……

    长孙轻言爱她,如果说钟磬书对他情深如海,那么他对安淑儿的感情不会少多少,他只是不善于表达罢了。

    可是钟磬书不相信,他难以置信竟然会有一个女子横空出现,夺走了守护他那么多年的大师兄。

    他气得快要疯掉了,找到长孙轻言,在他面前暴怒,质问,坦言,不顾一切想要把这轮明月重新拉回自己身边。

    他的悲伤欲绝让长孙轻言难过极了,他不是没有发现这个孩子对自己的可怕的占有欲,但他觉得钟磬书只是因为和他在一起太久了,就像是孩童固执地抱紧自己的旧玩具,不舍得松开手。

    所以他开导钟磬书的同时,马不停蹄地请了木石圣人做了见证,在一个隆冬飞雪的日子里为他和安淑儿定下婚约,以此向钟磬书证明他不是一时鬼迷心窍。

    他们定下婚约那天,钟磬书躲在雪地里喝了一夜的酒,之后就大病了一场,几乎丢了性命。

    长孙轻言还没来得及为自己和心上人庆祝,就几乎急白了一头青丝,衣不解带地陪在他身边,大夫说人可能熬不过去的时候,这么一个素来成熟稳重的男子连眼眶都“刷拉”红了。

    安淑儿对长孙轻言道,如果他不爱这个孩子,就不要给他希望,离开他,让他独立,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长孙轻言不肯。

    他怎么会肯呢?这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他对他说过永远不分开,他怎么能够抛下他,任他在不知名的地方兀自沦落,流浪漂泊?

    安淑儿动摇不了他的决定,一向带笑的大眼睛里盛满了忧伤。

    长孙轻言伸手抱住她,说:“对不起淑儿,给我几年时间,等梓严有了自己的人生,我们就成亲,然后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认真而向往,像是已经能够看到将来两全其美的结局。

    安淑儿说到底还是女儿家,对于心上人的坚持最终只能沉默,掩下心中的不安。

    之后,长孙轻言带着钟磬书进了只要有人就会存在的江湖,一年时间,销魂刀之名,惊艳天下。

    莫道不消魂,人比黄花瘦——这是钟磬书从鬼门关归来之后悟到的刀法,刀势如潇潇秋雨,哀愁又悱恻,砍在人身上,疼痛久久缠绵不去。

    他从未和长孙轻言过招时用过这份刀法,长孙轻言却能看出其中比挣扎更深的无望。

    他开始明白钟磬书的感情远远不如他想得那么简单,只是,想得越明白,他越痛苦。

    钟磬书是他最重要的人,可是他爱安淑儿。

    一个是至亲,一个至爱,他从未弄混过。

    可是钟磬书不明白。

    武林人的赞誉却丝毫没有入钟磬书的眼,他变得越来越傲,越来越冷,越来越沉默寡言,独来独往,纵观江湖,竟是再无木石圣人门下之外的人与他交好。

    他不怎么笑了,也不怎么说话了,长孙轻言算过,有一个月他只说过两个字,就是喊他师兄,然后再无下文,眼里溢满了哀凉。

    长孙轻言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最开始还会保持些距离,但是越觉得愧疚,就越想照顾好这个人,满满的,嘘寒问暖,跟前马后,小心翼翼。

    他这样子却让钟磬书慢慢升腾起了希望,让他觉得,只要远离了蛊惑人心的安淑儿,他的大师兄就会明白自己所爱非人。

    他还会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