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攀飞云抱明月,欲踏海门观怒涛——这样的苏闻离,这样的苏日暮,他怎么会、怎么能抗不过去?
想到这里,阜远舟就不再心软,道:“闻离,你还记不记得你答应我的事?”
“嗯?什么?”苏日暮抬起头来,不解——他经常答应阜远舟一些事,这家伙老是仗着比他小几个时辰就压他一头。
阜远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并不介意重复一遍第一次到甄府时说过的话,“杀了他们,放下苏家。”
较之上一次的悲伤,他此时平淡的话语里渗出的杀意简直能叫神惊鬼怕。
苏日暮瞬间僵住了。
——杀了他们……
他何尝不想杀了他们呢?连在梦里,他都梦见自己手刃血仇血祭苏家上千亡灵的场景,反反复复,反反复复,缭绕成了心底的魔。
只是……放下苏家,该怎么放?他怎么能放?!
“你是这个家族的希望……”
“你会成为苏家的骄傲……”
“你是苏家的唯一继承人,这些东西谁都可以不学,谁都可以不做,但是你不能!”
“你不要?这句话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说?苏家是你的责任,苏家成百上千人都是你的责任,你说一句不要就真的能丢掉吗?!”
“苏家的荣耀若是败在你手里,你就是不仁不孝不义!!”
“你要活下去,你欠了苏家的,你死也不能把苏家丢下,你就要为这上千冤魂讨回一个公道!!!”
“……”
“……”
他,她,他们,所有人都在不停地说着那些话,一遍又一遍,仿佛要掏空他的脑子,只留下这些话语在里面盘旋,一辈子不能忘,连死都要刻在墓碑上,带进地府里。
到头来却是命运弄人,当年他们在世时一死活不愿承下这个重担,只想闲云野鹤天高地阔任我行,待到他们都离开他,他不仅拿起了苏家的剑,还背起了苏家的仇恨,罪孽缠身好似永世不得超生。
苏日暮僵在原地,缓缓睁大那双看不见活气在里面流淌的眼睛,轻轻呢喃:“子诤,我放不下……”
他的眼里像是要渗出泪来,可是明明干涩不见一丝sh意。
阜远舟这才听出他的声音里带着怎样的绝望,像是刀一样杀着喉咙。
瞬间,呼吸生疼,那种悲恸甚至让他有逃离的冲动。
只是此刻他容不得自己心软,硬生生压下那份涌上鼻尖的酸涩,“我说了,我不会给你机会让你拿自己的命去报仇的。”
——你不放下用自己和仇人的血来血债血偿的念头,我就不会让你去报那血海深仇。
“不要逼我……”苏日暮攥紧了双手五指,“我不能……”
“那我宁愿把你关起来。”阜远舟说这话时,曜石双瞳里掠过一丝冷酷,当真说到做到。
苏日暮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
阜远舟不为所动一般,“到时候,荣华富贵,子孙满堂,你要什么,我就给你。”
苏日暮恨声道:“我只要报仇!”
阜远舟的目光针一样扎过去,“我只要你活着!”
苏日暮怔住,阜远舟的脸上其实没什么表情,唯有眼神深得可怕,血丝纠缠在眼里,仿佛里面藏了一头受伤的野兽。
他这一招太绝也太有效,现下这世间能影响苏日暮决定的人估计只剩下阜远舟了,只要一句话,就能让苏日暮心生迟疑。
“子诤……”
阜远舟敛去眼里情绪,摆手打断他的话,“没有什么可说的,除非你答应这件事。”答应我,你会一直活着——即使像乌载意说的那样,靠着酒过下半辈子。
苏日暮苦笑,“子诤你未免太过霸道。”
“你才知道啊?”阜远舟不屑。
“让我想想……”
“文试之前你就说考虑了。”
“这不是没想好吗?”
“你以为我会信么?”阜远舟冷笑。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你苏闻离是信命的人吗?”
句句话被反驳,苏日暮咬牙,“阜子诤你不要欺人太甚!”
阜远舟一把将琅琊惯在桌子上,“欺你不起么?!”
“……”苏日暮憋屈。
“给我个准话,不然……”阜远舟勾起嘴角,那笑容分明好看得紧,却能叫人毛骨悚然。
好友此番是真的说一不二,苏日暮不自主地蜷起了五指。
阜远舟也不再催促,只是静静地拿起酒盏啜饮着。
他的样子看似不急,握着酒盏的手却显得有些微不可见的僵硬。
苏日暮冷不丁的想起他那日眼眶微红着说求你了的情景,瞬间心里一酸,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我答应你便是了。”
阜远舟心里猛地一松,方觉自己手心已经被冷汗浸sh。
……
甄侦身份特殊,即使身在要绝对封闭的文试阅卷之时,影卫也自有他的一套方法光明正大进来传递消息。
“宁王?”看到暗示走到角落里的甄侦听到这个名字时,也有一分诧异。
“是,按殿下的话看来,似乎是来找苏公子喝酒的,不过属下不敢靠近听朝小阁一探究竟。”前来报信的影卫道。
知道以阜远舟的能力,若是有心为之,影卫们肯定听不到什么关键的事情,甄侦就没有再问他们凑在一起做了什么,不过心里倒是千绕百转——莫非真的是酒逢知己千杯少,永宁王才和苏日暮如此熟稔?
抑或是……阜远舟和苏日暮本就是熟识?可是,巨门里并没有得到类似的情报,也许因为是苏日暮的身份本就不是真实的,才会对不上号。
甄侦不由得对苏日暮的真实身份更为好奇了。
“对了,关于晋安镖局常年闹鬼的事情,查到是什么人搞的鬼了么?”甄侦问。
影卫惭愧:“暂时没有。”
“回去吧,伺候好宁王殿下,府里多注意一些,别有什么闪失。”
“是。”
挥手让影卫回去,甄侦若有所思。
所谓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这晋安镖局却闹鬼闹了十几年都不敢声张,近两年来,从苏日暮现身京城前后更是闹得更厉害,前段时间晋安镖局当家兼总镖头薛义保的儿子——京城五大公子之一的北薛薛天又因为过失杀人兼找人顶罪而锒铛入狱。
苏日暮似乎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薛义保做过的最轰动的事情大概就是十三年前参与了剿灭了刹魂魔教一事,难道说苏日暮和魔教有什么关系?
……
第一百零四章 方向
忠信元帅府。
青衣的男子坐在书房里,目光一遍遍地巡视着那幅《三仙向南图》,他清秀的颜容和犀利的眼眸一半被铺落的黑发的阴影遮盖,看起来总有几分阴沉沉的气质。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坐在离他不远处,正一心一意绣着一幅刺绣。
连晋扛着黑色龙枪带着刚扎完马步的孙真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情景,嘴角忍不住抽cu了几分。
宁儿看见他,冲他打招呼,“连叔叔~”
“宁儿,怎么不出去玩?”连晋摸摸她脑袋。
宁儿摇头,“宁儿在这里陪陪爹爹。”
孙真看了看宫清,见他神色认真,就不去打扰他了,坐到宁儿旁边帮她穿针线,宁儿拿出手帕替他擦擦额头上的汗。
“乖。”连晋对两个小孩道,然后朝盯着那幅画在出神的宫清走去,拍拍他肩膀。
宫清回神,抬头看他。
连晋抱怨道:“干嘛老呆在屋里?害的宁儿都不出去玩了。”
宫清闻言,看了看姐弟和睦的宁儿和孙真,眼里划过一丝歉意,“抱歉,在想点事情。”
趴屋顶上的黑一和灰三对视一眼。
“元帅像不像是在抱怨丈夫不顾家的妻子……”
“元帅好贤惠哦……”
对视中的两人同时一个激灵,掉落一地鸡皮疙瘩满地爬。
屋里。
连晋拉过那份《三仙向南图》瞧了瞧,“看了这么久,看出什么玄妙没有?”
宫清摇头。
连晋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挠挠后脑勺,最后道:“这种事急也急不来的了,说不定是我们想的方向错了吧。”
宫清闻言,一顿,“……方向错了?”
“对啊,”连晋耸肩,“谁知道那范老贼想要的是这幅画还是这幅画里真的藏了什么东西。”
宫清似乎没听到他说话,只重复地呢喃“方向错了”几个字。
连晋不解,推推他,“怎么突然就魔怔了?”
“你说,”宫清忽的一把抓住他的手,“你说我们是不是弄错了方向?”
连晋呆了一下,无意义地发出一个单音:“……啊?”为什么是一样的话,他就听不懂宫清想说什么?
“你记不记得宁王上次说他是怎么把画还原出来的?”宫清话锋一转。
连晋一时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只好跟着他的思路走,“三爷说他临摹之后按着页码排了下来,就弄出了这幅《三仙向南图》。”阜远舟排出来的也的确和画的名字一致啊。
宫清拿起了那一沓阜远舟临摹下来的织锦书上每一页的局部图,有些急切地道:“如果排列的顺序错了呢?”
“顺序……”连晋看着他手里的纸稿,猛地了悟,“你是说不按着页码排列它可能又是另一幅画???”
宫清立刻点头。
“那我们重新……”连晋马上就想试验试验,不过一动才发觉宫清还抓着他的手。
宫清也是一愣,下意识就松开,松开之后不知为何,又好似有些怅然若失。
连晋无意识地张握了一下手,中途改道去拿那份纸稿,把刚才未断的话接了上去,“……排一次吧。”
孙真和宁儿偷偷瞄着他们——怎么感觉三叔(爹爹)和连叔叔之间的气氛怪怪的呢??
……
甄府。
甄侦叩门进来的时候,苏日暮刚把一堆工具材料藏好,回头看见他,登时就是一愣,“甄侦?”
雪青官服的文雅青年挑眉,“怎么一副白天见了鬼的表情?”
“可不就是见了鬼么?”苏日暮嘴角抽cu,“你怎么在这里?”不应该是在翰林院批阅文试的卷子吗?
林伯适时端着饭菜进来。
甄侦笑着道:“翰林院的饭菜不合胃口,回来吃晚饭。”
……真是强大到满是槽点又不知怎么吐的理由,特产阶级果然很可恶。
苏日暮无语地看着他。
甄侦当做没看见一般,在林伯摆好碗筷后入座,侧头看他,“过来吧。”
……这种召唤宠物的口气算什么……!!
心里虽然在吐槽,不过苏日暮还是别别扭扭地走过去坐下了,拿起筷子,看了看桌上色香味俱全的菜色,旁若无人地动筷。
好吧,从某方面来说得谢谢甄侦,他现在的胃口比以前好上了那么一点。
作为主人的甄侦倒是习以为常,只是在他喝汤的时候突然道:“听说你陪三爷喝了两坛酒?那就从你的酒里预支了吧。”
“咳咳咳……”苏日暮一口汤呛在喉咙里,侧过身子咳得惊天动地。
深得天仪帝真传的甄侦很淡定地盛了一碗鲫鱼汤。
好不容易咳完了,苏日暮咬牙切齿瞪向他,“你、有、必、要、那、么、吝、啬、吗?!”
甄侦喝了一口汤,“家里多了一张嘴,自然是要精打细算的。”
苏大酒才恨不得把他手里的汤砸在他脸上,“子……阜三爷不是把钱给你了吗?”阜远舟给的那几张银票给他买几年的酒了!
“哦?”甄侦扬起一边眉毛,“你和三爷的交情已经好到可以让他养你的地步了?”
说完这句话,他不自主地微蹙了一下眉尖,说不上自己心里为什么有一瞬的不悦之极。
“那是小生的钱……”苏日暮说起来未免有些底气不足。
甄侦听得心里更多了一分异样,“你和三爷真的感情很好……”他的尾音耐人寻味,听不出是陈述句还是疑问句抑或是其他的什么。
“还行吧。”苏日暮话是这么说,心里想起刚才阜远舟的咄咄逼人,也不知是笑好还是苦笑好。
那个人当真霸道,连生死都要替他决定,不过换位思考的话……
大家半斤八两罢了。
就像甄侦说的,他真的不怎么在乎自己这条命,留至现在,不过是想亲自手刃仇人,十几年里除此之外他别无他想,也想不出自己该干什么才好,不过既然已经答应了阜远舟,他总不能轻易食言。
自从知道强大到看起来坚不可摧的神才也会疯掉之后,苏日暮方能真正理解这个人究竟重情到什么地步。
甄侦微怔了一下。
眼前素来洒脱不羁到几乎了无牵挂的书生眼里却比平时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坚持,细线一样横过他的双瞳,在一潭死水般的眼神里泛起涟漪,拉起一抹淡得近乎无痕的生念。
……生念?
没想到这个词还能和苏日暮搭上关系。
甄侦看着他,心里一分微喜,舌尖一分涩意。
他不想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矛盾为什么如此在意,他只是想知道阜远舟到底和苏日暮说了什么,能在一朝改变一个人的执念……
想着想着,话语已经不受控制地从嘴里滑出:“你和三爷似乎已经相识很久了。”
苏日暮正在出神,闻言心里一凛,面上却没什么讶异流露出来,“文试之前到现在,貌似不算久。”
他知道甄侦是天仪帝的心腹,他也知道天仪帝赌了全部的信任在阜远舟身上,但是甄侦毕竟不是阜远舟的哥哥,苏日暮不敢保证他会不会对阜远舟不利。
“是吗?”甄侦淡淡反问。
苏日暮微微蹙了眉尖,“你跑回来不是为了盘问小生和阜三爷认识了多久的吧?”
“为什么不正面回答呢?”甄侦像是很无辜很莫名地问他,“只要涉及到三爷,你就很喜欢避开问题。”
苏日暮假笑一声,“本来就没什么好说的。”
甄侦静静地看他,看到苏日暮脸上的假笑再也维持不住。
“甄侦,你似乎管的太宽了。”对上彼此,不仅是甄侦,连苏日暮都觉得自己的耐心容易告罄。
他们明明连朋友都谈不上,却能给对方前所未有的影响。
“太宽了么……”甄侦伸出手,他们坐的距离不远,他一伸手就触碰到了对方微微带着凉意的脸,“可是我偏偏喜欢管你,我自己都不知是为什么,苏日暮,你能告诉我么?”
苏日暮下意识想扭过头甩开他的手,却被他提前预知到而用了几分力托住脸颊,用一种不算大力但是甩不开的力度。
他只能愤愤瞪着甄侦,“谁知道你这个变态在想什么!?”
“可是,我想知道你在想什么。”甄侦如是道,摩挲着他的脸,语速很缓很慢,声音里带着特别的不为人知的情绪。
这句话说得人不自主地毛骨悚然,苏日暮觉得脊梁骨有些发冷,下意识想要摆脱这种受牵制的局面,不经意对上甄侦注视着他的眼时,却不知为何不知不觉地顿住了动作。
甄侦的眼睛很漂亮,翕动眼帘时,杏仁般的弧线带着优雅的美感,他的眼神很深,仿佛带着很神秘的微芒,在他的眼眸最深处的地方,那一片夜幕一般的漆黑里,似乎有一个漩涡的存在,缓缓的缓缓的旋转着,只看一眼,只是那么一眼,就会被那个漩涡深深吸引进去,像是陷入了一个冗长华美的梦境。
苏日暮不知道漩涡里面有什么,只是这么看着,看着那漆黑淹没他的理智,好像有什么在脱离自身的控制。
甄侦的声音很好听,低沉得就像是箜篌一样,空明浩渺,动人之极,淡淡的笑颜又似浮逸云流昙华乍现,仿佛能将人拉入极乐之地,“苏日暮,我想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想知道你和三爷是什么关系,我甚至想挖出你所有的秘密……苏日暮,告诉我。”
第一百零五章 摄魂
、“苏日暮,告诉我。”
“我……”
“苏日暮,你到底是什么人?”甄侦的语调缓慢,轻声地问,像是怕惊醒暗夜里的亡魂,却又能深深潜入人心,让人不由自主被牵引而走。
“我、我是……”他是谁?他是苏日暮,是苏闻离,是当年……
“你已经忘记了吗?那时候的你。”
是……是舅舅吗……不,他没忘记,从所有人都离开开始,他就注定一辈子都不能忘记自己是苏家的子孙……
不!不对!舅舅明明已经不在了!!!
苏日暮瞳孔一缩,骤然发力一掌拍开他的手,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后退,却感觉一阵疲倦从内涌到外,让他整个人跌回椅子上。
他又惊又怒:“你竟会摄魂术?!!”
被打断的甄侦也是一阵诧异——从来没有什么人能够摆脱他的瞳术——转瞬猛地听到苏日暮的话,他的眉头就是大皱,“你知道摄魂术?”
苏日暮不答,瞪着他几乎要咬碎一口利牙:“甄侦你这个卑鄙小人!!!”
难怪他从见到甄侦开始就那么经常回忆起过去的事情,甚至在他面前毫无防备地睡着,他一直不解其中原因,此时才知真实缘由竟是如此!
甄侦倒是不理会他的破口大骂,径自走到他面前,苏日暮抬手又是一掌拍过去,却被甄侦不甚费力地扣住了脉门,“既然你知道摄魂术,就不会不知道先我一步强行中断的后果吧?”
苏日暮想抽手,无奈脑子沉重得像是吊着七八个重锤,连着身体也难以用力。
“我真的很好奇,”甄侦俯下身子,半蹲下来,雪青的官服层层铺开,他平视苏日暮愤怒的双眼,“你究竟是什么人?”
摄魂术在江湖上流传众多,不过多是荒诞之言,经不起推敲,真正知道摄魂术的人倒是真的不多,不是它有多神秘,而且它难以掌握,百八十年才有那么几个人能学会,所以流传不广,快到失传的地步了,现如今知道的人大抵只剩下一些百年世家了。
真正将摄魂术学会的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迷人心智,也无怪乎世人能将它称作妖术。
苏日暮强压抑住心头火气,冷笑,“我更想知道你是什么人。”竟会这等武功!
“我的身份?”甄侦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倒不是不能说,不过你拿什么来换?”
苏日暮几乎想啐他一口,“老子不稀罕!”
“你非要和我对着干吗?”甄侦虽是这么问,不过看起来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老子看你不顺眼!”
“你看我哪里不顺眼?”甄侦似是笑了笑。
“从上到下从前到后从左到右从里到外全都不顺眼!!”苏日暮将牙磨得咯吱咯吱作响。
“那我就保持原样好了。”甄侦在他警惕的眼神里伸手理了理他微乱的额发,眼波温柔,“看到你生气,我总觉得特别高兴。”
“你这个变、态!!!”苏日暮恶狠狠道。
“真是一张让人恨不得撕掉的嘴……”甄侦抚上他的唇,在他张口咬下来之前抽开了手,淡淡道:“知道我会摄魂术的这世上还真没几个人,”有的大多数都没办法再说出来了,“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的声音轻轻柔柔,笑颜浅如春花,眼里错落着江南烟雨蒙蒙的痕迹,谁也分辨不出他此时的话是玩笑还是认真。
“你杀我试试。”苏日暮却是淡笑,眉尖一点傲然。
就算他因为强行中断摄魂术而难以继力,他也自有办法保住自己的性命,何况摄魂术本就是会噬主的玩意儿,甄侦施展一次,自己也会觉得疲劳无比。
甄侦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苏日暮强撑着坐在椅子上,姿态有些狼狈,不羁放肆的气势倒是丝毫未消。
甄侦突然轻笑出声,不同于之前那温柔魅惑的低沉,他的笑声朗朗,不像是人们口中温文尔雅的茶道美人,倒像是仗剑轻狂的年轻侠士。
“我怎么舍得?”他如是道。
苏日暮打了个愣神,还没想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忽然感觉身子一轻,甄侦竟是弯腰将没什么力气的他抱了起来。
“!!!”
苏日暮的第一念头当然不是自己被占便宜了,而是……
“甄侦你丫的别乱来!!!”
咳咳咳,各位看官也不能误会了,苏大酒才只是想起了多日之前甄侦让他和鹿鞭汤而他宁死不屈时甄侦威胁他的话——苏日暮,你大可有个下回,看我敢不敢……脱光你,往下扔。
没有理会他的吼声和微弱可以忽略的挣扎,甄侦转了个身,却是往屏风背后走去,将他放在了床上,居高临下看着他,似笑非笑,悠悠解释了刚才那句话,“难得有个人让我感兴趣,我怎么舍得杀了。”
被放到床上的苏日暮正愣着呢,闻言就是浑身一激灵,恨不得仰天长啸把天吼出个窟窿来——他上辈子到底挖了人家百八十个祖坟还是杀了几十万人罪恶滔天,才会这么倒霉地被甄侦觉得感兴趣了?!
甄侦好笑地望着他千变万化五颜六色的脸,“还是第一次有人中断了我的摄魂术,你不觉得想睡吗?”
比起上一次苏日暮毫无防备地被摄了魂的疲倦,这次更为掏空精力。
还在愤怒中的苏日暮一听,这才觉得浑身倦意涌上来,只拖得眼皮往下坠。
“有什么等你睡醒了再说吧。”甄侦注视着他道,又是那般箜篌似的低沉空明。
……你丫的还来摄魂术!!!
苏日暮尽管不想在他面前睡了过去,不过还是抵不过睡魔的侵蚀,意识挣扎了几番,才昏昏沉沉陷入睡梦里。
他只有在睡着时才会收起那份玩乐恣意对万事浑不在意的不羁,紧紧蹙起了眉,心事重重的模样,仿佛在睡梦里都摆不脱那份了无生气,抿着唇的样子就像是个孤独又倔强的孩子。
甄侦在苏日暮床边坐了一会儿,目光勾描着他那张微微苍白却煞是好看的轮廓,不由自主地抚上他的脸颊,揉开他眉间的皱褶。
他缓缓敛了嘴角的笑容,眼里复杂难以言语。
苏日暮……
甄侦慢慢咀嚼着这个名字,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为这个让人咬牙切齿的男子连心都乱了。
他压下心口悸动,帮苏日暮脱去了外衣,顺便掖好被子,准备走时却忽的一顿,伸手从苏日暮枕头下抽出了一卷画轴。
这个……是苏日暮从他那个破屋子里带出来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
不过,这个分量不像只是一幅画这么简单。
任子规一职那么多年,让甄侦几乎本能地想去打开卷轴,在触及到系绳时,却蓦地停住了动作。
……算了,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他收回手,将画轴原状放了回去。
……
皇宫。
阜远舟已经习惯了一回宫就直奔御书房,不过这次他家皇兄大人不在御案后批阅奏折,而是站在了一个楠木架子面前,对着一大幅地图明显在沉思。
他刻意加重了几分脚步避免吓到阜怀尧,那人闻得声响,果然抬起头来,冲他点头。
“远舟。”
“皇兄,你在想月儿湾的事情么?”阜远舟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快步走到他身边,抬头瞥了一眼,并不怎么意外上面是月儿湾防线的地形图。
见状,阜怀尧淡淡问:“你怎么看?”
兄长问到,阜远舟就认真去看了一番,心里细细推敲着,最后道:“皇兄是想听文官的想法还是武官的想法?”
“哦?”阜怀尧挑眉,仿佛饶有兴致,“都说来听听。”
阜远舟的指头点了点地图上凫黎关的位置,“武官的话,自然是想在凫黎关建防线的,倒不是他们不想打仗,而是建了防御工事之后战争过程中对己方的有利形势就多得多了,凫黎关的地理位置确实特殊的很;换做是文官,自然更看重财政、人心等问题,防御工事耗资巨大,时间过长,这些都得一一考量,他们多半会反对。”
阜怀尧看他,“那你觉得呢?”阜远舟似乎……介于文官和武官之间。
阜远舟托住下巴,“月儿湾的防御军事自然不能不建,不过不能现在建,毕竟皇兄你刚登基,ca之过急不是好事。”
“你的看法倒是和燕舞差不多。”阜怀尧道。
在他看来燕舞虽然一根肠子通到底,不过智谋在心聪慧在内,足以担当端明殿大学士之任,他这些年都着重培养他,燕舞也不负所托,虽是年纪轻轻,不过当朝第一谏臣的交椅坐得相当稳当。
想起那个敢拎着剑上谏清君侧的青年,阜远舟有些无奈,随即才继续道:“另外依远舟看来,不出三年,凫黎关必定动土。”
这个笃定的说法让阜怀尧眉眼一动,“为什么?”
“一则嘛,是内安,”阜远舟道,明澈的眼里倒映着他笔挺凛然的身姿,“皇兄天生帝王之才,胸怀天下黎明,手有数众良臣,百姓折服国富民强的时日指日可待,不是么?”
阜怀尧有些好笑地望着他,燕舞马屁拍得还略显生硬,他家三弟一顺溜说下来怎么就不面红气喘呢?
阜远舟微微弯了唇,有些狡黠的模样,道:“二则嘛,就是外乱。”
“外乱?”阜怀尧淡然的眼神里掠过一抹波澜。
第一百零六章 给他
“对,外乱。”阜远舟咬重了其中两个音节,“天下安定之时修筑防御工事自然是让很多人觉得铺张浪费而且在做无用之功,不过,若是天下局势紧张,朝臣百姓为了保家卫国,怎么会不肯出钱出力呢?”
“那远舟说说,何谓天下局势紧张?”阜怀尧似乎并不十分担忧似的,淡然道。
不断被提问的阜远舟努努鼻子,凑前去粘着他,眨巴着眼睛抱怨,“远舟想得到的皇兄怎么会想不到?还用我说吗?”
阜怀尧微不可见地勾了一下唇角,揉揉无耻卖萌的某人的脑袋,“远舟聪明绝顶,也许会有朕想不到的想法呢。”
阜远舟微笑,不置可否,目光在羊皮地图上流连片刻,道:“树欲静而风不止,玉衡始终树大招风。”
尽管玉衡几度盛极而衰,衰极而盛,不过仍然拥有最肥沃的土地,最多的人口,最繁荣的经济,这是一块任是谁都想来咬一口的肥肉,怎么能安逸太久?
大莽不是第一个,但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
阜怀尧沉吟,随后摇头,“玉衡能独当一面的武官实在不多。”除了连晋,能担得上元帅一职统御千军的人屈指可数。
“若真的需要的话,”阜远舟淡笑,眉目俊美举止优雅神态恣傲,“远舟也可以披挂上阵。”
行兵布阵,运筹帷幄,他自有他的一套,阜崇临能做得到的,他自然也能。
阜怀尧闻言,这次倒是没有动气,只是用一种无可奈何的眼神看着他,唤了他一声,“远舟。”
阜远舟阖动了一下眼帘,很是无辜的模样,“大丈夫征战沙场,扬名立万,每个人都这般想过,远舟当然也不例外。”
……他心里最想的其实是陪着阜怀尧一起看春花夏荷秋果冬雪,直到双双离开。
只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