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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舟万重山+番外_第100章

    会把从鸟巢里掉下来的幼鸟小心翼翼送回树上,会对困难的人伸出援手。

    所以日后柳一遥说起他们初见时他是怎么把对方细心地送到医馆的时候,阜仲是真的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做过这么一件事。

    柳一遥便笑道,说是他那时候浑身脏兮兮的,无怪乎阜仲记不住。

    阜仲倒觉得没记住也不是坏事,因为在他的记忆里,柳一遥是继阜徵之后第二个在他心目中如天神的人。

    但是柳一遥记得他。

    不过萍水相逢,他就记住了他,到死都没有忘记。

    夹杂着飘雪的梅雨季节里,那个菩萨心肠的秀丽男子,是他这一生的转折点——没有阜仲,就没有后来名扬天下的柳左相。

    阜怀尧曾说过一句话:柳一遥这一生丰功伟绩,为的不过是一个人——那菩萨一般的男子啊……

    其实这句话,当真不假。

    柳一遥的至交知己也说过:“你这一生啊,就活该当初多看了那么一眼。”

    柳一遥却是笑了,“不,那是我何其三生有幸……”

    看那一眼,就爱了一世,无论期间有多少痛苦挣扎背叛,唯有这一点,他至死不悔。

    他就是这般深情笃定的性子,爱了恨了便是一生不变,吸引住了本性优柔寡断的阜仲,让阜徵远赴边境之后失去了主心骨一般的阜仲不由自主地依赖上了他。

    帝位之争后期的时候,阜仲这一党派已经因为阜徵的运筹帷幄而呈现出压倒性的胜利,包括阜仲的母妃都以为阜徵即将黄袍加身了。

    为此,阜仲甚至都已经开始翻书倒柜开始查阅典籍,想着为阜徵想个威风凛凛的帝号,好流芳百世传承千古。

    但是,最后一个对手被铲除之后,阜仲带着想好的帝号兴冲冲地去找自家七弟的时候,等着他的,却是一张金灿灿的龙椅。

    阜徵站在他面前,拂袖而拜,三跪九叩,正统大礼。

    他眉眼伤感,说:“皇兄,我不能继位。”

    阜仲愣住,“为什么?”

    阜徵微微仰头看着他,“我喜欢的是天南地北逍遥自在,而非皇家天子至高无上,皇兄,你最疼我,所以求你了,成全我好不好?”

    素来强势的弟弟用这般示弱的语气对他说话对他恳求,话音落地那一瞬,绞得阜仲心口都痛了。

    一直在为弟弟铺路的他就在这样茫然失措的情形下硬撑着一口气登上了皇位,而阜徵则是在战事危急的时候自动请缨,带着大军浩浩荡荡地离开了京师。

    临走前一夜,阜徵像是儿时那般和他一起蜷缩在被窝里,叮嘱了一遍又一遍的帝王之道。

    阜仲听得昏昏沉沉准备坠入梦乡之时,便听见男子忽然哽咽地道:“皇兄,对不起。”

    阜仲没有回声,只是送别大军的时候,他倔强地挺直了腰板站在城门上,不让七弟看出自己一丝怯弱,徒生后顾之忧。

    他不怪他,他早就知道阜徵志不在此,却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如此决绝放弃唾手可得的至尊之位。

    只是,文武百官叩地山呼万岁,孤家寡人的他坐在至高无上的龙位上,垂眼看着眼前阜家绵延了数百年的万里河山,却是几乎红了眼眶。

    这龙椅这么宽,连靠一下都靠不了,这太和殿这么大,站了那么多人都还是觉得哪里哪里都是一片荒凉,这位子这么高,好冷,好孤独啊……

    后宫不能干政,他的母妃——如今的太后帮不了他太多,素来依赖的七弟又远在边境奋勇杀敌,阜仲硬逼着自己一日日成长起来,但是,因为起初就没有争位之心,他根本没有蓄意扶植亲信,阜徵的心腹和不喜争斗的他又不亲近,那种找不到主心骨的恐慌就这样一日日地侵蚀着他的五脏六腑,每逢要做重大决策时,他都在群臣隐晦的无奈里久久难下决定,每逢政事压身时,他望尽朝野也遍寻不到能够商量的人……

    空荡荡的寝殿里,他一次次地惊醒后抱着膝盖难以入眠,只能用力攥紧从边疆传来的捷报和阜徵因为匆忙而字迹凌乱的书信,汲取一丝暖意。

    而这个时候,柳一遥出现了。

    在阜仲最无助的时候,他就像是一根救命稻草,牢牢困住了在没顶的河水中挣扎的阜仲。

    柳一遥才华横溢,柳一遥智计高绝,柳一遥雷厉风行,柳一遥杀伐奖惩眼也不眨……这样一个外貌和行事作风迥然不同的男子,却会在阜仲面前露出最温柔的笑靥,一如江南三月春尽好。

    阜仲看不懂他那隐隐带着迷恋的目光,只知道这个人对他好,和尊他为兄的阜徵不同的好,他的语气他的眼神他浑身上下每一个地方每一根头发丝都写满了让他信任的气息。

    对于这样的发展,本就因为对方是皇帝而心灰意冷的柳一遥激动不已,更加小心翼翼地收敛起自己的心思,一心一意扶持着所爱之人一步一步站稳在江山之巅——哪怕是踩着尸山血海,他所在乎的,也只是那么一个人罢了。

    只是,月下对饮的时候,阜仲醉意朦胧地看着他,问:“一遥,你说,做皇帝好不好?”

    柳一遥的目光流连在他的轮廓间,微微苦涩,“有什么不好的?”若是他能坐拥这天下,怎还会爱而不得?

    眉眼秀丽的帝王却是瞬间红了眼眶,“可是我不想要。”

    什么江山什么皇权,什么英明神武什么流芳百世,他通通都不想要,他不是伟大的人,他没有伟大的志向,他没有心怀天下的胸襟,最初的最初,他所憧憬的只是隐居在山林之间,每天一本书,一杯茶,梅妻鹤子,慢听岁月静好。

    而不是被束缚在这王座里,站在这高处不胜寒的万人之上,背负着苍生重任,每走一步都在瑟缩颤抖!

    “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坐在这个位置上……”阜仲望着眼前晃动的人影,眼角终于落下泪来。

    他头一回在臣子面前失态,柳一遥听着他淡然的声音,却清晰地看到了他脸上的哀恸。

    瞬间,如万箭穿心,他的痛楚,柳一遥感同身受。

    ……

    番外:恨生(二)

    阜仲变了。

    这是朝堂里的人的共识。

    而改变他的,是一个名不见经传却锋芒毕露手腕惊人的年轻人。

    ——他的眼里似乎谁都看不进去,唯有那个至尊无上的人才是他的一切。

    贤者入世,安邦治国,有了柳一遥的辅佐,阜仲终于可以定下心来施展自己的治国之策,而不是样样大事都盼着边疆的来信——即使做错了也不要紧,因为总有一个如柳般坚韧的男子站在他身后,告诉他对错是非,带着他穿过荆棘遍布的漫漫长路。

    阜仲行事以仁,柳一遥作风狠辣,两人一刚一柔,在持续了十几年的战争里竟是将玉衡朝堂整顿得井井有条,让征战边疆的阜徵再无后顾之忧。

    “一遥,没有你我怎么办?”闲聊之时阜仲曾这般说过,褪去了年少时的稚气和即位时的惊惶,他的语气里半分玩笑半分认真。

    闻言,柳一遥望着他,眼神里似乎带着灼人的光,“你在的地方,怎么会没有我?”

    他如此的迷恋阜仲,即使明知这条路走下去让自己伤痕累累,他又怎么舍得离开?

    阜仲没有细想他话里的意思,只觉得这句话听了之后叫他无比安心。

    又是一年秋,边疆总算安稳了一些,阜徵知道兄长已经对帝王之术应付有余,便无所顾忌地在闲暇之时变了装改了名四处走走。

    所谓浮生偷得半日闲,偷得半日自由也好,在人吃人的皇宫里呆久了,吃着宫外的窝窝头都觉得有滋有味。

    端坐高位的帝王接了七弟满篇描述一地山水的信函,先是欣慰地笑了,旋即又叹了一口气。

    入主了资政殿的柳一遥正坐在不远处处理公文,闻声看向他,见他望着窗外眉目隐有忧郁和向往,心里就是一痛,忍不住开了口:“陛下,若有一天边疆烽火不再百姓安居乐业,你不想留在这个皇位上了,就和我一起去纵情山水,游遍三山五岳五湖四海好不好?”

    阜仲一下子怔住。

    柳一遥此时的神情近乎虔诚,“塞外边疆,海角天涯,不管你去哪,我都陪着你。”

    阜仲眼睛微微睁大,随即却是轻微弯了眉眼,“好,既然承诺了朕,那你就不能食言。”

    “我答应你,就一定会做到。”对方眼底的信赖让喜悦像是涨潮一般在心底深处鼓胀起来,柳一遥花了极大的力气才使得自己不至于连发出的声音都带着颤抖。

    “一遥,唤朕的名字。”

    他嗫嚅了一下唇,“……阿仲。”

    阜仲笑了,眼里有微微的恍惚,“好久没听过有人喊朕的名字了……”微顿,呢喃着换了自称,“我都快忘记我叫阜仲了……”

    柳一遥仰头看着他,默默将泛起的闷痛压下喉咙。

    如果这一刻可以停留,如果他们可以相爱相守,如果可以只是付出所有就把世间一切捧到他手中让他开怀让他无忧无虑……

    那该有多好。

    ……

    阜仲在朝廷里慢慢地站稳了脚步,但是心里不经意出现的疑惑也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世界上没有人对另一个人的好是理所当然毫无理由的——柳一遥对他很好,帮他的忙关心他的身体心疼他的辛苦纵容他的善心,那种好甚至超过了君臣之义朋友之谊,教他几乎惶恐起来。

    连尊他敬他的阜徵都能为了自己的自由而咬着牙将他推上皇位,柳一遥却不计回报地守在他身边,倾尽所有对他好。

    为什么?

    阜仲看着他说话时低眉浅笑的模样,无声地问。

    不为名,不为利,不为权势,不为美色……他就这么温温和和地笑着,雅丽的面容上一双眼雾蒙蒙的如同倒映着江南三月的细细飞雨,好似真的与世无争无欲无求。

    可是人活在这世上又怎么可能逃得出欲望二字呢?该得的不该得的,总有自己盼望着的东西。

    柳一遥盼的又是什么?

    这一猜再猜始终猜不出个所以然,阜仲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口。

    “阿仲,我求的,不过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柳一遥却是如是说,含笑的眉目里不知沾上了什么,温温软软的,沉甸甸的,压得阜仲心口都沉了。

    也许是因为他笑的模样实在太好看,也许是因为他唤着谁不会这么唤他的名字,阜仲只觉得自己的心跳瞬间乱了。

    柳一遥何等眼力,瞥见他心绪不稳的眼神,忽然觉得心底有某种东西在死灰复燃,蠢蠢欲动。

    他爱他,从看他的第一眼开始。

    他想和他在一起……

    不惜代价。

    日子在忙碌中一天天渡过,阜仲便没那么多事情去揣摩一个难以琢磨的问题,唯有沉沉入睡之时才迷迷糊糊地恍然想到,将柳一遥留宿在乾和宫外殿的时候,他似乎总能睡得比任何时候都安稳。

    直到清洗朝堂势力更换左右二相时,事情才在这里发生了转折。

    阜仲力排众议将年纪轻轻的柳一遥送上了左相的位子,不仅惊了朝野内外,连阜徵都传信八百里加急,不解地询问他为什么那般信任一个崭露头角不久的年轻官吏。

    阜仲也说不出所以然。

    柳一遥却道:“只要有我在的一天,我便会保玉衡三山五岳安稳无边江山无忧,阿仲,我说到做到,信我!”

    他的眼神太坚定、太执着,显然可以为了阜仲一往无前。

    那是正是隆冬季节,深色的黛瓦飞檐上安静地覆着一层薄薄的白,苍穹深处依旧大雪纷纷,一片片轻薄细碎的雪瓣划着圆弧徐徐旋落。

    艳丽的红梅开了一树,远看像是一簇簇红色的火焰,眉目秀丽的帝王披着厚重的毛裘站在红梅树下,落下的雪在他眉宇之间开出了细细的花。

    柳一遥近乎痴迷地凝望着他。

    “一遥,”阜仲忽然开口,同时伸手接住了一片正好坠下来的落梅,眼眸里映下了一片小小的红,也映出了一缕淡淡的迷茫,“你为了我做了太多,可是我从不知道,你想要什么。”

    柳一遥微怔,旋即却是笑了,又是那般只在阜仲面前展露的温柔笑靥,语气里深情像是藤蔓一样蜿蜒出来环绕住了听者的心脏,“阿仲,这世间人事千千万万,我想要的无非就那么一样。”

    被他的语气所蛊惑,阜仲禁不住抬头去看他的眼,“你想要……”

    话音还未完全从喉咙里滚出来,他便觉得眼前一晃,微凉的吻已经如轻飘飘的雪花一般落在了他的唇上。

    阜仲整个人都呆掉了。

    柳一遥慢慢直起身子,指尖拂开他肩上的白雪红梅,眉眼仍然带笑,却已经不再是素日里无欲无求的神色,“我要的,是与你两厢情好,一世厮守,永不,分离。”

    被他的话激回了神智,阜仲惊得几乎是踉跄地后退了一步。

    脚下积雪之后很滑,他一个不稳,险些撞到身后的红梅树上,那枝桠有些尖锐,柳一遥着急地伸手扶他。

    但一个男子的分量确实不轻,柳一遥也被他带着绊倒了,两人一同摔在了有些厚度的积雪里。

    柳一遥慌忙将他扶起,小心翼翼地察看着他有没有受伤。

    恐怕连边疆告急都不曾见过他这般神情……

    看着他这般模样,阜仲忽然就定了神,沉声道:“一遥,这个玩笑你我开不起。”

    柳一遥的动作顿住了,好一会儿才挽出半弯笑意,道:“阿仲,你知不知道,我爱你爱到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为了能够有朝一日有资格说出这句话,他努力了太久,拼杀了太久,他在官场不择手段让自己爬的更高,为了就是能够站在他面前,对他说出爱字。

    阜仲有些惊异地看着他眼中的痴迷和执念,“我……”

    “事到如今,你让我昧着良心说一句这是玩笑,我都说不出来,”柳一遥眼神灼热,被藏得太深藏得太好的强烈情感爆发出来,几乎化作火焰在眼睛里舞动,“从见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陷下去出不来了……阿仲,如今这世间,没有人会比我更爱你。”

    这般情深意重,叫阜仲震惊得不知如何开口。

    柳一遥孤注一掷地再度轻吻他的唇角,“天大地大,一个人实在是太寂寞了,阿仲,我陪你,我们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

    阜仲几乎是从他身边落荒而逃的,直到逃出了很远很远,他才在拐角处微微顿住脚步,回头看去。

    隆冬大风忽然就刮了起来,风雪飘摇红梅零落,呼啦啦迷蒙了视线,眉目模糊的男子茕茕独立在飞雪中,像他刚才一般伸手去接那些簌簌落下的落梅,奈何风太大,花瓣都顺着他的轮廓滑了出去,一丝痕迹也不留。

    他就这么怔怔然地站在大雪苍茫的空地上,身形笔直仿佛坚不可摧,却显得那么孤独。

    一瞬间漫上来的疼痛扼住了呼吸,阜仲一时忘记了自己原本该抬脚的步伐,呆呆地立在原地望着柳一遥。

    他不懂爱情,也不明白柳一遥的深情厚意是从何而来。

    可是,看着这个人的笑就会欢喜,看着这个人的疼就会难过……

    他算不算是,也喜欢柳一遥?

    ……

    番外:恨生(三)

    “阿仲,你躲我!”

    即使是深夜时分,深受荣宠的柳一遥依旧连通报都不需要,就这么一路长驱直入乾和宫。

    准备入睡的阜仲被他强拽起来,还不欲躲闪,就被他的神情震住,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刚刚接下相位的柳一遥手段刚强气度沉稳,每一个笑每一个字都叫人难以揣测,偏生此时抿紧了唇望着他,脸色苍白轮廓消瘦眼里藏着怒气,真正伤心欲绝。

    阜仲心里也不好受。

    自那日之后,不过半个月两人没有私下独处过,他怎么就变得这般憔悴……

    “我以为,纵然不能相爱,至少我们还能相知相携,”柳一遥眼中的怒气渐渐化为黯然神伤,语气惨淡,“可是如今这般光景……你究竟将我们这些年的情分置于何地……”

    声音到了最后,竟是有一瞬的哽咽,难以成声。

    他倾尽身心,得到的却是避而不见,他……不甘心!

    阜仲愣住,竟是不由自主地抚上他的面孔,“对不起,一遥……我不是存心躲你,我只是还想不明白。”

    “你想不明白什么?”

    “我想不明白,”阜仲微微锁了眉头,“我有没有喜欢你到足够我放弃一些东西的地步。”

    柳一遥蓦地呆了。

    阜仲缓缓收回手,“我现在,还不曾算好。”

    这些日子思前想后,他亦知自己对柳一遥的信任和依赖不同寻常,只是生在皇家,要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衡量得失,无论对象是财物权势还是人的感情,并非冷漠,只是每个人的生存之道的不同罢了。

    柳一遥却猛地抓住了他的手,唇边浮起淡淡笑意,神色那么缠绵那么多情,瞧得人呼吸都痛了,“阿仲,有了一次,你以为我还会再给你第二次想明白舍下我的机会?”

    “什么……”阜仲还来不及明白他言语中的深意,就被对方低头重重咬上他的唇。

    柳一遥这一下真的咬得很狠,似依恋又似决绝,唇齿相碰,两个人的血都混在了一起。

    血腥味弥漫而开,柳一遥的声音从喉咙里生生挤出来:“阿仲,来生我不能保证,但是今生让我陪你……我陪你生,陪你死,陪你过这一辈子!”

    阜仲微微睁大了眼。

    柳一遥舔/舐/着他唇角的伤口,目光灼灼,“阿仲,我说过了,没有人会比我更爱你。”

    “——也只有我,才能陪着你走到最后。”

    他的话太过笃定太过蛊惑人心,阜仲只觉得澎湃的血液冲击着耳膜嗡嗡作响,连神智都被冲得恍惚。

    待得回神之时,他的衣物已经散落了一地,轮廓雅丽的男子吻着他的眉眼,神情痴迷又疯狂。

    “一遥……!”阜仲慌了,用力挣扎起来。

    柳一遥却箍紧了他的身体,“若是你不喜欢我,我一辈子都不会招惹你,安安心心替你守着这江山……可是谁叫你也喜欢我呢?”他的话音不高,充满了咬牙切齿的意味,“阿仲,是你不肯放手的,你又叫我如何放手?”

    这般狠戾的眸色,当真陌生得紧,教阜仲微微怔愣。

    是啊,柳一遥对他太好,好到他几乎忘记眼前这个人是玉衡朝堂里不择手段的柳左相。

    柳一遥忽而又笑了,笑容温柔又美好,比那三月的桃花还要惊艳上几分,“阿仲,这世间除了你,我什么都不要。”

    “——你是我的,没有人能阻止。”

    ……

    一夜,迷乱。

    ……

    沃国有玉,质地乳白,其坚如石,剑击不破。

    素来不喜金银财宝的柳一遥却独独看上了这件贡品,向阜仲讨了过来,闭门谢客了几日。

    阜仲身子有些不适,虽是觉得对方进宫陪他时总有些古古怪怪,不过也没有深究。

    又是一日深夜时分,柳一遥却匆匆进宫,将一对做工粗糙的白玉指环捧到了他面前。

    “我心如玉,思君朝暮,生死不离。”

    阜仲接过指环,笑了,“生死,不离。”

    这一句约定,金口玉言便是十二年。

    也一语成谶,他们将这个指环带在身边,到死都没有放开。

    ……

    阜徵期间回京述职,阜仲柔着眉眼对他提起柳一遥种种。

    昔日的小小孩童已经长成了神情刚毅的卫国元帅,血肉在战场上被撕裂也不曾皱着眉头,此时看着自己兄长幸福溢于言表的模样,却是瞬间哀伤了眼神,“皇兄,没有谁能一直陪着谁,他柳一遥也不例外,总有些路……你得一个人走。”

    阜仲却是不信,“一遥答应我的,从来不曾食言,我信他。”

    阜徵不再说话,只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我善良如菩萨的皇兄啊,你可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八个字美好得叫人用得泛滥,但其实它的结局,是一个悲剧。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闲聊之时,阜仲曾略微提过这件事。

    柳一遥听罢,并没说话,只是伸手抱紧了他。

    人生无常,几多变数,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他想要与这天,争上一争。

    ……

    但是,他终究还是输了。

    “柳一遥,阿徵是因你而死的!”

    当那砚台砸在头上,教他头破血流的时候,柳一遥不是不疼的。

    只是心爱的那人凄厉的眉目,比那箭矢更要厉害,扎进他的心口,那剧痛盖过了头上的伤口。

    总是眉目温然的帝王跌坐在一地狼藉里,抱着阜徵带血的头盔,眼泪簌簌而落,“你不明白,阿徵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是他年少时的天啊……

    可是现在,他的天塌了。

    他柳一遥害死了阜徵……也是他害死了他的七弟!

    柳一遥半跪在他面前,想像以前一样伸手抱住他,却只觉手脚都僵硬得不成样子,“……阿仲,我们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是啊,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他眼神空洞地呢喃,说到最后声音几乎听不见,嘶哑如同负伤累累的兽类从咽喉深处发出的悲鸣。

    那些背叛,那些死亡,还有那几个无辜的孩子横贯在他们之间,生生破出一道天堑阻隔左右。

    指环依旧,可是世道,却变了啊……

    ……

    一纸辞呈偷偷放在了宰相府,一匹瘦马安静地出了城。

    柳一遥出京的时候,他没有回头留恋这个埋葬了自己的心一辈子的城池,亦不敢回头,只怕回头看一眼都是痛。

    怕再看一眼……就舍不得离开他了。

    至爱不悔。

    这是他留给阜仲的最后四个字。

    就此,绝笔。

    爱恋转瞬间见血封喉。

    阜仲站在空荡荡的乾和宫里执着这承载了十二年深情的薄纸,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

    不观山很偏僻,很安静,但是处在京城辖区,常常能听到关于那人的只言片语。

    柳一遥接过小贩手里的煎果子,在简陋的茶摊上坐下,点一壶茶,听过往的行脚商人说那些真真假假的天朝之事,有些恍惚地想,他不在了,可有人会在早朝之前偷偷给他带一个热腾腾的煎果子?

    听说他病了,听说他新添了麟儿,听说他册立了太子,听说太子的名字唤作阜怀尧,听说他追封了七王爷做忠勇公……

    每听一次,回忆就多了一份,思念就重上一分。

    阿仲,一辈子这么短,数来数去不过几十年而已,根本来不及忘记你。

    遇见孪生姐姐,纯粹是个巧合,他却没想到,竟是会在姐姐的儿子苏望苍身边,看到一个熟悉的孩童身影。

    他时隔太久,他对本就交集不多的阜徵没有太深的印象,只觉得这个孩子的眼神,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毕竟还是个孩子,他巧妙地便套出了他的身份——哦,对了,一个生在皇家却名为苏昀休的孩子。

    他的母亲,就是那年和他纠缠在床榻之间的妃子。

    ——那一瞬,愧疚才是那把剜骨尖刀。

    苏家灭门后,他闻声赶去,最后带回小镇的,只剩下这两个孩子,以及深夜一一运上山来的千百灵位。

    柳一遥没有过问苏昀休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身份不明的属下,也没有问苏望苍为什么执意认为是自己害死整个苏家,他只想在余生之年好好保护他们,将自己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不然,一旦空闲下来,那透骨的思念会吻杀他的理智。

    ……

    ——若有一天边疆烽火不再百姓安居乐业,你不想留在这个皇位上了,就和我一起去纵情山水,游遍三山五岳五湖四海好不好?

    ——塞外边疆,海角天涯,不管你去哪,我都陪着你。

    你明明这么说,可是现在,你又在哪里?

    人生长恨水长东……二十年生死不见,阜仲已经发须皆白,可是那年承诺会陪他走遍天下的人,却仍然是记忆里笑如江南烟雨的模样。

    阜仲伸出手,想要触摸他熟悉的脸庞,却摸了个空,方似如梦大醒。

    那风华正好的岁月里,那他所爱的,所珍视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啊……

    七弟,对不起。

    一遥,你在哪里?

    告诉我,你在哪里?

    他总是过于迟钝,一梦醒来,方觉自己已经痛失所爱。

    他恨不得将每一寸土地都翻遍,仍是找不到那个执手与共的心爱之人。

    是的,直到你离开之后,我才发现,原来很多事情,其实远没有你对我来的重要。

    但是迟了。

    十二年前他们回不去从前,如今他已经回不来了。

    犹然记得多年前梦中,颜容雅丽的男子嘴角含笑眼神悲伤地说再见时的情景,那时阜仲就已明白,他的一遥,再也不会回来了。

    阜仲死死守在这个他曾经不想要的至尊之位上,只为能够坐拥这天下,便能感觉柳一遥还在。

    他承诺过的,陪他生,陪他死,陪他过一辈子。

    现在,他大限将至,这片土地仍然属于他,他的一遥也属于他。

    白衣的太子蹲在他身边,素来冷漠的神情里竟是带上了悲伤。

    “尧儿,莫伤心,”他呢喃,攥紧了那生死不离的白玉指环,“一遥和七弟等朕等得太久了,再不去,他们恐怕要过奈何桥了……”

    ——你在的地方,怎么会没有我?

    一遥,我用一生,怀念你曾说过的这句话啊……

    既然你已失言,那么现在,轮到我去你在的地方了。

    ……

    菩萨一样的你啊,我就多瞧了那么一眼,就用上了一辈子来爱你……

    风雪飘摇里,柳一遥对着窗外回想起那人秀丽眉目,忍不住静静微笑,对身边的两个孩子道:“昀休,望苍,帮我把一样东西取来,可好?”

    我们说好生死不离的呢,却害你一个人孤单了那么久。

    真抱歉,我这一生唯一一次食言竟是于你,七王爷当初那句话果然像是一个咒啊。

    他握紧了白玉指环,按在心口,感觉着心脏渐渐虚弱的跳动。

    奈何桥边,我会守着你来呢,你可不能装作不认我……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头也不敢回地离开京城的时候,还不曾对阜仲好好地道别。

    呐,对不起,阿仲,再见。

    明天见。

    下次见。

    ……下辈子见。

    (end)

    第二百三十七章 使者

    时至初夏,几场大雨过后,气候也渐渐转热了起来。

    甄府。

    午后时分,阜远舟端着茶道美人亲自沏的好茶,坐在树荫下看自家徒弟认认真真地练习他教的一招一式。

    苏日暮歪歪斜斜地坐在他旁边,拎着个酒壶自酌自饮,顺便评价道:“气势太重了,子诤你让他收敛收敛,这样不好藏气,偷袭不方便。”

    阜远舟睨他一眼,淡淡道:“一步一步来,他还小,急什么?”

    “啧,”苏日暮忍不住咂了一下舌,“瞧你这腔调,越来越像你皇兄了。”

    阜远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