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那青兕撞得冲天飞起,后背重重地砸在右后角的铁柱上,百骸如裂。还不等吸气,胸口又是一震,剧痛攻心,幽香扑鼻,一人不偏不倚地摔落在他怀里,正是小青。
四周惊呼、惨叫迭起,人影横飞。定睛再看时,那些凶兽又已踪影全无,笼内众人横七竖八地躺了满地,其中三个道士满脸惊怖,肚子被剖扯开来,肠子、鲜血流了一地,已然毙命。
许宣倒抽了一口凉气,烦恶欲呕。
笼外众人也被震得目瞪口呆,鸦雀无声。
王文卿站起身,右手在自己胸口一拍,“哇”地喷出口乌黑的淤血,淡淡道:“灵萼兄,青羊宫内一时不慎,让你破了镇魂棺,今夜又岂能重蹈覆辙?这铜藤球是当年陆成仇以南海的‘玄冰混金铜’炼铸而成,封印了三十六只凶兽恶灵,原本是打算囚困陈泥丸的,如今也算是得其所哉。你与李元君如果没有受伤,花上个月,或许还能逃得出来。但现在嘛,还是老老实实地调息养伤为好。等到了蓬莱山,我自将打开囚笼,与诸位同鉴天地之秘。”
正文 第一卷人间世 第七十四章困兽
林灵素经脉俱断,只是靠两伤法术聚气强撑,与他激斗了百余合,又被这混金铜藤球与凶兽恶灵接连猛击,纵是钢筋铁骨也抵受不住。身子一晃,坐倒在地,嘿然道:“原来那老怪物的法宝是你偷了去,难怪当日老子左寻右找也见不着。你处心积虑这么多年,倒也难为你了。”
王文卿道:“彼此彼此。”
他搀扶起那小王爷,将一颗丹丸送入其口中,又将真气绵绵输入,道:“王爷,你吞了这颗‘太乙丸’,在这里静心调息三个时辰,便无大恙。船舰暂且交给贫道调度指挥。”
李少微格格笑道:“‘冰魄花粉’号称天下第七奇毒,唯有‘南荒火蝶’可解。冲和子随手炼制的丹丸竟然就能祛除,可真是神农再世,黄帝重生了……”她面无血色,气息不继,笑了几声便转为剧烈的咳嗽。
王文卿也不理会,命众弟子围坐在小王爷四周,横剑布阵,又将六颗“太乙丸”送与其中几个弟子服下,道:“此毒虽然阴寒森厉,让人经脉俱痹,难以动弹,却好在没有性命之虞。你们只管凝神调气,保护好小王爷,不可轻举妄动。无论他们说什么,也不要靠近混金铜笼三丈之内,以免被他的‘盗丹’所吸,妄送性命。等到了蓬山,为师自有法子解尽余毒。”又仔细嘱咐了一番,方用拂尘卷起炼天石图,领着两个弟子出舱门而去。
许宣失望已极,原以为林灵素既然敢上贼船,必有必胜之把握,没想到技穷于此,又急又怒,叫道:“姓王的!你好歹也是大宋子民,勾结鞑子,祸国殃民,算得上什么修真道士?再不弃暗投明,悔过自新,小心被雷电劈死!”
雷声轰鸣,舱门哐然紧闭,王文卿早去得远了。
林灵素哈哈笑道:“小子,你跟他扯仁义道德有个屁用?只要能得道飞升,别说欺师灭祖、背信弃义,就是亲爹亲娘,姓王的也能狠心即刻宰了,不眨一下眼睛。否则又怎会拍拍屁股溜之大吉,留下这群笨蛋自生自灭?”
众道士听若不闻,依照王文卿所嘱,横剑于膝,双手两两相连,凝神御气。那太乙丸果似有些功效,过了一会儿,服了丹丸的六个道士脸色稍转红润,身上所凝结的冰霜也渐渐消融。
小青蜷在许宣怀里,低声呻吟,浑身打颤,肌肤上已泛出淡淡的鳞光。她原是冷血之身,寒毒未消,又中了这花粉,可谓雪上加霜。
许宣一凛,下意识地伸手抓住她的脉门,想要为她传输真气,指尖刚触及她的手腕,忽然一怔:“我可以动了?”又惊又喜。岂料念头未已,丹田蓦地一阵绞痛,金星乱舞,险些晕厥。
却不知他从小在药罐子里泡大,许正亭为了给他治病,也不知喂了多少灵草妙药,以毒攻毒,早已近乎百毒不侵,更何况还有“元婴金丹”所化成的真炁护体。
当初李少微的“九转寒冰箭”也罢,后来的“断魄香”也好,即便这极为罕见霸道的“冰魄花粉”,到了他的体内,被血液内的种种药毒冲抵,也只能逞一时之威。是以过不多久,双手便已能活动。
只是他不懂得御气排毒之道,急着运转真气,反倒将残余的寒毒送入了丹田、经脉,顿时又动弹不得。
几在同时,船身猛地一阵剧晃,灯火摇曳,桌案上的杯碗酒瓶倾斜滑移,众人也跟着东摇西摆。显是已转舵变向,朝着那“青龙皮图”所标识的方位逆风航行。
林灵素眯起双眼,凝神聆听了片刻,嘿然道:“很好,照此速度,天亮之前便可到蓬莱了。”转过头,乜斜着混金铜笼内那盘坐发抖的两个道士,上下打量,啧啧赞道:“妙极,妙极。”
那两人不知他所谓的“妙极”指的是什么,被他瞧得毛骨悚然,忐忑不安。
林灵素突然翻身冲起,右手闪电似的插入左边道士的肚子,一把将肝胆血淋淋地抓了出来。
许宣猛吃一惊,舱内惊哗四起,那道士张大嘴骇然地看着自己,过了一会儿才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呼,仆倒在地。右边的道士吓得面如土色,连滚带爬地退到角落,紧握长剑,浑身发抖。
林灵素挑起地上的长剑,反手将自己胸腹切开,众人惊呼声中,竟将自己的肝扯了出来,抛在地上,将那道士的肝胆塞了进去。
众道士脸色齐变,纷纷叫道:“百衲之身!”
金国鞑子们何曾见过这等血腥的景象?瞠目结舌者有之,伏地干呕者有之,就连小青这等心狠手辣的妖女,也睁大了妙目,讶异无已。
林灵素被鲜血染得半身尽红,却若无其事,笑道:“肝太肥,胆太小,好在完整无损,暂且借来用用。”撕下衣袖,指尖疾弹,丝线“咻咻”飞舞,很快便将胸腹缝合整齐。
当日在成都牢内,许宣便曾亲身体验这开膛破肚、更换脏腑的滋味儿,此时目睹,更觉惊心动魄。常人的心肺肝胆受到重创,必死无疑,这魔头却能随心所欲地更换。所幸经脉与脏器不同,看不见摸不着,无从换起,否则这魔头可真成了不死之身了!
林灵素目光灼灼地盯着球笼内那战战兢兢的道士,笑嘻嘻地道:“放心,你五脏都已受损,拿来无益。最多只借你两条腿一用,送不了性命。”大步朝他走去。
那道士大骇,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冲跃而起,剑光纵横怒舞,狂风暴雨似的朝他刺去。
林灵素随手一抓,便将长剑夺了过来,顺势飞旋横扫,鲜血激溅,顿时将那道士的两腿齐膝砍断。
众道士失声叫道:“王师兄!”
那道人修为虽然平平,人缘却似极佳,眼见他抱膝惨叫,几个道士义愤难平,忍不住握剑跃起,朝那混金铜笼冲去。
一个络腮胡子的道士喝道:“不可!都给我回来……”
话音未落,林灵素双手突然从铜栅间探出,气旋怒卷,那几个道士顿时凌空冲起,糖葫芦串儿似的,一个贴一个撞在他的手心,簌簌乱抖,嘶声大叫。
众道士骇怒交迸,有的想要上前相夺,有的想要御剑撞击混金铜笼,将那三十六只凶兽的恶灵激迸而出,全都被那络腮胡子的道人喝止,高声道:“这魔头经脉俱断,撑不了多久啦。我们只管御气逼毒,等师尊回来。若受他所激,靠近三丈之内,只能白白送他真气,赔了性命。”
众道士这才翻然醒悟,恨恨地回身坐下。
林灵素笑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师兄弟性命攸关,你们也不拔剑相助,如此冷漠自私,倒也不愧是王娘子的徒弟。”
双手光轮飞转,那几个道士惨叫不绝,猛然蜷缩,竟像被抽瘪了的水袋,松弛的皮肤波浪似的抖动。
众道士咬牙闭目,不管他如何狠下辣手,拿话诱激,再也不上前半步。
林灵素嘿然道:“这几位的叫声惨厉如杀猪,王娘子就算是聋子也当听见了。他一心独占女娲秘谱,乐得借老子之手将你们斩尽杀绝,你们居然还执迷不……”
话音未落,银光一闪,那络腮胡子的道人长剑突然飞撞在那铜藤球上,“轰!”绚光炸舞,震得那道人翻身飞跌,封印的幻兽凶灵则又重新怒吼冲出。
林灵素蓦地收回双手气旋,化为气刀,纵横狂扫。
“嘭嘭”连声,幻兽光影碎裂,整个铜藤球如水波般剧烈晃动。饶是那些凶兽如此狂猛,一时竟也奈他不得。反倒是许宣等人身处其中,犹如狂涛叶舟,天旋地转,难受已极。
林灵素哈哈大笑,脸色突然一变,鲜血狂喷,翻身弹飞出丈许远。众幻兽齐声怪吼,也如烟消雾散,瞬间形影全无。
烛火摇曳,舱内一片死寂,掉针可闻。
许宣心中突突大跳,眼见林灵素气息全无,趴在笼内半晌动也不动,暗想:“难道他真的死了?”对这魔头虽然又恨又惧,但若真的没了他,要想活着离开这里,可就难如登天了。
众道人亦是惊疑不定,又过了一会儿,见他仍无呼吸,有人叫道:“是了!这魔头经脉俱断,还用‘盗丹’强吸真气,实属饮鸩止渴。自作孽,不可活,活该他有今日!”便欲上前将那几个蜷伏在地的道士拖回,又被那络腮胡子的道人喝止。
络腮胡子的道人擦去嘴边的血丝,冷冷道:“道佛魔三教高手举天下之力,几番围攻狠斗,都让这厮死里逃生,如果他这么容易便没了气,还配得上李灵萼这名号么?”
林灵素果然又翻身坐起,哈哈笑道:“说得好,说得妙,说得别别跳来呱呱叫!你这般谨慎小心,想必就是王娘子座下的大弟子萨守坚了?王娘子害死你大哥、j杀了你大嫂,你还如此忠心耿耿,很好,很好!”
正文 第一卷人间世 第七十五章恩仇
萨守坚大怒,倏地跃起身,双手捏拳恨恨地瞪了他片刻,又强抑怒火,慢慢地坐了下去,道:“萨某家事,不劳阁下费心。我们每一个人的性命都是师尊捡回来的,再造之恩,自当以死相报……”
林灵素大笑道:“再造之恩?敢问你们之中哪一个不是孤儿?嘿嘿,先设计杀了你们的父母至亲,再假惺惺地出手相救……老子和他相识这么多年,他的这点伎俩还不知道?可笑你们竟然还认贼作父,感激涕零!”
众道士脸色微变,一个少年道士忍不住喝道:“你胡说八道!师尊待我们亲如子女,又岂是你三言两语所能挑拨!太乙丸极为难炼,三年里也统共不过炼成七颗,他若有半点私心,也怎会全给了我们?”
林灵素哈哈笑道:“既是亲如子女,又为何不管这五个弟子的死活,将他们与我同囚这里?又为何听见你们的惨叫、呼救,始终不回来施以援手?太乙丸?太乙丸能救你狗屁性命!如若不信,你们将真气聚到‘石门|岤’,是不是极为酸胀剧痛?”
那服了太乙丸的几个道士将信将疑,方一运气暗察,便疼得脸色煞白,黄豆大的汗珠涔涔滚落。众人脸色又是一变。
李少微柔声道:“他说得不错。解铃还须系铃人。普天之下,唯一能解‘冰魄花粉’的‘南荒火蝶’就在孤家怀里。太乙丸理气和中,最多不过将冰魄寒毒封上几个时辰。诸位打开这混金铜笼,我便将解药双手奉上。否则等到入骨,别说你们师尊,就连神仙也难救了。”
林灵素笑道:“王娘子现在一心只想找到蓬莱山,你们这些蠢猪是生是死,干他鸟事?等找到了藏在蓬莱山上的‘白虎皮图’,保管将你、将我,将这五艘船上的所有人全都杀得干干净净,好独霸其秘。倘若不信,只管坐着等死好了。”
两人俱是深谙人心、巧舌如簧之辈,一唱一和,极尽蛊惑离间之能事。众道士明明已已下定决心,不听他们挑唆,但话语入耳,却句句如尖刺,扎到他们心底最深处。一直以来隐隐担忧的疑惧,也全都翻江倒海地涌了上来。
那些金国鞑子更是越听越发惊惶,哇哇乱叫。
激动之下,气血内的冰魄寒毒流动更快。不过片刻,鞑子的声音便渐渐转小,有的蜷缩在地,不住簌簌打着寒战;有的更是浑身冰霜凝结,脸色青紫,也不知是活是死。其他人见了,越发恐惧。
许宣低头望去,小青长睫低垂,双颊冰霜凝结,气息变得十分缓慢,似已沉沉昏睡,心里更加着急。此时一旦睡着,只怕再无醒转之机!奈何这冰魄花粉极为霸道,好不容易略能动弹,刚一运气,丹田内便又疼不可抑。
正自苦苦思忖对策,“哐”地一声,船身剧震,仿佛撞到了什么暗礁巨石,灯火骤灭,舱中一片黑暗。
舱内漆黑一片,什么也瞧不清,只听见“咚咚”的敲击声,像是从船底传来,一下接着一下,清脆而空洞。
众人摒住呼吸,一动不动,周身像是僵住了,心全悬到了嗓子眼儿上。行船海上,最怕的便是撞到暗礁,更何况是在这等风暴肆虐的时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短短一瞬,又仿佛过了好几百年,船身猛地一晃,徐徐地朝前移动,众人这才松了口长气。
许宣手腕一紧,突然被小青那冰冷滑腻的手掌紧紧握住,耳边热气呵来,只听她蚊吟似的传音道:“小色鬼,想不想活着回到临安,救回你爹娘?”
他一怔,又惊又喜,不知她何以能解开“冰魄花粉”的寒毒,动弹说话。
还未回答,黑暗中又听林灵素笑道:“‘蓬山百里礁,云海万重桥’。这里海深数千丈,既有暗礁,就说明距离蓬莱只有百里之遥了。诸位想死想活,可要加紧定夺。”
萨守坚冷冷道:“李师伯还是别再枉费唇舌了,有气力赶紧修复经脉,保住性命吧。我们的性命全是师尊给的,就算他真要杀我们,死又何怨?”
“好一个‘死又何怨’!”林灵素哈哈一笑,道,“既然你叫我师伯,我这做长辈的就更加不能坐视不理了。长夜漫漫,风波诡谲,横竖咱们还有些时间,即便要死,也不能让你们做稀里糊涂的冤死鬼。”
小青似是知道许宣的疑惑,传音叹道:“蠢材!若不装成奄奄一息,怎会瞒过这两魔头的眼睛?‘元婴金丹’能解寒毒,只要你听我的话,必能……必能逃脱这里……”
传音入密极费真元,她寒毒未清,说了这几句话,已是气息不继,当下握住许宣的手掌,右手指尖在其掌心轻轻比划,似是在写什么字儿。
许宣又麻又痒,心中微微一荡,突然想起昨夜建康城内、小巷琴阁之中,自己也曾这般在白素贞的手心里写字传意,不由又是一阵窒息般的难过。
林灵素顿了顿,又道:“小王爷,你可知黄庭坚写《松风阁帖》时,我为何会在他旁边么?”
众人见他话锋忽转,微觉诧异。黄庭坚是本朝的大文豪,名满天下,他们虽是修道之人,却也是如雷贯耳,对此话题亦不免有些好奇。
林灵素道:“这事说来可就话长了,需从我九岁时讲起。那时我浑浑噩噩,只是个不知道自己身世的小乞丐,爹娘死后,带着妹妹在东京城内流浪,终日不是混迹于曲院街的酒楼茶馆,就是徘徊在南北斜街、甜水巷的瓦舍妓院,讨些残羹冷炙,受尽了屈辱白眼。
“夏天便也罢了,随处一倒就能睡觉。冬天夜里风雪严寒,只能偷偷翻墙钻进别人的柴房里,相拥着在草堆柴垛里苦苦捱受。偶尔遇见些好心人,赏一口热饭,给一炉暖炭;但大多时候,不是被人拳打脚踢着赶走,就是半梦半醒中被人用冷水浇醒,喝骂出门。
“嘿嘿,我年纪虽小,却已见惯了世间炎凉,心里暗暗发誓,终有一日,老子要出人头地,让这些欺侮我们的势利小人全都匍匐在我的脚下,磕头求饶。”
许宣心中一紧,想不到这魔头横行无忌,所向披靡,小时竟也有如此悲惨的际遇。若在一个多月前,自己锦衣玉食,无忧无虑,自难体会这艰涩苦恨之味,但如今历经大劫,遍历冷暖,不由起了些许同情之感。
众道士中有人“哼”了一声,冷笑道:“可惜了。如果当时有人先见之明,将你们这两个妖孽打死,又岂会有后来的大祸?”
林灵素也不生气,嘿然道:“你说得不错,如果贼老天早些让老子死了,倒也爽快干净,可惜他偏偏不让我死。千古艰难唯一死,但比死更艰难百倍、万倍的,却是受尽折辱,苟活于世。老子从来就不是服输之人,贼老天越是给我苦头吃,我越是要保全性命,好好地活下去。
“那年腊月,京城下了几日的大雪,车马难行,瓦舍酒楼全都关门不做生意。傍晚,我背着妹妹深一脚,浅一脚地到了景德寺前的桃花洞。那里到处都是妓馆,歌舞声声。风雪虽大,还有不少人步行前来寻乐。
“一个老妓女瞧我们可怜,偷偷给了我一碗米粥。我转身端到后巷里,刚想拿给妹妹喝,一个马脸大汉便追了出来,一脚将我踹翻在地,猛踢我的肚子,破口大骂:‘操你奶奶的!你个小叫花子,每天带着晦气到老子这儿转悠,害得院子生意越来越少!小杂种,我就不信踢不死你!踢不死你!’
“妹妹哭着上前拉他,被他一个巴掌打得跌在雪地里。我怒火攻心,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咬他,将他半截耳朵生生咬了下来。
“那狗贼狂怒大叫,院子里又冲出四五个大汉,一起对我拳打脚踢。我眼里、嘴里到处是腥热的鲜血,起初还疼得钻心彻骨,后来就像麻木了似的,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旁边围了一群人指指点点,起哄说笑,却没一个上来制止。迷迷糊糊中,我突然听见有人叫道:‘咦?这小叫花子怎么会戴个金锁?定是偷来的。’我和妹妹各戴了个龙凤金锁,是爹临终前给我们的传家物,被他们这般撕打,衣裳褴褛,顿时露了出来。
“那马脸大汉伸手便来夺抢,我紧紧拽着金锁,任他如何猛踹毒打,死活也不松手。忽然又听见一个声音喝道:‘全都给我滚开!’周围那些人哄然叫道:‘都指挥使来了!’全都潮水似的退散。
“那人锦衣皂靴,官府打扮,一把便将我揪了起来,瞪着我的金锁看了片刻,冷冷道:‘果然是姓李的小杂种。’又探手将我妹子抓起,大步地朝那妓馆里走去。妹妹又惊又怕,尖叫大哭。
“我拼力挣扎,又在他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那狗东西勃然大怒,猛地将我摔在墙角,兜心猛踢一脚,疼得我金星乱舞,眼泪全都涌了出来,什么也瞧不清了。只听见他厉声喝道:‘官家说了,你们这些大逆不道的杂种,男的就当世代为丐,女的就当世代为娼!’”
正文 第一卷人间世 第七十六章换骨
众道士一边联手克制寒毒,一边入神地听这魔头叙述,他的语调淡然平静,却似冰河暗涌,带着说不出的森冷恨怒,听得众人寒意凛然。
唯有小青听若罔闻,凝神屏气,在许宣掌心一字字地慢慢书写。她体内寒毒极盛,再兼紧张,手指不住地微微颤抖,一笔一画都殊难辨认,反复写了四五遍,许宣才知她写的是:“你只需将金丹真气输入我玄窍,等我固守元神,化作蛇形,便能钻出囚笼,再救出你来。”
许宣心中一动,铜笼球的栅栏间隙不足一尺,孩童也无法钻出,而这妖女的蛇身恰能出入!
惊喜之念方起,又想起自己寒毒未消,动弹不得,如何为她传输真气?铜笼稍有震荡,封印的凶兽立时扑剪而至,她如何能躲避逃出?即便侥幸让小青钻出笼去,她自保不暇,又如何能在众道士的眼皮底下救出自己?登时复转沮丧。
又听林灵素说道:“我又急又怒,想要去抢妹子,又被他猛劈一掌,顿时晕了过去。等到醒来时已是半夜。我半身埋在雪堆里,几已冻僵,想要动弹,全身就像撕裂似的剧痛。被那帮狗贼这通毒打,肋骨断了五根,腿骨、臂骨也全都折断了。
“鹅毛大雪一片片地扑面飞来,四处白茫茫一片,巷子里空无一人。我咬紧牙,挣扎着爬了几步,远处忽然传来狗的叫声,从那景德寺里来了一辆骡车,越驶越近,在我身边停了下来。
“车上探出个高帽长髯的男子,醉眼朦胧地瞪着我,笑道:‘西天在前,红尘在后,碧落黄泉,两皆茫茫。小朋友,你这是要爬向何方?’我想开口骂他,眼前却是一黑,又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再醒来时已到了晌午。雪霁初晴,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房间里,尘糜翻舞。窗外一株青松,几蓬老竹,积雪莹白晃眼,石桌上摆着半局残棋。我躺在床上,盖着锦衾,墙角还有一个火炉,烘得暖洋洋的极是舒服。
“过不多时,两个婢女端着米粥菜肴进来,帮我擦身喂饭。嘿嘿,老子打从娘胎出来,哪有被人这样伺候过?心里一阵恍惚,难道我已经死了,到了西天?那两婢女听了掩嘴直笑,说她们不是仙姑,是牛头马面,等会儿阎王爷就要来了。
“我吃了饭,迷迷糊糊睡了一阵,又听见说话声。睁眼一看,两人站在床前,左边那长髯胖子正是昨晚骡车上的醉汉,右边那人满脸皱纹,年纪似已很大了,头发胡须却仍乌黑如墨,双眼炯炯有神。
“长髯胖子笑道:‘好了,好了,总算醒来了。阎王爷,你瞧这孩子还有得救么?’
“那黑发老头板着脸说:‘你请的什么狗屁庸医?骨头断了,以为接起来就好了么?这小子的两条腿中了刘易知的‘洗髓掌’,筋骨尽断,又在雪地里埋了这么久,再不砍去,腐毒攻心,神仙难救。’”
众人微微一凛,“洗髓掌”是华山白马寺僧人的绝学。当年华山派曾被誉为“小西天”,与峨嵋、南海若无岛并称佛门三山。随着白马寺净悟方丈圆寂,以及徽宗抑佛崇道,华山派的声势大不如前。
金国鞑子攻灭东京后,华山在内的万里河山尽落金人之手,山上大半僧人辗转南下,其势越发凋零。这刘易知既是当年华山的俗家弟子,为何会对两个孩子下此毒手?
许宣心中了然如镜:“这厮身为禁军都指挥使,口口声声奉官家之命,必是知道林灵素李唐后人的身分,因此才百般凌辱,赶尽杀绝。”
小青见他半晌没有应答,又急又恼,一边抬手抵住他的掌心,悄悄地传送真气,一边贴着他的耳朵传音怒道:“小色鬼,‘元婴金丹’乃纯阳至宝,可以克制所有阴寒之物。你只需按照葛仙人的口诀,运转气丹,再逆行于奇经八脉,便能像我这般暂时压制住寒毒。我是冷血之身,无法强撑太久,要想逃命,就得……就得抓紧时机,同舟共济。”说到最后一句时,贝齿连撞,险些说破出声。
许宣听到“同舟共济”四字,突然又想起白素贞来,心头一酸,暗想,横竖是死,只要有半线生机,便当奋力一搏;就算小青出笼后救不了自己,那也聊胜于同归于尽。
当下照着小青所说,意守丹田,逆行真气。
他自幼体弱多病,是因为母亲妊娠时被贼人所杀,早产后经络不通,“先天胎气”封闭不出。吞了元婴金丹后,奇经八脉尽皆畅通,金丹真气与先天胎气化融合一,成为“后天九转金丹”,沉淀于丹田、玄窍之中,一经激发,便层层叠叠地迸将出来,寒意顿时消减了几分,精神大振。
众人浑未察觉,林灵素又道:“长髯胖子微笑道:‘没有这些庸医,又怎能显出你严神医的本事?这孩子年纪尚小,前程无量,若是丢了性命,或没了双腿,岂不可惜?’
“黑发老头哼了一声,伸手摸我胸口,触着那银锁,脸色顿时一变,叫道:‘苏公,你这不是要害我么?我若救了他,丢了双腿的可就是我严某人了。’
“长髯胖子一把抢过银锁,道:‘谁说这孩子姓李了?他是我新收的书童,姓林,大名灵素。’说着向我眨了眨眼睛。我不明所以,但见他将我爹娘所传的银锁夺去,又急又怒,便道:‘我不是你书童!我姓李,叫李灵……’
“黑发老头一把掩住我的嘴,喝道:‘小子,你疯了么?’转头瞪着那长髯胖子,怒道:‘苏公,你不管严某人的性命,也该想想自己。你嫌自己的麻烦还不够多么?’
“那长髯胖子微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已,有什么可怕?’
“黑发老头恨恨地瞪了他半晌,顿足道:‘罢了罢了!谁叫我欠你一条命呢!’将背上包袱在案头铺展开来,竟是十三柄大小各异的乌金尖刀,光芒闪闪,道:‘小子,我救的是苏公的书童林灵素,与姓李的浑无干系。你日后只要不提我“夺胎换骨严忘一”的名字,就算是莫大的恩情了!’”
众人哄然。
严忘一是神宗、哲宗、徽宗三朝至为著名的神医,药到病除,起死回生,人称“夺胎换骨阎王爷”。此人个性乖僻,喜怒无常,又极为悭吝好财,惟喜爱诗文,常与士大夫唱酬。黄庭坚与他极为稔熟,为了开其玩笑,特将点化前人诗句的手法称为“点铁成金,夺胎换骨”。
许宣听仁济堂的大夫提及他的姓名,每月没有十遍也有八遍,早已如雷贯耳。此时闻及,更有番说不出的滋味儿。
林灵素续道:“我那时没听过严忘一的大名,也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但见他握着尖刀在我膝盖上比划,不由心下发毛,奋力挣扎。他按住我的双腿,冷冷道:‘小子,怕死就别怕痛。’我怒气上冲,道:‘谁怕死了?就算你是真的阎王爷我也不怕!’
“严忘一冷笑道:‘小鬼嘴倒挺硬。’从铜盒里挖出一大块白泥,敷在我双腿膝盖上,冰冰凉凉的,过了片刻,竟似麻痹了般什么也感觉不到。他抓起两把尖刀,突然闪电似的左旋右削,还没等我回过神,双腿已被他齐膝卸下。
“我大吃一惊,虽不觉得疼痛,却吓得满身都是汗水,叫道:‘你干什么?’严忘一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东西坏了,总得换过,有什么奇怪?’又从角落的铁箱里提起两条苍白的人腿,道:‘像你这等年纪的死人可不好找,尤其是刚死几个时辰的。小鬼,你且将就着用吧。’”
许宣一凛,这番话与林灵素在狱中替他更换脏腑时说得如出一辙,难道这魔头的“百衲之身”竟是从严神医那里学来的?
果听林灵素嘿嘿一笑,道:“点铁成金,夺胎换骨。黄鲁直这八个字概括得可真是精辟不过。多亏了‘阎王爷’这几刀,才让我日后悟出‘百衲之身’的至理要义。这就叫‘万象更新,祸福相倚’。”
顿了顿,又道:‘严忘一用尖刀剔去我膝盖上的断骨残筋,将那双冰冷的断腿接在上面,涂上药膏,用白布层层裹好。我又惊又怕,气血上冲,晕了过去。醒来时已是翌日中午,双腿药效已过,稍一动弹,便剧痛难当。我虽疼得浑身冒汗,但见那两个婢女侍奉在侧,便始终咬牙强忍。
“到了傍晚,那长髯胖子端着一盆红烧肉进来,见我不出一声,掌心抓得鲜血淋漓,大为叹服,道:‘李后主惊才绝艳,原是天下第一等的聪明人,如果有你这等坚忍好胜,又岂会……岂会让人如此扼腕!’
“我心底一震,这才想起我娘病逝前曾抱着我哭过,说我本该是帝胄龙孙,为何竟会如此苦命。我原以为那是她高热时说的胡话,直到那一日,才知道我竟是南唐烈祖的嫡系子孙。
正文 第一卷人间世 第七十七章苏公
林灵素接着又道:“赵匡义这狗贼毒死后主,犹嫌不足,竟然暗中降旨,将我李家男男女女或逼为乞丐,或卖入窑子,让我们世世代代都受赵宋子民的凌辱!
“那长髯胖子带着乌纱高桶帽,穿着锦袍,显是高官无疑。听他说了这些话,我悲苦愤恨,浑身发抖,挣扎着滚下床,呸了一口,道:‘我就算冻死饿死,被野狗吃了,也绝不受你这赵宋狗官的恩惠!’
“他一愣,哈哈大笑:‘小朋友,谷物畜类都是天地造化,与谁家天下又有何干?比如这红烧肉,大宋开国之前有之,南唐开国之前亦有之,即便有恩惠,也是上古时驯化野猪的祖先给你的。’
“又指着米饭,说道:‘至于这米嘛,自从当年在黄州东坡垦田以来,苏某一日三餐,吃的都是自己所种的粮食。既是荒地所拓,也算不得官家粮食,你只管饱餐便是。’我这才知道他竟然就是名震天下的东坡居士苏轼。”
听他自称是南唐李煜后裔,众人已是一片哗然,再听说救他的人是苏东坡,惊异更甚,均想:“苏东坡与黄鲁直交情极深,这厮若做过他的书童,说不定真为黄鲁直研过墨亦未可知。”
林灵素道:“那时我虽只是个孩子,却也听说过这位天下才名最盛、宽厚迂直的东坡居士。嘿嘿,新党得势时,他仗义执言;旧党掌权后,他偏偏又不识抬举地逆言直谏……为了我这么个素不相识的小杂种,罔顾圣旨,以一片赤诚冒死相救,这种傻事也只有他才做得出来了。自那一天起,我便打定主意将这条性命送了给他,哪怕为他粉身碎骨,也绝不眨一下眼睛。
“严忘一的医术果然高明,过了半月,我已能下地走路,再过一个月,已感觉不到丝毫别扭。我留在苏公身边,做了书童,时时帮他研墨备纸,听他读书吟诗,陪着他见了许多名噪一时的文人名士。我肚子里的那点墨水,全是那时候学来的。那也是我一生中最自在快乐的日子。
“但每次想到妹妹生死不明,想到我李家先祖蒙受的种种屈辱,胸喉间就像堵了巨石,悲郁愤怒。苏公知道我的心思,一边遣人四处打听我妹子的下落,一边和我说些老庄、佛法,想要化解我的仇恨。可惜,可惜我妹子始终杳无音信,我心底埋藏的恨火也一边比一边更加炽烈。
“苏公直言不讳,在朝中又得罪了不少旧党,他知道要倒霉,索性自请外调,到了杭州当太守。他疏浚西湖,将挖出的泥土在湖边筑了一道长堤,又做了种种事情,深受杭州百姓的爱戴。我跟随他的左右,也觉得说不出的自豪和快慰。
“他喜欢提携后进,看见身世可怜的孩子总是竭心尽力地排忧解难,或干脆收纳身边当作书童,等到成年之后,再为他另谋出路。
“当时那一群书童里,还有一个叫做高俅的,与我最为投契,常常一起踢毬玩耍。嘿嘿,谁想几年之后,他被苏公推荐给驸马太尉王晋卿,又因为善于踢毬,被当时还是端王的赵构赏识,竟青云直上,一直做到开府仪同三司。”
众人又是一阵哄然。
许宣一边逆转真气,一边却又忍不住侧耳倾听,心道:“难怪这厮对苏公如此推崇,张口闭口都是东坡的诗句。”
听他叙及苏东坡的种种轶事,更是大为倾倒心折,又想:“原来这魔头和高俅竟是旧识。他后来得宠于官家,不知道与此相不相干?”如此心猿意马,真气难免断断续续。
小青气息随之忽快忽慢,险些岔乱,心下恼怒,在他手臂上狠狠一捏,疼得他差点叫出声来。幸亏众人都听得入神,毫无察觉。
船身摇晃,舱内漆黑一片。林灵素似已沉浸在回忆中,续道:“那日秋高气爽,苏公领着我们漫步长堤,心情极是欢畅,问我们今后有何志向打算。高俅说,大丈夫自当封侯立庙,享尽荣华富贵。我听苏公说了不少道家典故,十分神往,就说,封侯立庙算什么富贵?都是些虚幻之物,要做就要做神仙,长生不老,无所不能。
“苏公哈哈大笑,说我心比天高,有方外之志,只有神仙方提携得了,于是又介绍了杭州城外的几个著名道士与我认识。
“其中一个白鹿观的张真人雄辩滔滔,说起来一套又一套,还会御剑之术、降雨之法,让我大开眼界。我常常到他的观里听他讲道,也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你们的师父王娘子……”
众道士闻言一阵马蚤动,纷纷喝道:“胡说八道!师尊是扬子江畔遇见火师,又在清真洞天逢着电母,才修成通天役鬼的五雷,和白鹿观张真人有屁相干!”
林灵素哈哈大笑道:“火师电母?他为什么不说是玉皇大帝和西王母?我初见你们师尊时,他不足九岁,畏畏缩缩,满脸惊惶害怕,像个小娘皮似的跟在张道士的左右,专门端茶递水,其他屁也不会。我见他也是孤儿,起了相惜之心,每次去道观都会偷偷塞给他一些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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