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小说网 > 武侠修真 > 轻舟万重山+番外 > 轻舟万重山+番外_第99章

轻舟万重山+番外_第99章

    承受之重的回忆。

    “子诤。”苏日暮低低地唤了一声。

    “嗯。”阜远舟将视线移过去。

    “整整十四年了。”苏日暮喃喃,语气飘渺。

    “……我知道。”

    “我等得太久了,”苏日暮凝视着那默默烧着的香,“也等累了。”

    “……我知道。”因为我也觉得好累。

    “我知道你皇兄也搀和进了这件事,”苏日暮没有看他,目光直直望着前方,“但是,我要报仇。”

    “……我知道。”阜远舟重复着这句话,发觉自己的声音已经艰涩,在光线晦暗的大厅里显得极是空苍。

    “不要再试图去把他拉出局了,以他的心性智谋,你只会白费力气而已,”苏日暮缓缓眨动了一下眼睛,“专心对付他们吧,这笔血债……该偿了。”

    阜远舟沉默。

    苏日暮终于转过头来,目光哀凉语气凄然,“子诤,我知道你爱他你想护着他,可是……可是一天不报仇,我就连苏望苍三个字都说得心慌。”

    曾几何时,面容姣好的母亲握着他的手拿着毛笔在纸上游动,一遍一遍地重复:你叫苏望苍,字闻离,是苏家的长子,苏家的下一代家主……

    曾几何时,他一遍一遍避如蛇蝎地逃开,只为不背负那些叫他一辈子不得自由的责任。

    曾几何时,那些叫他深恶痛绝束缚了他的自由捆绑了他一生的东西,如今都已经灰飞烟灭尽数不见。

    这样的目光这样的语气撕人心肺,阜远舟喉头一哽,久久才应了一声,有些迟缓地回转过身。

    隔着明与暗的界线,阜怀尧迎上男子笔直投过来的视线。

    “皇兄。”他看见阜远舟动了一下唇,但是没有出声,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神有些迷茫,似忧愁又似哀伤。

    阜怀尧怔住,忽然很想伸手抱住他,不让他再露出这般的神情。

    不过阜远舟只是晃了一下神,很快就敛去了那份失常,神朝柳天晴招了一下手,“天晴,你过来上柱香。”然后道:“皇兄,甄侦,你们进来也没关系。”

    这次出门的时候阜远舟跟他说是去拜祭他的其中一位恩师兼苏日暮的舅舅,柳天晴这会儿也不意外,按着他的话走过去。

    阜怀尧和甄侦也随之进去了。

    但是进去一看,三人都是愣了一下。

    从外面看去牌位已经多得叫人吃惊了,在里面却更是惊悚。

    大厅很大,围了一圈又一圈的案几分作阶梯状的三层,一个个牌位整齐地摆放在上面,数目起码在上千左右,像是亡魂一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走进来的生者。

    阜怀尧却是惊异地注意到这些牌位都是空白的,莫说是名字,上面连一个字都看不见。

    他冷不防就明白过来之前阜远舟和苏日暮为什么一直迟疑着不肯说柳一遥衣冠冢的位置,其中定有这些牌位的原因罢。

    看阜远舟和苏日暮的脸色,这些绝不是放在这里做装饰的,也不像是柳家的列祖列宗,那么就意味着这些牌位的主人因为不得已的理由而不能刻字留名,只能以这样隐晦的方式给后人拜祭。

    甄侦在没人注意的时候飞快察看了几个地方,发觉牌位背后都刻着数字,少的是十几二十,多得是几百上千,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柳天晴倒是单纯得多了,阜远舟让他做什么,他就照做便是了。

    苏日暮正在给给每个牌位依次上香,苍白的脸色在这样的地方更显得无血色。

    一只纤长的手忽然伸过来抽走了几柱香。

    苏日暮抬起头,正好看到那个秀逸男子用火折子点着了香,察觉他望过来,也没抬头,只道:“一起吧。”微顿,“放心,我不会去查的。”

    苏日暮微愣,然后低低了应了一声“嗯”。

    另一头,阜远舟走到兄长身边,指了指柳天晴正拜祭着的那个灵位,那里比旁的多了一根头绳放在案上以示区别,“那是柳叔的灵牌,不过我们不知道柳叔的名字,只好照旧不写了。”

    他的语气淡然,阜怀尧却是听出了其中的苍凉,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被这里的气氛所影响。

    “逝者已矣,节哀顺变。”阜怀尧只能如是道。

    阜远舟有些迟疑地看着他。

    “怎么了?”阜怀尧问道。

    阜远舟的目光掠过一排排的灵位,“皇兄。”

    “嗯。”

    “答应我,不要去追查这些牌位放在这里的理由。”

    “嗯。”

    “等到一切事情该结束的时候,我会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你。”

    “好。”

    “皇兄。”

    “嗯。”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阜怀尧微微侧过头,看到了男子曜石般的眸子里叫人心悸的认真。

    ……

    第二百三十五章 当年

    按照路程来算,今晚是赶不回京城了,侍卫们去收拾久未有人居住的房间以待晚上可以落脚,阜远舟和苏日暮则是带着阜怀尧、甄侦、柳天晴三人去了房子背面的山坡。

    那里很是空阔,风声猎猎,只有一棵虬曲的松树,站在山坡处,一眼就能望得见四周山峦起伏,而老松之下,立着一个长满荒草的坟包。

    老久的墓碑上只留着一个“柳”字,笔锋凌厉,看得出是阜远舟用剑刻出来的。

    “舅舅,我和子诤回来看你了。”苏日暮道,也没管地上脏不脏,拎着一坛子酒就在墓碑旁席地而坐,笑着说话的模样,好似坟中人还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似的。

    甄侦正盯着这座坟,忽然就被坐着的书生拽了一下,然后他就听到对方带着笑意的声音道:

    “这是甄侦,我媳妇儿,带来给你看看。”

    甄侦:“……”

    阜远舟:“……”

    阜怀尧:“……”

    柳天晴:“……?!”

    甄侦看向他,额上蹦出了十字青筋,“谁是你媳妇?”

    苏日暮也抬头看他,眼神里带着戏谑,“不是你说的么,你不介意进苏家的门,所以你不就是我媳妇了吗?”

    甄侦:“……”

    苏日暮坏笑,“苏家长媳的信物你也收了,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你就别害羞啦~~~”

    丑媳妇你妹!害羞你妹!!——以温柔优雅著称的甄大学士几乎想要爆粗口,不过最后还是按捺住了,皮笑肉不笑道:“谁是夫谁是妻,咱们等着瞧便是了。”

    柳天晴看着自家书生师伯又看看那个腹黑美人,一向极力向面瘫发展的脸诡异地龟裂了——他虽然才十三岁,但是不代表他什么都不懂啊亲……

    阜远舟抽着嘴角,毫不客气地给苏日暮一脑刮子,“我徒弟在呢!打情骂俏的一边去!”绝对得让柳天晴这根正苗红的娃儿离他远点,他就一宝贝徒弟,被这货教坏了怎么办?!

    苏日暮捂着脑袋用眼神控诉他的无人道行为。

    阜远舟直接把人拎远一点,然后把香火什么的点上了,拉过阜怀尧道:“柳叔,这是我皇兄。”

    苏日暮:“……”

    甄侦:“……”

    柳天晴默默地,默默地淡定了。

    阜怀尧真的很想扶额——虽说阜远舟介绍一下是正常的,但是在苏日暮介绍完自家“媳妇”之后再这么说……怎么听怎么奇怪!

    他这么想着,就听见身边的男子又开口了,比起刚才,他的声音明显要低上一些:

    “皇兄小的时候,柳叔一定见过吧……”

    阜怀尧一愣,才想起柳一遥是在阜徵死后才辞官离开的,那时候他已经出生了。

    他看向阜远舟,后者的眼神淡淡的,说不出藏着什么样的情绪。

    不过只是一瞬,阜远舟便恢复如初,招呼着柳天晴过来给柳一遥上香。

    柳天晴看了看墓碑上那个大大的“柳”字,心里有些异样,不过这个姓氏不算特殊,被他忽略过去了。

    苏日暮的唇动了动,不过始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给长满草的坟头收拾了一番,苏日暮才看向那个眉目淡漠的白衣帝王,“陛下你……”微顿,“我舅舅的衣冠冢就在这里,棺木里不过是些随身物事,你想要,便拿走罢。”

    人已成灰,再执着这些东西,其实也无甚意思。

    阜怀尧点点头,“冒昧了。”

    苏日暮看了看阜远舟。

    阜远舟抿了抿唇。

    苏日暮略微皱了一下眉,随便寻个理由带着甄侦和柳天晴走了。

    风很大,刮得衣袂簌簌飞扬,烧过的纸钱的黑灰被卷得老远老远,在山峰之间上下浮动,莫名的哀凉。

    阜怀尧注视着这个小小的朴素的坟头,眼神复杂。

    一代名相柳一遥,就葬在这么个地方啊……

    他依稀记得,先帝一病就是二十年,期间几次病危,而他自幼被作为储君培养,年少时就能独当一面,早有忠心的大臣私下谏言,让阜仲退位于他,安心养病。

    但阜仲还是在这个位置上一直坐到死为止。

    临逝世不久前,他曾对阜怀尧说过:“朕不是舍不得这江山,朕舍不得的,是这片有着一遥的土地,他可能就埋在某一个地方,血肉化作黄土,只要朕还坐拥这片天下,他就还在我身边……”

    那一字字悲切入耳,叫人动容。

    而柳一遥……真的连死了之后骨灰都洒在了玉衡的大江里,守护着这片土地。

    “关于当年,你知道多少?”良久之后,阜怀尧才开口问道。

    阜远舟微微摇头,“没有多少,不过是些传言罢了。”

    当年的事情被有意掩埋得太深,朝中知道的人死得死,走的走,剩下的又有凡几?

    说来说去,也不过是那些事,七王爷英雄气概,七王爷建功无数,七王爷为了兄长喜得麟子所以在宫里住了一年多,七王爷和德妃做了苟且之事……听来听去,听得人耳朵都起了茧子。

    “传言大都和事实有些出入,”阜怀尧淡淡道,目光落在他的眼眸处,“逝者已矣,往事已休,你,真的要听?”

    阜远舟拿起酒坛子,倒满了放在坟前的两个碗,拿起其中一碗,仰头喝下,方道:“皇兄说,远舟洗耳恭听。”

    阜怀尧沉默了片刻,“当年……其实当年七皇叔并不是在朕出生之后才从边疆回来的,而是早在朕的母妃还未怀孕的时候就已经在宫里住着了,”话锋忽然一转,“远舟知道七皇叔是怎么样的人吗?”

    阜远舟微微蹙了一下眉头,眼神里有些隐晦的厌恶,“能文善武,智谋高绝,心高气傲。”阜徵虽是皇宫里的一个禁忌的话题,但是这么一个英雄人物,想要了解他并不难。

    阜怀尧望着他,“很像不是么,远舟,你和他其实很像……”

    阜远舟动作一顿。

    “不过那次回宫,他性子却是变了不少,像是遭了什么挫折,一蹶不振似的。”

    阜仲极是信任和依赖阜徵,见他这般,很是忧心,一直追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素来对他言无不尽的七弟却不知为什么始终避而不谈。

    不过阜仲很快就没有精力再去关心自己的七弟了,他在太后的步步紧逼和柳一遥的咄咄怒气中进退两难,筋疲力尽,然后一次意外醉酒,他头一回宠幸了后宫里的一个异族公主,有了阜怀尧。

    当时,柳一遥得知这个消息,冲进宫里看到这般情景的时候,眼里几乎都能迸出血来,若是没有阜徵拦住,他甚至就能上前去拔剑杀了那个无辜的女子。

    “这件事……真的是意外?”几次听兄长重复这个词,阜远舟禁不住升起一丝怀疑。

    阜怀尧缓缓阖动了一下眼帘,“不,不是。”

    身为皇帝,却和一个男子私定终身,十几年不曾踏足一次后宫,不仅是群臣忧心,后宫之首的太后更是心焦,劝到最后连以死相逼的招数都用上了。

    但是阜仲挣扎归挣扎,痛苦归痛苦,但依然没有背叛心爱之人的动摇。

    “所以,她动了手脚?”

    “若是她一己之力,自然掀不起大的风浪,”阜怀尧的声音听不出波澜,“巧合的是,有人推波助澜,助了她一臂之力。”

    “……谁?”

    “不知道,”阜怀尧微一摇头,“除了阜徵,没有人知道。”

    阜远舟一怔,“什么意思?”

    “意思是,一切因果的源头,都是因为他——七皇叔阜徵。”

    风声呼啸,插在坟前的几柱香火光在风中明明灭灭。

    “因为他?”阜远舟重复。

    阜怀尧淡然的声音在大风里显得有些飘忽,“其实当年七皇叔明着是驻守边疆,但实际上他不喜束缚,有大半年的时间在江湖上走动,从而认识了不少江湖朋友,也多了不少仇家,而这其中,总有人能知道他的身份,进而找上门来。”

    “他的仇家?若是寻仇,对付为什么对付的是父……父皇和柳叔?”

    “谁知道呢,父皇也只知是江湖上的人,”阜怀尧道,“但实际上是什么人,有什么恩恩怨怨,七皇叔死后,就没有人知道了。”

    “他做了什么?”

    “父皇和朕的母妃那次醉酒的意外是太后安排的,药是那人提供的。”阜怀尧淡淡道。

    阜远舟怔住,“那我……”

    阜怀尧缓缓道:“你和朕不一样,应该说,你和崇临、博琅都和朕不一样。”

    “若是朕是意外得来的,那么,”阜怀尧目光幽深,“你们三个的出生,都是因着一场算计。”

    “什么算计?”

    “你还记不记得楚故说过,龚资振被人下药控制了?”

    阜远舟突然有种很不祥的预感,他想起了楚故这么说的时候兄长微变的脸色,“记得。”

    阜怀尧望着那被风雨侵蚀得老旧的墓碑,“那时候,柳左相也被下药控制了。而与此同时,皇宫里的几个妃子先后中了一种毒,”微顿,“是剧毒的媚/药,不交/欢,则会七窍流血而死,连沾上那些血的人都会感染暴毙。”

    “——而解药,就是被下了药的柳一遥。”

    第二百三十六章 报复

    阜远舟猛地怔住,“柳叔和那些妃子……”

    “事实并非如此,”看穿了他的想法,阜怀尧摇摇头,“荒谬的事情,还在后头。”

    柳一遥本是心性坚定之人,但是那段时间里因为阜仲而心烦意乱,才被人趁虚而入,用药物和暗示迷了心智。

    他和阜仲关系匪浅,出入后宫简直易如反掌,加之谋算他的那人的推波助澜,柳一遥几次进了那些被下了药的妃子的房间,被察觉不对的阜仲和阜徵赶来阻止了。

    一开始他们只当做柳一遥是一时火上心头才做了这等糊涂事,连柳一遥本人都是浑浑噩噩的,说不清自己那会儿在干什么。

    但是很快他们就发现不妥了,因为柳一遥明显的精神不太稳定,而且那些妃子没有和柳一遥交/欢得到那种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生效的解药,竟是都一一七窍流血而死,去收拾尸体的人不小心沾了那些血,也纷纷暴毙,一而再再而三,尽管此事被先帝极力压了下来,但在当时的宫里,恐惧还是如同潮水一般蔓延开来,上到妃子下到宫人,全都惶惶不可终日,均道是出了什么害人的妖孽。

    阜仲一开始也没想到是有人刻意针对他和柳一遥,但是后来见阜徵在第三个妃子死的时候似乎顿悟了什么,之后脸色越来越差,阜仲追问之下,阜徵才含含糊糊地说是江湖上的人寻来报仇了,再问细节,他便什么都不肯说了。

    幕后之人一直没有找到,后宫里本就不多的妃子一个接一个死去,阜徵出宫一趟,不知从哪里寻回了解药,本来阜仲不肯宠幸那些中了毒的妃子,给她们寻个夫家再嫁了便是,但是在这般举动会引起满朝文武轩然大波的情况下,他却有了另一个主意。

    阜怀尧说到这里停顿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父皇打着宠幸后宫的名号,但是灭了灯之后,真正和妃子们同房的,却是七皇叔。”

    阜远舟手里的酒碗一滑,“嘭”的砸在了地上。

    阜怀尧有些不忍看到他现在苍白的脸色,移开了目光,“那时朕的母妃还不知自己已经怀孕,父皇再怎么大逆不道想和柳左相在一起,但阜家几百年帝位只传嫡系的规矩他还是不敢不遵。”

    阜远舟张了几次口,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所以他想狸猫换太子?”

    “……他们是兄弟,若不是七皇叔驻守边疆多年一直未曾娶亲,父皇都想偷偷抱养一个他的孩子,”阜怀尧垂下眉眼,泪痣如血,“这次,却是一个意外一举两得的时机,也许是因为自知连累了兄长,七皇叔也没有拒绝。”

    他就这般顶替兄长的名,和那些妃子在一起,直到她们怀上他的孩子。

    阜远舟忽然觉得有股寒意顺着脚底往上爬,“皇后,淑妃,还有我母妃……”

    事到如今,阜怀尧的言辞也不再躲闪,叹了一口气,坦然道:“没错,你和崇临、博琅,都是七皇叔的儿子。”

    一开始他们三人确实会被择一作为储君,但是阜怀尧出世之后,他们的作用变成了靶子,替阜怀尧挡掉一部分危险,阜博琅身子羸弱,就是被善妒的前任皇后动了手脚。

    阜远舟僵在原地,嘴角动了动,似乎想拉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但最后还是硬生生被扭曲,双瞳幽深叫人心悸。

    “好……很好……”他喃喃,声音极轻,像是随时都能被风刮走,“不愧是皇帝,连亲兄弟都能这般算计,远舟真是自愧不如……”

    难怪阜怀尧一出生就被定为储君,难怪阜崇临明明是正宫所生却屡屡被打压,难怪他无论怎么努力,那个男人就是不肯看他一眼——因为这阜家,只有一个阜怀尧才是他阜仲的亲生儿子!!!

    阜怀尧舌尖发苦,“德妃也是个可怜人,她什么都不知道,当时父皇和七皇叔配合得很好,却没料到这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竟然还是被人知晓……最终害苦了你。”

    阜崇临尚是半生得意,阜博琅过得也算可以,唯有他一人因形势所迫而被牺牲,自一出世就被踩在泥泞里翻不得身。

    坐在坟前的阜远舟脸色麻木,“我母妃说的没错,你们阜家对不起我。”

    他的不甘,德妃的不甘,甚至是阜崇临的不甘,这些东西,用什么都弥补不了。

    阜怀尧俯下身子,平视他黑得叫人心慌的眼眸,“父皇一直想为你做些什么,可是远舟,你比谁都优秀,他能给的,你都能自己拿得到。”

    阜远舟双目泛出了血色,哑声道:“权势,地位,名誉……这些东西,我通通都不想要。”

    最初,他要的只是一个身份,一个被自己父亲被天下之人承认的身份!

    “所以他给了你‘远舟’这个名字,”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可惜,最后你还是选择了他最不希望看到的路。”

    皇权碾压,本就是这世间最残酷的事情,阜仲从不希望看到这个孩子走上这条路。

    阜远舟短促地笑了一声,尖锐的讥讽,“皇兄,种下恶果的不是我,我会选这条路,是他们逼的!”

    “朕知道,”阜怀尧眼神哀悯,“你什么错都没有。”

    “那为什么,”阜远舟问,“为什么他说阜徵是被柳叔害死的?”在这荒诞不经的剧本背后,柳一遥又扮演着怎么样的角色?

    阜怀尧伸手抚摸着他的长发,给予他一丝支撑的力量,“……其实最开始七皇叔并未同意父皇的建议,只是有一次他阻拦不及,柳左相已经和一个妃子纠缠在了一起,但是他神志不清的时候还念着父皇……鬼使神差之下将赶来救他七皇叔和那个中了毒的妃子反锁在了房间里。”

    阜远舟忽然预料了什么,语气艰涩:“那个妃子……是我母妃?”

    “对,”阜怀尧叹气,“柳左相当时还被人控制着,记忆混乱,他临死前说的话确实是对你说的……他以为当时和德妃在一起的人是他。”

    那才是真正的开端,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从那之后,阜徵并没揭穿此事,而是毫无异议地接受了阜仲那近乎荒唐的安排。

    阜仲最初并不知情,还以为是自家七弟想通了,但得知其中波折的时候,阜徵已经被人暗杀在了蓝翎州,阜仲急火攻心,对柳一遥由爱生恨。

    而柳一遥先是震怒于阜仲的背叛,又因自己的作为而不耻,加之他对阜徵牺牲自己成全他们的愧疚,种种原因让他不堪重负,阜仲对不明/真相的他的迁怒更是成了导火线,最终促使了柳一遥辞官离去,就此诀别。

    “暗箭杀死阜徵的人,就是那幕后指使之人?”阜远舟问。

    “这件事父皇也不清楚,”阜怀尧摇头,“不过先折磨再杀人,确实是报复的手段。”

    “这就是你一直瞒着的真相?”

    “……朕说过了,若是可以,朕一辈子都不想让你知道。”有些事情,本该让它封死在岁月长河里,永远成为秘密。

    阜远舟怔怔地望着那老旧的墓碑。

    他知道柳一遥对他好,一直都知道,只是其中,原来竟是有这个原因吗?

    在那相处的短短不到一年时间里,柳一遥一直当他是他的儿子吗?

    阜远舟忽然觉得,当年的事荒诞不经,他的人生更是一个荒唐的笑话!

    “真是好生曲折离奇,让说书人来讲,估计三天三夜都讲不完……”他低声呢喃,表情一片空白。

    阜怀尧眉宇之间闪过一抹不忍,“当年事当年了,当事人都已经作古……远舟,你且放下吧。”

    “放下?”阜远舟重复着这个词,好像觉得有些好笑。

    若是得知一切就能放下,他到底是为什么要痛上那么久?

    这般语气,叫阜怀尧心口狠狠一揪。

    世间诸事都是如此,愈是执着,愈是痛苦。

    无论是当年的柳一遥还是如今的阜远舟,都输在执着二字上。

    阜远舟微侧过头注视着他。

    眼前的男子这些年出落得越发冷丽精致了,褪去了年少初见之时的稚气,他和缠绵床榻依然隐隐掌控着朝中大势的阜仲眉眼神色更是相似,只是比后者多了几分杀伐果决。

    难怪了,当朝太子的身世毋庸置疑,剩下的三个皇子均都眉目相似,谁会想到人丁凋零的先帝膝下仅有一子是他亲生呢?

    “我还能如何不放下呢……”一衣苍蓝的男子站起身来,身子却不知是不是因为坐得太久,微微摇晃了一下。

    阜怀尧连忙伸手扶他。

    阜远舟却避开了,步履缓慢地绕过墓碑,眼神浮动着哀凉的火光,“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了……我还能如何不放下呢……”

    腰间琅琊似乎感知到了主人的情绪,微微震动起来,发出了隐隐的嗡鸣之声。

    阜怀尧见他拔出长剑,蓦地就反应过来他想做什么,还不及出声,便见一道凌厉的剑光携着雷霆之势映入眸中,

    耳边只听得一阵宛如开山裂石的响动,之后便是尘世飞扬,他下意识用衣袖掩住脸面。

    未几,纷飞的尘土便被剧烈的山风吹走了不少,阜怀尧放下衣袖,便看见那小小的坟包已经尽数裂开,裸/露出里面上好而朴实的楠木棺材。

    阜远舟怔然地立足了片刻,才俯下身,猛一发力,徒手将整个棺材盖子掀了开来。

    棺材里没有尸骨,只有一些陪葬的事物,阜远舟伸手在里面摩挲了一会儿,直到摸到一个小小的圆环状的东西才起身。

    阜怀尧静静地望着他,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张开手心。

    “皇兄。”

    阜怀尧微微垂眸细看,粗糙的白玉指环躺在他指骨分明的手里,色泽因为长久埋于地下而略显黯淡。

    他伸手接过来。

    “我什么都听你的,我说过了,现在你于我而言才是最重要的,”他微微笑了笑,似深情又似哀伤,“你要我放下,我便,放下罢……”

    话音未落,他已提着剑,走向远处听到动静匆匆赶来的苏日暮等人。

    擦肩而过的刹那,阜怀尧忽然唤道:“远舟。”

    蓝衣停驻,却在猎猎长风中摇摆,和背后的白衣交缠在一起,转瞬又分开,周而复始。

    “你失去的,都已经亲手拿回来了,”阜怀尧背对着他,目光落在遥遥群山之间,“朕要你记住,于你而言,不管现在的你失去了什么,你都能过得比谁都好。”

    ……

    番外:恨生(一)

    阜仲并不是一个适合生在皇家里的人。

    从他有记忆开始,他的母妃便常常这般说,眼神里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后来阜徵稍长大了一些,也曾经这么说过。

    他父皇是个狠角色,身为贵妃的母妃也不是善茬,但是阜仲偏偏不知是像了谁,居然生出了温吞善良的样子,连对太监宫女们都没大声说话过,抱着一本书静静往那里一坐,简直就像是菩萨跟前的玉面童子。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所以小的时候,在一众小小年纪就懂得倾轧碾压的皇子皇女里,阜仲总是被暗地里欺负的那一个,虽说因为他母妃受宠所以不会有实质上的伤害,不过排挤孤立恶作剧什么的对于孩子来说并不是罕见事,可被欺负了,他还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也懒得与人计较。

    不过这种局面在他年幼丧母的七弟被他母妃抱养到自己宫里后不久就开始改变了。

    他母妃对他算是彻底失望了,盼着他别被兄弟害死了便是了,她将早熟气傲而且心机深沉的阜徵过继到了自己膝下,一是为了培养孝顺自己的储君,二是为了保护阜仲。

    阜仲虽然善良,但是长在皇家的孩子哪有笨的?他自是明白母妃的安排,心里很是愧疚,加之是真的喜欢这个弟弟,他便尽力对他好。

    那时候阜徵不过才四五岁,还不是日后叫人闻风丧胆的武威元帅,所以见没靠山的他成了阜仲这一党派的人,皇子们便将矛头指向了他,暗地里致使手下的太监把他堵在了皇宫的角落里。

    看到阜徵几回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阜仲怎么会不明白其中缘由,但他母妃一副放任流之的态度,他着急不已,只好寸步不离地将小小的七弟带在身边,恨不得将他绑在裤腰带上才好护着他。

    其他皇子见状,便拿捏住了阜仲的把柄,便连着他一块打了一通,还威胁他若是告诉父皇,就暗地里弄死阜徵。

    在权势面前,人命如草芥,不过寻常事。

    阜仲本就不是凶恶之辈,这么一来也失了主意,只能仓皇又坚定地将幼小的弟弟抱在怀里,忍受着那落下来的拳脚。

    阜徵被他护着,还属于孩童的黑白分明的眼都泛起了血色。

    之后,阜徵便咬牙折了皇子身份的傲气,在禁卫军统领的门前跪了几天,拜了他为师。

    再后来,阜徵学了文习了武,眼神一天比一天幽深,手段也一天比一天毒辣,昔日欺负过他的皇子们看了他都会直接软了脚。

    阜仲的母妃看了不知有多高兴,深深觉得他想当皇帝并不是一件难事。

    而阜仲就在越来越优秀的七弟的保护下平平安安地长大了。

    而在阜徵的庇佑和纵容下,他与生俱来的善良性子也丝毫没有被皇权争斗消磨掉,他依旧是小时候的那副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