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相撞,不啻于道、佛、魔五大顶尖高手的真气正面对冲,不只这二道抵受不住,就连明心也喉中腥甜狂涌,金钵、禅杖双双脱手。魔帝、妖后周身剧震,彼此黏贴的左手与右掌顿时错分开来。
这两魔头以“盗丹”对峙了一昼夜,体内的真气循环一被打破,松开的两掌立时形成狂猛无匹的涡旋气浪,“呼”地一声,断木碎片螺旋飞舞,明心收势不住,翻身急冲而入,双掌不偏不倚地与二人对个正着。
“嘭!”又是一声轰隆狂震,气浪层叠爆舞,摧枯拉朽,竟比方才更加强猛十倍。
刹那间,大船的艉舱、舵楼、断桅、蓬帆……所有甲板以上的部分全都被夷为碎片,四炸纷扬。
小青磕磕碰碰地滚入底舱,与许宣一头撞在一起。只见上方天旋地转,人影纷飞,几乎所有的旅客都被掀入惊涌的波涛,就连法海也被震得冲起十几丈高,连着那闪闪发亮的金钵,坠向极远的江面。
“嗵嗵”连声,林灵素、李少微、明心三人将甲板撞得粉碎,滚落在她周围,个个面色惨白,大汗淋漓,显是受了颇重的内伤。
“盗丹”是魔门中至为隐秘的妖术,相传为远古苗帝蚩尤所创,能强行攫取他人辛苦修炼的内丹真元,化为己用,千百年来修成者寥寥无几。除了此法过于繁复玄秘,难以习成之外,更为紧要的原因,是其修炼与施展的过程中蕴藏的巨大危险,稍有不慎,就会两败俱伤,甚至经脉俱断而死。
林灵素与李少微的修为虽比明心略胜一筹,但经过昨夜一战,真气都已耗得不足六成。与明心对掌相撞后,每人的真气都不足与之匹敌,非但不能吸走明心的真元,反被其撞断奇经八脉。
相形之下,明心的伤势更加惨重。他误入“盗丹气旋”,虽侥幸没被吸去真气,但捱了两大魔头的合力猛击,经脉、骨骼寸寸碎断,几已成了一介废人。
此时小青已从悲怒中定下心来,凝神探听,风声猎猎,除了他们五人,船上再无其他幸存者。
朝西望去,大江上游更是人影全无,无论是青城二道也罢,法海也罢,都未曾追来,想来全被这惊天动地的气浪撞成重伤,自救不暇了。
她松了一口气,恨恨地瞪着明心三人,想到他们害得自己与姐姐吃尽了苦头,却也最终落到这等田地,悲楚恨怒之中,又觉得说不出的快慰,强撑着站起身,格格大笑道:“眼前报,来得快!姐姐,我来替你报仇雪恨!”
奈何寒毒未清,又被金钵、气浪接连震伤了经脉,全身软绵绵地毫无气力,方一用劲,气血翻腾,顿时又一跤仆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呵着白汽。只好转而摇晃许宣,叫道:“小色鬼,快醒醒!”推搡半晌,却全无反应。
林灵素哈哈笑道:“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老子活了这么多年,快意恩仇,无所不为,又从全天下人的眼皮底逃了出来,早已不枉此生了。就算今日死在这江海之上,有屈原和你们这么多人陪葬,那也妙得很哪。”
李少微嘴角冷笑,闭目调息,只不理会。明心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地端然盘坐,神色惨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几人之间仇隙极深,虽然现在伤重的伤重,昏迷的昏迷,没一人能聚气起身,但每个人心底都明白,只要有一人能够动弹,其他各人便大限临期了。当下各自凝神运气,都想抢在别人之前恢复伤势。
江水滔滔,大船飘摇跌宕,顺流直下。
小青调气逼毒了小半时辰,被大风吹拂,浑身打颤,越来越冷,初夏的阳光照在身上,竟如冰霜敷面,到了后来,终于掌不住靠在许宣身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迷迷糊糊听见有人惨叫,她猛地一惊,坐起身来,江风呼啸,日头已过中天,林灵素三人依旧动也不动地盘坐着,许宣亦昏迷未醒。
又听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右边传来,转头望去,只见江面上漂着几艘残破的帆船,黑烟袅袅,横斜的蓬杆上仍有些未灭的火苗。船上横七竖八地卧了不少尸体,几人垂伏在船舷,双臂血肉模糊。
发出惨叫的是一个中年汉子,右手握刀,左臂齐肩而断,半边衣衫尽是鲜血,摇摇晃晃的坐在一大片浮板上,浑身发抖。瞧见小青等人,嘶声大叫道:“救命!救命!金鞑子放炮杀人,金鞑子放炮杀人!”
正文 第一卷人间世 第六十七章浮沉
那中年汉子右手握刀,左臂齐肩而断,摇摇晃晃的坐在一大片浮板上,浑身发抖,瞧见小青等人,嘶声大叫道:“救命!救命!金鞑子放炮杀人,金鞑子放炮杀人!”显是惊吓过度,叫得歇斯底里,语无伦次。
看那些船上的狼藉惨状,众人猜出多半与早晨金山寺的金国刺客有关。
金国鞑子既能假借赛龙舟之机,炮轰金山寺,自然也能在大江下游布设炮船。鞑子的骑兵锐不可当,水师却向来差劲已极。大宋的官兵拍破脑袋也想不到鞑子会从水路偷袭。
况且此处距离大江入海口已然不远,鞑子的炮船完全可以趁夜经由海上,神不知鬼不觉地逆江而上,封堵赵官家的水上退路,最不济也能接应那些刺客,从海上从容撤退。
以金鞑子凶暴贪婪的秉性,撤离时撞见大宋的商旅客船,自难免炮火乱轰,趁机劫掠一空。
周围断板沉浮,江水尽染,不断有鳄鱼浮出水面,打转儿撕扯着浮尸,激得浪花四起。
那中年汉子嘶声大叫,挥刀朝江水里一阵乱砍,叫道:“救命!救命!快救救我!”浮板突然一晃,顿时翻身栽入水中。
鳄鱼四面冲来,他尖叫着想要爬上板去,却被两条鳄鱼闪电似的咬住小腿,猛地拖入水中。
明心皱眉道:“阿弥陀佛!”
林灵素笑道:“贼秃驴,有了这么多没头没腿的死鬼,你不分我,我不分你,就算有官兵追来,也只当我们死在了鳄鱼的肚子里。妙极,妙极!”
小青闻言心有戚戚。她最担忧的便是白璧、法海等道佛高手追来,这么久未见追兵,心中大定,当下强打精神,聚气驱毒。
但她越是运气,却越觉得忽寒忽暖,如冰火交攻,过不多时,又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等到再度醒来时,已是暮色沉沉。大风呼啸,船身在波涛中急剧地跌宕起伏。四周水天一线,苍茫无边,竟似已到了海上。
一阵大浪兜头打来,她身子剧晃,肘子打在了许宣的额头上。许宣皱眉呻吟,慢慢睁开双眼,小青大喜,叫道:“小色鬼,你醒啦!”
许宣怔怔地看了她片刻,忽然想起先前发生之事,心中如尖刀剜绞,大叫一声,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转身环顾,喃喃道:“白姐姐!白姐姐!”
明心面色微变,林灵素亦有些讶异,笑道:“好小子,这一下居然没将你奇经八脉震断,不枉了葛老道送你金丹。可惜同人不同命,你的白姐姐可就没你这般命大了。”
许宣脑中“嗡”地一响,失声道:“你说什么?她……她死了?”
小青怒从心起,指着明心喝道:“我姐姐被这秃驴害死啦!许公子,你快将他杀了,为姐姐报仇雪恨!”
明心道:“阿弥陀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小施主,你既已知道那妖女乃白蛇所变,就当知道贫僧为何要将她降灭。你要杀了贫僧为她报仇,只管动手便是。只是你须记得,善恶循环,必有报应。一念之差,就可能误入歧途,永受阿鼻狱火煎熬之苦……”
林灵素哈哈大笑道:“贼秃驴,想不到你这等看破生死的得道高僧也会如此怕死!要死便死,要求饶便求饶,说出这等狗屁不通的话来,羞也不羞?”
小青咬牙道:“你也别幸灾乐祸,若不是你这魔头,就没这场祸事,明空老和尚和葛仙人也不会平白枉死,我姐姐更不会为了护送这小子,无端葬送了千年的修行!”
林灵素笑道:“照这么说,害死那小妖精的元凶便是你。若不是你贪图‘元婴金丹’,妄闯九老洞,解开老子的太极封印,又怎会有后来发生的所有一切?要想为你姐姐报仇,赶紧抹脖子自尽吧。”
她死了!
她死了!
许宣心中淆乱如堵,怔怔地站着,仿佛被掏空了一般,浑然不觉他们在说些什么。海上狂风呼号,大浪澎湃,全都化成了白素贞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热泪突然涌上眼眶,模糊了眼前的一切。明明知道她是蛇妖,却为什么依旧心痛如绞?
又是一阵大浪扑来,船身摇晃,小青等得心焦,叫道:“臭小子,你还等什么?快杀了秃驴和这俩魔头,为我姐姐报仇!”
许宣一震,怒火倏地涌上头顶,咬牙暗想:“白姐姐,我这就杀了这贼秃,为你,为葛仙人报仇雪恨!”擦干眼泪,拔出龙牙刃,大步朝明心走去。
明心道:“阿弥陀佛,贫僧得登西天,喜乐之至。只是施主杀了我,便等于断绝退路,葬送了许家上下几百条性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虽未杀生,杀孽却因我而起,善哉,善哉!”
小青冷笑道:“许公子,别听这贼秃蛊惑。等结果了他的狗命,再将两个魔头一并宰了。有了他们的脑袋,还愁换不回这你全家老小的性命?”
大浪倾摇,船身飘荡如叶,许宣一阵晕眩,跌跌撞撞地朝后退了两步。
李少微格格笑道:“万里汪洋,风波险恶,这小子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拿什么去换全家老小?”
浪花打在身上,冰寒彻骨。想起父母,许宣更是悲怒填膺,紧握刀柄,冷冷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爹我娘乐善好施,老天爷自会庇护,就不劳你费这心了……”
话音刚落,漫天乌云中突然划过几道闪电,遍海蓝紫。
“轰隆隆!”雷声叠震,狂风挟卷着豆大的冰雹,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舱板上“咄咄”连声。
林灵素哈哈狂笑道:“善恶如有报,天下又怎会有这么多狗屁不公之事?贼老天若有眼,又怎么会有千里赤地,万里河决?在贼老天眼里,什么芸芸苍生,全都是狗屁不如的蝼蚁!”
船身剧晃,许宣衣衫猎猎鼓舞,几难站稳。
昏暗中,只听明心叹了口气,道:“孽海孤舟,迷途不返,你们既无心向善,贫僧只有舍身以救天下了。”又是一道闪电划过,照得他的脸青白如鬼,双眸中尽是凌厉狰狞的杀机。
许宣一凛,正觉不妙,只听雷声轰鸣,明心突然咬破舌尖,冲天喷了一口血雨,大喝着跃起身来,双掌鼓起两团刺目无比的光轮,猛地朝下拍去。
“轰!”气浪四炸,舱板横飞,大船顿时被震得离散瓦解。
小青尖叫声中,几个巨浪兜头卷来,将众人全都腾空掀起,抛入漆黑汹涌的汪洋之中。
惊涛狂涌,电闪雷鸣,许宣呼吸一窒,冰凉咸涩的海水从口鼻间直灌而入,憋闷欲爆,顿时往下沉去。
他自小经常瞒着父母在西湖里游泳,虽然双腿无力,但仗着仁济堂的丹药,以及顽强的意志与好胜脾性,居然也练出了游水的本领。然而毕竟头一遭下海,又遇上这等狂风暴雨,一时难以适应。在灰蒙蒙的海水里扑腾了片刻,才重新浮出水面,大口咳嗽、大口呼吸。
闪电一道接着一道,映得漫天黑云时而彤红,时而蓝紫。
雹雨纵横乱舞,密集如箭。四面都是掀涌的波涛,不住地翻腾起伏,散落着片片舱板,跌宕摇曳。
轰鸣声中,依稀可以听见小青的尖叫与林灵素的狂笑声,许宣大凛,暗想:“人心如鬼,道魔难分,焉以人、妖论正邪?白姐姐是人也好,是妖也罢,几番救我,情真意切,此生已无法报答。小青与她亲如姐妹,我绝不能让她死在这里!”
当下抓住一大块浮板,喘了几口气,猛地聚气双足,高高跃起,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冲去。
他体内的真气虽然充足,但要想在这等雷风暴中穿空飞掠何其困难,更别说他不过是初学御风之术。被狂风与大浪迎面扑打,顿时又跌入海里,几起几落,东摇西摆呛了一肚子水,才渐渐掌握了些许窍门。等到终于瞧见沉浮于波涛中的小青时,他已有些精疲力竭。
林灵素则坐在稍远些的一块浮板上,随着大浪起伏,时而哈哈大笑,吟诵苏东坡的诗词,时而破口大骂,从贼老天到赵官家,全都数了个遍。
距离他不远的一块舱板上,贴伏着一个人影,仔细查看,正是李少微。四下扫望,唯独不见明心身影。
小青寒毒未消,沉浸在这冰冷的波涛里,早已冻得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眼见就要沉下水去。许宣冲落在一块长条浮板上,双手刨划,游到她身边,将她一把拉了上来。
闪电迭起,四周亮如白昼。
小青双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发丝湿漉漉地贴在胸脯上,剧烈起伏。从这角度望去,她与白素贞竟有几分相似,肩头颤抖,更带了几分我见犹怜的楚楚之态。
许宣心中一酸,左手抱住她的肩膀,右手抵住她的手掌,为她传气驱除寒意。
林灵素哈哈笑道:“难怪这妖精呼你‘小色鬼’,死到临头,还有闲情雅致占人便宜,佩服,佩……”话音未落,左边一排巨浪层层叠叠地卷了下来,登时将他连人带板掀飞起六七丈高。
正文 第一卷人间世 第六十八章身世
左边一排巨浪层层叠叠地卷了下来,登时将他连人带板掀飞起六七丈高。
小青大急,生怕他怀中的炼天石图就此同埋海底,忙道:“小色鬼,那俩魔头的脑袋能……能换取你们全……全家性命,可别让他死不见尸。”牙关格格打颤,口中直呵寒气。
漫天白箭似的雹雨中,隐隐可见一道淡淡的晶光,随着林灵素飞扬抛舞,正是那条苍龙筋。
许宣心中一动,背起小青,踏板直冲而起,几个起落,便已冲到了林灵素附近。他一把抓住龙筋,将小青与自己紧紧捆住,又猛地拽紧龙筋,将那魔头腾空拽了过来。
大浪冲天,将身下浮板推出十来丈远。许宣一个趔趄,险些摔入波涛。刚稳住身形,忽听一人雷霆般喝道:“孽障受死!”红光鼓舞,两道刚猛无匹的气浪朝他当胸撞来。
明心!
他心中一沉,待要闪躲已然不及。“嘭”地一声,左肩剧痛,纸鸢似的飞旋腾空,手中的龙筋被另一端的林灵素拖拽,顿时绷得笔直。
“噗!”龙筋嗡嗡剧震,又听一声惨叫,闪电乱舞,只见明心捂着脖子,又惊又怒地瞪着自己,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涌出,晃了一晃,翻身摔入海中。
林灵素哈哈大笑道:“秃驴假慈悲,害人终害己!贼老天啊贼老天,你终于开了一次眼!”
原来明心受了魔帝、妖后“盗丹气旋”的重击后,奇经八脉都已断裂,先前自忖必死,横下一条心,不惜以两伤之术强聚真气,震散大船,要与众人同归于尽。眼见许宣救起小青与林灵素,便凭借着最后一股未散的真气,突施猛袭。
岂料四周漆黑一片,他看不真切,又收势不住,竟然迎面撞在了那绷紧的龙筋上。
若换了平时,那龙筋纵再过强韧,也势必被他护体真气瞬间撞断,但此时经脉俱碎,真气又如强弩之末,竟几被这小小一根龙筋割断喉咙。
涌动,白沫纷扬,明心一手捂着脖子,一手抓住浮板,随波逐流。突然,他的身子往下一沉,痉挛似的猛烈抖动,鲜血不断地在水中洇散开来,张大了嘴,双目圆睁,又是恨怒又是恐惧地望着他们,好一会儿,才从喉管里发出一声嘶哑凄烈的惨叫。
四周波浪分涌,十几个乌黑油亮的三角尖鳍朝他急速游去。浮板剧晃,明心随之猛烈抽搐,惨叫不绝,
“鲨鱼!”许宣大凛,急忙拽起龙筋,冲落到附近一块三丈长、两丈来宽的浮板上。
海面涡旋滚滚,明心已被群鲨拖扯,沉入水里,只剩下一只苍白的断手依旧紧紧抓着那片浮板,在不远处飘摇跌宕。
“哗!”一条长近三丈的虎纹巨鲨破浪跃起,一口咬住那只断手,从许宣左侧冲入海面,撞起冲天大浪。
小青惊得大叫一声,她虽是蛇妖,却久居峨眉,从没见过这等凶暴海鲛,眼看着自己平素最为畏惧的和尚就这般被撕扯得片骨不存,不禁心生寒意。
许宣定了定神,将龙筋的另一端打了一个绳结,呼呼挥舞,朝几丈外的李少微抛去。试了几次均未能够着,第七次终于套住她的右臂,急忙收紧,将她凌空拉了过来。
岂料身下浮板跌宕,他刚一使劲,竟一个趔趄,仰面摔入海中。只见四周气泡滚滚,灰蓝一片,数十条鲨鱼正在撕咬扯夺明心那苍白的尸体,瞧见二人,顿时炸开锅似的直冲过来。
小青被他缚在背上,又惊又骇,拼命挣扎却不得而脱。
许宣胆大虽大,此时也险些乱了方寸,一面朝上方游去,一面紧握龙牙刃,四下乱舞,将鲨鱼逼退。
他刚浮出水面,左腿突然一阵锥心剧痛,被一条鲨鱼咬中,急忙挥刀猛刺。那鲨鱼吃痛松口,挣脱游去,鲜血四处洇开。
许宣抓住浮板,奋力破浪跃起,翻身滚落板上,左腿被咬了六七个深达寸许的伤口,灼痛如烧。转头再看那条受伤的鲨鱼,还没游出两丈,已被群鲨猛烈围攻,顷刻间便只剩下一具白骨。
小青打了个寒噤,还没回过神,“嘭!”浮板又被鲨群从下方接连撞击,许宣急忙撕下衣袖,将大腿伤口紧紧扎住。
狂风扑面,就连那冰冷的雹雨中也仿佛弥散着淡淡的血腥。
林灵素昂然盘坐在浮板边缘,咫尺之外,便是游弋穿梭的鲨鳍,他却似毫无所畏,在滚滚雷鸣中自顾自地大声唱着苏东坡的“大江东去”。
李少微躺在浮板上,脸色苍白,怔怔仰望着漫天雷电,突然格格大笑起来:“李郎,李郎!没想到你当年所立的毒誓竟然全都灵验啦!‘我若负你,必五雷轰顶,人神共弃,受人千刀万剐,啖骨食肉而死!’只是没想到末了分食你骨肉的,竟是一群鲨鱼!”
小青惊魂稍定,听她口口声声呼之为“李郎”,忍不住出言相机:“他明明姓林,你为什么偏偏叫他‘李郎’?难道要他嫁鸡随鸡,随你妻姓么?”
李少微眼眶中泪珠晃动,格格笑道:“小妖精,你连鲨鱼也没见过,又知道什么?他原本姓李,双名灵萼,乃是南唐李后主的七世孙!”
小青从未听说过什么李煜,自然没什么反应,许宣却如同耳边响了一个焦雷,失声道:“李后主?”
许正亭素喜词曲音律,除了李白与苏东坡之外,最为器重的便是李煜的词,许宣自小潜移默化,对李后主也颇为喜欢,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这魔头居然是他的子孙。
突然想起那夜在秦淮河上,自己说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是化自刘禹锡的“水流无限似侬愁”时,曾惹得林灵素勃然大怒,难道真是因为自己犯其祖讳?又想起初见他时,他常常称孤道寡,莫非也是因为自诩为帝胄之身?
听到“李煜”二字,林灵素果然止住啸歌,闪电乱舞,照得他周身皆白,眉间眼里尽是掩抑不住的愤懑悲恨,哈哈笑道:“不错,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大唐宗室后裔李灵萼!小子,你现在明白老子为什么要和天下人作对,覆灭这狗屁‘赵宋王朝’了吧?”
雷声轰鸣,惊涛迭起,浮板被大浪掀得飞出七八丈远,重重地砸在激流中,险些颠翻。
那群鲨鱼立即随之游了过来,在波荡起伏的蓝紫海面上劈开近百道长长的三角波纹。
许宣俯身贴在浮板上,又是惊疑又是骇异,一时间竟将鲨群忘之脑后。
小青却浑然不知此中关联,呸了一声,道:“你既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为什么还自称林灵素?你姓林还是姓李,和你搅得天下大乱又有什么干系?”
林灵素嘿然道:“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横竖今日都要葬身于此,还有什么秘密是不可说的?”
顿了顿,嘴角冷笑,森然道:“赵匡胤和赵匡义这两个狗贼,夺了我李家天下不说,还鸩杀我先祖,百般凌辱。此仇不报,又怎能对得起我大唐列祖列宗?”
自从南唐被赵宋所灭,太宗皇帝玷辱小周后,用牵机药毒杀李后主等等传闻便在吴地不胫而走,经过这两百年的添枝加叶,更成了街头巷尾无不知晓的“秘闻”。许宣便曾听府中食客说过多种版本。
想起父母被程仲甫与南宝棠等人陷害,身陷囹圄,死生未卜,许宣心中又不免一阵悲怒,暗想:“若换了是我,这灭国弑祖的深仇大恨,也绝不能不报。”对这魔头竟第一次起了戚戚相应之感。
但再一想起峨眉山下所见的平民惨状,暴戾之念便又荡然无存,高声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报仇雪恨,只管去杀尽赵氏王孙,又为何要累及无辜?”
林灵素昂首大笑道:“老子若不以牙还牙,叫他子孙也尝尝亡国灭族的滋味,又岂能泄我心头之恨!累及无辜?你看这普天下之人,又有哪个算得上无辜?什么狗屁苍生,连贼老天都弃之若屣,又关老子鸟事?”
轰雷滚滚,海上漆黑一片,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的笑声听来竟似比雷鸣更加震耳,比雹雨更加森冷。
又听李少微格格笑道:“是了,为了报仇,你连自己的亲生妹子也能推入火坑,做娼妓逢迎仇人,更何况那些与你没半点干系的黎民苍生……”
“住口!”雷电又是一闪,林灵素竟已站起身来,双眼怒火如喷,脸又扭曲得如野兽般狰狞凶暴,一字字地道:“你再敢说师师半个不字,我就将你的肉一块块剐下来。”
师师?许宣又是一震,这才明白那艳冠天下的大宋第一名妓不是他的旧相好,而是他的亲妹妹!
念头未已,大浪怒涌,浮板猛地冲入一个巨大的漩涡,急速飞转,众人险些摔飞而出,林灵素一个趔趄,又坐倒在板上。
还不等坐稳,浮板剧震,群鲨四面围撞,一条虎鲨竟猛然冲跃而起,“噶嚓”一声,尖牙森森,将厚厚的舱板咬下小半角来。
正文 第一卷人间世 第六十九章狭路
浮板剧震,群鲨四面围撞,一条虎鲨竟猛然冲跃而起,“噶嚓”一声,尖牙森森,将厚厚的舱板咬下小半角来。
众人大凛,照这般下去,只怕不等捱到风暴结束,就要被群鲨撕咬吞噬了!
别说林灵素、李少微这等神力通天的绝顶高手,即便是小青,倘若没有中毒受伤,这些鲨鱼也未必能奈她何。偏偏此刻虎落平阳,四人中唯一能活动自如的,竟是空有一身真气而不知如何御使的许宣。
波涛汹涌,又是一条虎鲨破浪冲起,从背后朝许宣扑来。小青尖声惊叫,林灵素喝道:“星飞天外!”
许宣下意识地紧握“龙牙”向上斜撩,“吃”地一声,齐柄没入鲨鱼的下颚。
那鲨鱼吃痛剧扭,重重地撞落在浮板上,“噼啪”甩尾,险些将浮板掀翻。许宣奋力将它压住,拔出匕首,朝它肚腹上又猛刺了几刀。那鲨鱼剧烈挣扎了片刻,才渐渐不再动弹。
群鲨闻见血腥味,更加疯狂,不断地撞击浮板。
许宣用匕首割下一大块鲨鱼肉,远远地抛了出去,十几条鲨鱼顿时转向疾游而去。
他又依法炮制,将那条鲨鱼背脊上的肉割成数十块,四下抛出,围聚在浮板周围的鲨鱼纷纷循味抢夺。
林灵素嘿然道:“小子,鲨鱼的背鳍是做鱼翅的上佳材料,最是美味,你就这般送与它们糟践,忒也可惜。它肚子上的肉最为嫩滑爽口,割一块给老子尝尝。”
许宣略一犹豫,用刀划下一块,抛到他手上。
他擦也不擦,就连血带肉地大嚼起来,眉飞色舞地连声称赞。
众人折腾了一昼夜,都已又饥又渴,见状更觉饥肠辘辘。当下许宣又割了几大块最为细嫩的鱼腩,丢给李少微与小青,各自吃了起来。
鱼肉清甜,入口即化,许宣连吃了两大块,精神大振。剩下那半条鱼被他抛入海中,顿时又引来群鲨发狂似的撕夺。
这时,海上的风暴越来越大,漫天尽是纵横飞舞的闪电,雷声震耳欲聋,合着那一重高似一重的惊涛骇浪,随时都欲将浮板颠翻。
四人或坐或卧,龙筋相连,随着那块舱板浮沉跌宕在天海之间,想到彼此命悬一线,随时都将被这黑暗无边的汪洋所吞噬,原先那炽烈如荼的仇恨、愤怒、恐惧……反倒渐渐变得飘渺淡薄起来。
雷鸣声中,林灵素拍腿高歌,断断续续地唱道:“分携如昨,人生到处萍飘泊,偶然相聚还离索……天涯同是伤沦落,故山犹负平生约。西望峨嵋,长羡归飞he……”
许宣想起父母,想起白素贞,心中一阵刺痛,戚戚悲凉。
长夜漫漫,风暴正当时。命运无稽,就如同这飘摇不定的浮板,高一浪,低一浪,也不知要将他带向何方。
到了半夜,海上风浪越来越大,雷声隆隆不绝。四周乌云飞涌,与波涛滚滚相连,分不清哪里是海,哪里是天。
许宣紧贴着浮板,忽高忽低地在巨浪里飘摇了几个时辰,还要时不时地与冲跃而出的鲨鱼拼死相斗,早已精疲力竭。眼见这场风暴竟似永无穷尽,胸中如块垒郁结,又是悲沮又是苍凉,第一次觉得自身如此微缈。
在这狂暴的天地伟力面前,纵有再大的本事,也只能随波浮沉。
转眸望去,李少微闭目盘坐,脸色煞白,嘴角似笑非笑,也不知是睡是醒。林灵素虽仍在昂首高歌,声音却已沙哑,在风浪雷鸣中细弱难闻。
小青更是冻得浑身颤抖,湿漉漉地蜷在他的脚畔,呵着丝丝白汽,与平时那娇俏狠辣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想起白素贞,心底又是一阵刀剜似的剧痛,暗想:“早知要与小青、与这两个魔头一起葬身鱼腹,当初倒不如就与白姐姐一起死在峨眉山上,或者一起葬身于神农顶,横竖落个干净,也不致于连累家人遭此大劫……”
念头方起,脑海里又闪过父亲伟岸的身影、真娘温柔的笑容,喉咙登时象被什么扼住了,痛得无法呼吸,又想:“许宣啊许宣,你连累家人遭此横祸,不想方设法将功补过,救出他们,还敢自怜自艾,轻言什么生死?男子汉大丈夫,就算要死,也当死得其所,轰轰烈烈!”热血冲顶,忍不住仰头纵声啸吼,仿佛要将满腔的悲怒绝望全都疏泄而光。
林灵素哈哈笑道:“小子,贼老天又聋又瞎,你就算喊破嗓子,又有鸟用?倒不如叩上一百零八个响头,拜寡人为师。临时抱抱佛脚,说不定还能保住小命,回到临安救出你爹娘……”
他不说倒也罢了,一说许宣怒火更炽,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握刀喝道:“住口!这次的浩劫、我许家的惨祸,全都是由你这魔头而起,今日就算要死,也当先割下你的脑袋,祭奠那些枉死的冤魂!”
小青正昏昏沉沉,被他这般接连怒吼,登时清醒了几分,睁开眼,但见闪电乱舞,波涛如倾,左前方隐隐约约似有几艘樯橹正在跌宕起伏,心中一紧,惊喜得几欲炸将开来,大叫道:“船!我看见船啦……”
话音未落,“轰轰”连声,那几艘船上突然喷出数十道赤红的炮火。周围大浪炸舞,浮板顿时腾空飞起一丈来高,重重地砸在波涛上。
“嘭!”水花四溅,颠得她喉中微甜,五脏六腑都似颠倒了一般,一个翻身摔入海中。
许宣臂上缠绕的龙筋一紧,险些也被拖了下去,下意识地一刀刺入浮板,稳住身形,左手紧拽龙筋,拼力将她拉回。
小青凌空跃起,湿漉漉地滚落板上,与他撞个满怀。几在同时,两只虎鲨破浪冲起,差点将她脚踝咬中。
她大叫一声,朝后退缩了两尺,紧紧地抓住许宣的手臂,脸色煞白如雪,彻底醒过神来了。
炮火轰鸣,惊涛如沸。
四人彼此紧拽龙筋,随着那浮板在大浪里上冲下撞、前俯后仰,骇怒交迸,不知发生何事。
又是几道闪电划过,海面掀涌,只见那几艘大船越来越近,桅顶上旗帜猎猎鼓卷,赫然绣着“完颜”、“大金”等字。
鞑子!
许宣心中一震,残留的几丝侥幸顿时荡然无存。
这些金国鞑子的炮火如此强猛,小青先前所说的扬子江上的那些沉船浮尸,想必就是出自他们之手了。想不到才脱虎口,又入狼群,偌大的汪洋,偏偏与他们撞见!
火弹纵横怒舞,雹雨似的撞落波涛,顷刻间便有六七条鲨鱼被击中,血肉模糊。
群鲨嗅见血腥,越发疯狂,或争相扯夺尸体,或跃水冲撞,猛烈攻击浮板。
又听“格啦啦”脆响,木板竟被一只巨鲨硬生生地咬裂开来。许宣挥刀乱剁,那巨鲨皮糙肉厚,死死地咬着木板猛烈挣扎。众人顿时往下一沉,被它拉拽着在漩涡里急速飞转,惊险万状。
这时炮火忽然停了下来,海上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嗡嗡笑道:“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灵萼兄,我还以为你已打通泥丸,脱登仙界,想不到还有如此闲情逸致,在海上钓鱼。相请不如偶遇,此处风大浪急,兄台何不登船剪烛,一同把酒叙旧?”
闪电如银蛇飞窜,林灵素、李少微脸色齐变。
雷声隆隆,大浪分涌,但见当先的那艘大船上站了一个秀美挺拔的紫衣道人,背负长剑,斜持拂尘,被那蓝光镀照,衣袂翩翩,肌肤几似透明,说不出的阴森诡异。
赫然正是那日在青羊宫中遇见的“冲和子”王文卿!
许宣亦猛吃一惊,此人贵为大宋国师,为何竟会在鞑子的船上?难道被金人所擒?但瞧他身后站着的那些人,除了数十名神霄派弟子,大多都是金国将领,那些凶狂跋扈的鞑子在他面前,个个神色恭敬,丝毫不像对待俘虏的态度。心底越发狐疑。
林灵素哈哈笑道:“老子帝胄之身、大好男儿,岂能上你贼船,和你这不男不女、不忠不义的东西同坐一席?”
故意乜斜了李少微一眼,扬眉笑道:“再说有神门天后在此,就算老子同意,她也不能同意呐。娘子,你说是也不是?”
妖后素不以真面示人,除了林灵素与葛长庚,几乎无人知道李少微的身份。听说她便是魔门第二人,船上众人无不哗然。
王文卿微笑道:“恕贫道眼拙,这位不是茅山派的嗣法宗师李元君么?何时竟成了神门天后?东京一别,已有数十载,李元君风姿依旧,可喜可贺。今日有缘相会,更当好好叙上一叙。”
李少微听若罔闻,闭着眼冷笑不语。闪电乱舞,更照得她的脸煞白如雪。
神霄派众弟子瞧出二人受了重伤,胆气大壮,纷纷喝道:“妖女,国师与你说话,你装什么聋,作什么哑?再不跪地请降,叫你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一边戟指叱骂,一边拔剑请缨,跃跃欲试。
正文 第一卷人间世 第七十章盟约
众神霄派弟子一边戟指叱骂,一边拔剑请缨,跃跃欲试。
一个贵族打扮的金国少年冷冷道:“这些妖魔敬酒不吃吃罚酒,国师何必与他们客气?只消乱炮将他们轰死便是。”
他背手昂立,神容傲慢,显是鞑子首领,说的大宋官话虽带了些古怪的腔调,却也算咬字清晰。
王文卿道:“小王爷少安毋躁。这些人身上藏了莫大的秘密,上关天道玄理,下涉苍生社稷,倘能问将出来,覆灭宋朝指日可待。贫道与他们总算多年旧识,假若他们执迷不悟,再行动手,也算对得起故交之情。”
许宣心想:“他说的秘密多半便是那什么‘神霄五雷谱’和百派心法了,与苍生社稷又有什么相干?这贼道士身为大宋国师,为了一己私欲,不惜背主卖国,连金鞑子也被他耍弄于股掌之间,j猾之至。”大为厌憎。
林灵素纵声大笑道:“操你奶奶的故交之情!眼下漫天雷电,正是我神霄派立剑扬威之时,有种就上来和老子决一生死。像个娘儿们似的唧唧歪歪的,说什么狗屁废话?”
轰雷滚滚,他运足中气,一字字地清晰传到众人耳中,双手突然扳住那条鲨鱼的巨口,上下一掀,猛地将它撕为两半,顺势翻身旋腿,“嘭嘭”连声,将三只围上的虎鲨踢得血肉四炸,冲天飞起。
这几下迅猛如雷霆,看得许宣又惊又佩,小青更是凉浸浸的尽是冷汗。均想:这魔头经脉?br />电子书下载shubao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