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上有人高声叫道:“官家在这里,官家无恙!官家无恙!”
话音未落,龙舟上的众金国刺客又接连冲天飞起,啸呼着朝半山存慈塔掠去。火光熊熊,刀光闪烁,留守在金山寺中的僧道、官兵潮水似的涌上南半山,与那些刺客交相激斗。
大船顺流直下,距离金山寺只有三四里了,许宣站在甲板上,衣裳猎猎,看着漫山火焰,听着厮杀呐喊,脑中仍是一片空白,如在梦魇。
忽听林灵素咳嗽了几声,从牙缝里迸出几丝笑声:“好驼奴,老子错怪你啦!你放心,老子定会为你报仇,将这些混账王八蛋斩尽杀绝!”
许宣心头一凛,这才醒过神来,又是骇怒,又是懊悔。当初被程仲甫设计陷害,全家遭难,如今又阴差阳错地上了郭动天的贼船,莫名其妙地卷入刺杀官家的阴谋之中……
枉他自作聪明,到了这时才知江湖诡谲,世事险恶,一步踏错,全盘皆输。和这些老谋深算之辈相比,自己完全就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被人耍弄于股掌之间而不自知。
最可笑的,是自己明明有几次绝好的机会交出林灵素,挽救全家,却偏偏自诩侠义,意气用事,就连对郭动天这等妖人也滥施同情。现在环环相扣,众目睽睽,自己若敢喊上一声,就算跳进这大江也洗不清了!
风声凛冽,厮杀声震天彻耳,不断有人惨叫着从山上翻滚摔落,水花四溅。大船穿过那两艘空空荡荡的龙舟,绕过金山,继续朝东疾驶。
许宣紧握船舷,青筋暴起,望着后方那渐行渐远的山顶火光,心潮汹涌,恨不能纵声大吼,一泄悲郁懊怒。
正文 第一卷人间世 第六十三章石
风声凛冽,厮杀声震天彻耳,不断有人惨叫着从山上翻滚摔落,水花四溅。大船穿过那两艘空空荡荡的龙舟,绕过金山,继续朝东疾驶。
想到自己此番沉冤难雪,许宣紧握船舷,青筋暴起,望着后方那渐行渐远的山顶火光,更是心潮汹涌,恨不能纵声大吼,一泄悲郁懊怒。
白素贞虽知他的心思,却不知当如何劝慰,唯有与他并肩而立,默默不语。
小青却似心情大佳,撩了撩耳鬓飞舞的青丝,嫣然道:“许小官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能几次三番死里逃生,还怕救不出你爹你娘么?”伸脚往妖后身上一踢,道:“眼下最紧要的,是先拿到那什么‘断魄草’和‘龙涎香’的解药。”
林灵素哈哈一笑,道:“想要解药还不容易?这贱人谨小慎微,给人下毒之前,自己必先服解药。你们只需将她宰了,喝上几口热血,包管什么毒都消了。”
妖后格格笑道:“这两种药草只是迷香,需得混上‘若冰尘’或‘长相思’,才会变成无药可解的剧毒。小丫头,你运气调息,过上一天半日,自然就没事啦。”
小青脸色一沉,道:“既是如此,还要你们这两个累赘干嘛?姐姐,把他们剐成片肉,丢到江底喂鱼!”
她报复心本就极重,被妖后挟持一路,吃了许多苦头,如今反客为主,岂能轻饶?
妖后从容自若,道:“江底有屈原就够啦,我又岂敢喧宾夺主?”眼波流转,往林灵素怀中一瞟,微笑道:“再说他怀中的那卷图轴,藏着当今世上最大的一件宝藏,把我们沉到江底,不嫌可惜么?”
小青“呸”了一声,道:“你当我们是傻子么?图上有毒,还自寻死路?再说我要宝藏有什么用?想要金银珠宝,遍地都是。”
林灵素嘿然道:“没见过世面的小妖精,谅你也想不出什么宝藏来。嘿嘿,你不是想要修炼成仙么?有了这宝藏,可比吃一千颗‘元婴金丹’强得多啦。”
他与李少微依旧盘腿对坐,四掌黏贴,谁也不能抽身分开。众旅客都集聚在船尾、两舷,惊魂未定地指点着远处金山上的情景,偶有经过瞧见的,经历了这连串凶险奇事,也都见怪不怪了。
小青听说可以修炼成仙,顿时俏脸放光,正想说话,忽听身后有人拍手笑道:“好一个调虎离山、瞒天过海!想不到魔帝四面楚歌,众叛亲离,竟然还有火云雷神这样的忠心老奴,甘愿舍身救你。”
笑声如平地惊雷,许宣等人一震,转头望去,只见桅杆上坐了一个青衣羽冠的道人,背负双剑,清秀白净的脸上挂着一丝森冷的笑容,赫然是刚才与郭动天激斗的青城九仙之一、“天罡剑”白璧。
正觉不妙,又听一人淡淡道:“青城九派同气连枝,共进共退。白掌门既已发觉,为何不与愚兄说上一声?难道端午佳节,想独吞粽子么?”
说话那人青衣玉簪,道袍上画着九宫八卦图,正是青城山“九宫剑派”的掌门易水寒。
许宣心中一沉,这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现在再想要否认自己与魔帝的关系,天下也没人相信了。却不知这两人如何察觉,悄无声息地追踪到此?
林灵素哈哈笑道:“两位来得正好,这姓许的小子和这两个妖精有眼无珠,竟然不知道‘炼天石图’的好处。你们一个是两仪,一个是九宫,不如你们来说上一说?”
白璧失声道:“炼天石图?”
易水寒的脸色也陡然一变,冷冷道:“你说什么?你知道‘炼天石图’的下落?”
林灵素笑道:“不然你以为我哪儿学来的‘百派秘籍’和‘阴阳五雷法’?混沌分两仪,两仪生五行,五行化八卦,天下各门各派的修行秘法,都是从伏羲、女娲派生而来。女娲补天之后,将天地的根本妙法全都刻在了剩余的五色石上,五色石藏在哪里,如今除了老子,再没人知道。”
许宣见白璧二人眼中惊疑不定,又带着贪婪、狂喜之色,更起了鄙薄厌憎之意,暗想:“这两个牛鼻子偷偷跟来,自是为了吞此独食。晏子二桃杀三士,如果这图轴真有魔头说得这么宝贵,他们更加不会平分。”
当下大声道:“两位道长,这魔头与妖女两败俱伤,无法动弹,炼天石图就在魔头怀里,你们只管取去。”
白璧从桅杆上疾掠而下,正想抢身去夺,突然又顿住身形,微笑道:“易师兄,你长我七岁,见多识广,这图轴还是当由你来鉴别真假。等你看过之后,再让小弟观阅便是。”
易水寒也不应答,冷冷地盯着林灵素与李少微,道:“既有这么便宜的好事,这姓许的小子为什么不动手?敢问二位,这图轴上涂的是‘蚩尤花’,还是‘神农草’?”
众人一怔,想不到这两人竟如此刁滑,林灵素哈哈笑道:“对你这等货色,老子还用耍什么心计么?想吃羊肉,又怕惹一身马蚤。就这么点胆子,还想抢什么‘炼天石图’?”
白璧笑道:“关羽大意失荆州,小心驶得万年船。”背后天罡双剑突然自行破空飞出,长了眼睛似的架在白素贞与小青的颈子上,转身微笑道:“许小官人,劳你大驾,将他怀里的图轴展开来,给我们瞧一瞧。”
许宣无法,只得慢慢地朝林灵素走去,思忖着应对之策。忽听林灵素传音道:“小子,驼奴怀中有一根‘苍龙筋’,要想保存小命,救你爹娘和心上人,就将那龙筋一端缠在你的手上,一端缠在我身上。”
许宣见他双眸灼灼地凝视着自己,莫测高深。咬牙暗想,罢了!横竖都是一死,且看他还能变出什么名堂来。
于是故意脚下一绊,趔趄摔倒在郭动天的尸体上,半身侧挡,飞快地从他怀中摸出一团透明柔韧的筋索,藏入袖中。
白璧笑道:“许公子,别耍什么花样。”
船尾众人听见声响,纷纷转过身来,惊呼退却。
许宣爬起身,慢慢地走到林灵素身边,假意在他胸口东拍西摸地找寻,将那龙筋神不知鬼不觉地缠在他的肩膀上。
林灵素笑嘻嘻地一动不动,腹中传音道:“很好,我再教你一个至为简单的法决,你按照口诀,凝神聚念,就可以将我们二人的真气导入你的体内……”许宣一凛,才知他打的是什么算盘。
还不及细想,又听有人高声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佛光普照,慈度众生。”声如洪钟,震得他气血翻涌,脑中嗡嗡作响。船上旅客更是脸色惨白,纷纷抱头摔倒。
循声望去,阳光灿烂,江水粼粼,三个和尚僧衣鼓舞,从上游踏波飞掠而至,当先那人方面大耳,手握禅杖,正是明心大师。
明心的狮子吼遥遥传来,震得众人面如土色,纷纷摔倒。
许宣亦是一阵头晕目眩,几难站稳,只听林灵素传音笑道:“小子,这贼秃气量狭窄,面慈心黑,最是歹毒不过。当日你搅了他的‘遇仙’局,他对你必是恨之入骨。若是被他拿住,嘿嘿,你和你的白姐姐可就有得苦头吃啦。”
许宣心中大凛。青城派的两个牛鼻子伸出一根手指,便可将他如蚂蚁般摁死,再加上这三个和尚,今日要想全身而退,实是难如登天!
当下顾不得多想,按照那魔头所传法决,凝神运气。苍龙筋顿时一紧,将他双臂牢牢缚住,两股真气随之如潮涌入。
又听小青高声叫道:“臭和尚好不要脸,竟敢劝青城两大剑仙回头是岸!明知魔帝、妖后已被两位道长拿住,你现在却来抢功,羞也不羞?”
白璧、易水寒脸色微变。
青城、峨眉本就宿怨极深,这些年因为林灵素之故,又磕磕碰碰结了不少梁子,彼此势同水火,若非应官家之召,今日绝不会聚首金山寺。是以虽明知这妖女恶意挑拨,仍不免敌意大生。
明心声如洪钟,道:“你们这两个妖女,在峨眉为孽久矣,若不是住持师兄慈悲为怀,早已被七十二寺降灭。你们恩将仇报,放出魔帝,害死我住持师兄犹嫌不足,竟然勾结金国妖人,行刺大宋皇帝,实是罪大恶极!”
他来势极快,声音越来越响,说到最后一句时,许宣只觉面前气浪一鼓,他已冲上艉舱。
再看他身后二人,左首那少年和尚浓眉大眼,赫然正是当初在峨眉山上救过自己的法海。
明心是当代高僧,曾在各地讲道布法,旅客中有不少人认得,纵有不认识的,方才那场屠龙大战也曾目睹其威,见他转眼间便飞掠上船,无不战战兢兢地拜伏在地,齐呼南无阿弥陀佛。
小青笑道:“什么金国妖人、大宋皇帝,我可全不认识,他们谁死谁活,与我何干?你是出家人,四大皆空,他们谁死谁活,又与你何干?”
正文 第一卷人间世 第六十四章傀儡
小青笑道:“什么金国妖人、大宋皇帝,我可全不认识,他们谁死谁活,与我何干?你是出家人,四大皆空,他们谁死谁活,又与你何干?”
明心持杖走来,森然道:“天下无主,苍生必受劫乱之苦,怎与我出家人无关?若不是你们这两个妖女放出林灵素这魔头,又怎会引来这场浩劫?我佛道各派齐心协力,在金山寺设围布局,就是为了擒拿魔头,造福苍生,你们却故意引来妖人,刺杀皇帝,妄图瞒天过海。若真叫你们逃了出去,贫僧又如何对得起住持师兄与大宋千千万万的百姓?”
易水寒踏步上前,有意无意地挡住来路,冷冷道:“白莲大师既知齐心联手,那就再好不过。这些妖人已被我与白掌门制住,不劳大师费心了。若有闲暇,倒不如去捉拿金国刺客。”
明心道:“贫僧正是追拿刺客到此,难道两位道长不是么?”顿住脚步,双目厉电似的从他脸上扫过,淡淡道:“天下好不容易平静了二十年,又突生浩劫,我住持师兄为李灵萼这魔头所害,一苇大师今日为救圣驾,又被水魔神所杀,眼看群魔乱舞,生灵涂炭,我辈若再不尽弃前嫌、齐心联手,还不知要枉死多少无辜性命!”
听到“水魔神”三字时,许宣左臂上的龙筋突然箍紧,隐隐能感觉到一种无以名状的悲怒,正随着涌入的真气急剧波动。
他又惊又奇,转眼望去,但见李少微面朝着他、背对众人而坐,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中燃烧着炽烈的怒火,江风鼓卷,鬓丝飞舞,阳光照在她那苍白的脸上,仿佛凝成了冰霜。
许宣暗觉奇怪,心想:“原来这龙筋不但能传输真气,还能感应意念。却不知这妖女与水魔神有什么了不得的过节?她口口声声叫林灵素‘李郎’,明心又称那魔头为‘李灵萼’,难道‘李灵萼’才是那魔头的真名?”
忽听白璧传音道:“许公子,还不快将图轴给我?”小青与白素贞齐声低呼,天罡双剑已在二女的脖子上沁出淡淡的血痕。
许宣大凛,又听林灵素嘿然传音道:“小子,你只需意守丹田,念我所授的‘镜神诀’,其余之事就交给老子。”但觉真气滔滔,透过龙筋直冲入自己“手少阳三焦经”,毕集右手无名指尖。
手指突然一颤,气箭弹舞。“叮”地一声,架在白素贞颈子上的天罡阳剑登时反向怒旋,将架在小青脖上的天罡阴剑撞飞开来。
白璧“啊”了一声,猛地朝后退了半步,又惊又怒,不明所以。
林灵素哈哈笑道:“天罡剑派的御剑法门在于一个‘黏’字。气随意转,剑随指黏,则无往而不达。就凭你这点念力,想要驾驭天罡北斗,岂不可笑?”
许宣的手指像是不听自己使唤,接连捏弹变幻,天罡阳剑随之朝白璧汹汹疾攻。白璧仓促间竟被逼得难以应对,“当当”连声,指尖酥麻,阴剑冲天震飞,接连朝后退去。
众旅客惊呼迭起,明心、易水寒等人亦大感意外。
白素贞二女又惊又喜,跃到许宣身后,小青笑道:“白掌门,你有什么本事快快使出来。否则堂堂青城天罡剑,连一个黄毛小子也斗不过,传扬出去,耻笑你的可就不止峨眉山的秃驴啦!”
白璧大怒,咬破指尖,将鲜血弹在天罡阳剑上,急念口诀。阳剑“嗡嗡”剧震,仿佛被两股无形巨力在半空拉扯,猛地破空飞起,与阴剑螺旋并舞,飓风似的朝着许宣当头撞来。
“轰!”
剑芒未至,甲板已被气浪震得迸裂飞炸。
许宣脚下一空,趔趄后退,只听妖后柔声道:“阴阳双剑,自然要有阴阳真气交相驾驭,白掌门又不是阴阳人,勉为其难,也不怕走火入魔么?”
话音未落,许宣左臂上的龙筋又是一紧,真气汹涌贯入指尖。
“嘭!”左右双手不由自主地合掌相击,天罡双剑顿时凌空转向,狂飙似的擦着他的头顶冲过。
轰隆一声,右舷被撞得粉碎,大浪滔天,船身剧晃。
众人惊呼着趴伏在地。
白璧身子一晃,脸色煞白如纸,此时才看出缚在许宣双臂上的透明龙筋,怒极反笑道:“许公子,你既迷途不返,甘心做这两大妖魔的牵线傀儡,就休怪白某不客气了!”
说话间,双手接住天罡剑,银光爆舞,合并如一个巨大的北斗气芒,破空怒旋,朝许宣接连呼啸劈斫。
他的修为在青城九仙虽排于下游,但毕竟是“地仙”级的人物,方才不明究底,太过托大,才被逼得这般狼狈,一旦凝神对付,威力顿时暴增数倍,转眼便反守为攻。
林灵素与李少微二人虽能透过苍龙筋,为许宣传导意念,输送真气,但终究受了重伤,彼此又勾心斗角,相持不下,难以全力以赴。加之白璧紧握剑柄,无法再以念力与真炁夺控其天罡双剑,只能用龙筋操纵许宣,东躲西掠。
满船惊哗四起,明心三人顿住脚步,持杖观望。白素贞与小青更是看得心惊胆跳,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咻”地一声,许宣衣裳破裂,右肋被阴剑气芒划得鲜血飞溅,惊呼声中,左肩又被阳剑扫过,剧痛如灼。
双臂龙筋一紧,顿时将他拉得趔趄飞起,风筝似的当空绕了一个大圈,又冲落甲板。还不等喘息,双剑又霹雳似的交攻而至,眼花缭乱,几次差点被刺中,凶险万状。
混乱中,只听林灵素喋喋不休地传音道:“小子,天罡剑派原有七剑,仿照上古的北斗神兵炼成,唐朝时被神门天帝震断五剑,被迫改弦易辙,用阳剑做斗柄,阴剑做斗勺。‘斗柄朝东,天下皆春’,要想预先判断他的路数,只需看他阳剑的走向……”
许宣凝神细看,果然发觉白璧双剑的招式总是一前一后,连环相扣。每次左手阴剑所划出的气芒,恰好总是紧随右手阳剑,呼应成一个斗勺形状。
林灵素传音道:“他脚踏七星罡步,每一步跨出,也必与手上的‘北斗七剑’相应和。脚踏在什么位置,剑必攻向什么位置。你看仔细了,等他脚踏‘天机’时,阳剑必攻其位……”
话音未落,寒光怒卷,天罡双剑果然斜地里连环刺来。许宣被那龙筋拉拽,顿时又如风筝似的腾空飘飞。
岂料狂风凛冽,大帆鼓卷,船头突然朝左折转。他这一下飞得太急,龙筋竟猛地缠绕在前桅上,“哧”地一声,帆布被他手指撕裂开一条长缝。
众人哄然,白璧喝道:“天地摇光!”御风急冲,双剑如银河飞泻。
许宣双臂连着龙筋,被紧紧缠绕在桅杆上,眼见剑光森森扑面,情急之下竟挣脱不得,心下大骇,忽听林灵素传音道:“记住看他脚步,判断剑招后路!”龙筋突然齐齐松开。
许宣顿时往下急坠,抬眼望去,见白璧转身下冲,左脚踏向“天权位”,更不迟疑,探手抓住蓬帆,脚尖在桅杆上猛地一踩,向左前方弹冲而出。
几在同时,白璧的天罡阳剑光芒如电,堪堪擦着他后背扫过,“嘭”地一声,将桅杆劈成两段。
白素贞心中一紧,差点叫出声来。只要再慢上毫厘,他便已身首异处。
断桅连着前蓬轰然塌落,大船又是一阵剧烈摇晃,众人惊叫声中,许宣又抓住飞扬的龙筋,陡然朝上翻身抛荡,避过了白璧风吼雷鸣的第二剑。
许宣手舞足蹈地抄空踏步,沿着中桅滑落舱顶,双腿发软,几乎有些站立不住。这几下迅疾如闪电,只是凭借着本能反应与下意识的判断,才侥幸逃脱,背上凉浸浸的全是冷汗。
林灵素嘿然道:“小子,你倒也机灵,只是这‘狗爬式’未免也忒难看了。”龙筋飞卷,将他双臂重新缠住。许宣不由自主地抓起断桅,转身横扫,将如影随形的天罡双剑轰然荡开。
众人生怕殃及池鱼,纷纷惊哗后退。
白素贞松了口气,凝视着他那被阳光照得灿灿生辉的脸,心底涌起酸甜交掺的温柔与欣悦,又掺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滋味。
江水滔滔,两岸青山连绵,大船风帆鼓舞,转眼间又驶出了十余里。
许宣双臂缠卷龙筋,有如操线之傀儡,又如回翔的纸鸢,时而上冲下伏,穿梭于剑光气浪之间;时而左冲右突,挥舞断桅将白璧的凌厉攻势化解开来。
饶是那白璧剑法超绝,一时间竟也不能奈他何,有时步法变老,被许宣截断抢攻,反倒有些手忙脚乱。
许宣越斗越是放松,心中的紧张之意渐渐消散,听着四周的阵阵惊呼,想到自己竟能和天下闻名的青城剑仙周旋如此之久,更忍不住生出些许得意。
虽说功劳不在于己,而在于操线之人,但好歹身临其境,亲历了见所未见的种种凶险;又得从魔帝指点,不时有醍醐灌顶似的领悟,这种振奋与喜悦,实是从未有过,先前那沉冤难洗的种种骇怒、懊丧亦为之冲淡了不少。
正文 第一卷人间世 第六十五章白蛇
两人激斗良久,易水寒始终冷冷地负手而立,作壁上观。
他心底波澜起伏,几次想要上前劫夺林灵素,但一则以自己的掌门身份,若与白璧同战这黄毛小儿,未免遭天下人耻笑;二则那魔头与妖后看似无法动弹,却不知究底深浅;三则明心又持杖站在艉舱,磐石似的岿然不动,自己此刻若贸然上前,指不定被如何暗算。当下只有强捺心焦,静观其变。
这时大船转过河湾,急剧摇晃,浪花溅得甲板上一片,林灵素与妖后随之滑转了半圈。
易水寒眼角瞥去,正好瞧见妖后的侧脸,呼吸一窒,像被人当胸猛捶,突然认出她是谁来了!双拳紧握,青筋暴起,怒火如岩浆般直灌头顶,森然大笑道:“我以为谁能做得魔门妖后,原来是你这冰清玉洁的‘碧霞元君转世’!”
船上又是一阵哗然,就连明心等人的神色也微微一变。
泰山老母碧霞元君是道教大神,天子慕道,百姓自然也耳熟能详。徽宗朝时,茅山的辅教宗师刘混康极受宠幸,御赐上清玉剑与九老仙都君玉印,与林灵素、王文卿、张继先并称大宋四大国师。
靖康之乱后,山东落入金人之手,茅山教的影响力虽然大不如前,但仍是符箓三山之一。当年朱洞元为中兴上清派,称李少微为“碧霞元君转世”,更曾轰动天下,引来信徒无数。时隔多年,听来仍是如雷贯耳。
妖后淡淡道:“我以为谁能做得九宫剑派的掌门,原来是你这虚伪好色的卑鄙小人。当年你对我百般纠缠,什么脸面都不要,被自己师弟撞破后,又气急败坏地杀他灭口……”
“住口!”易水寒脸色涨红,大喝道,“无耻妖女,分明是你与这魔头幽会,被刘师弟撞见后,杀人灭口,居然还想嫁祸于我!今日不取你项上头颅,又怎对得起刘师弟的在天冤魂!”
他狂怒难遏,所有的顾忌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连人带剑如旋风鼓卷,朝李少微猛冲而去。
许宣左臂龙筋一紧,身不由己地挥舞断桅,朝他拦腰横扫,“轰”地一声,断桅被撞碎成数截,双臂酥麻,朝后连退数步,脚下的甲板急速迸裂。心中大凛,想不到这牛鼻子真气竟然如此强猛。
易水寒只微微一晃,便又大喝着扑来。
白璧生怕被他夺走图轴,抢身斜掠,天罡双剑螺旋怒舞,顿时将那迸裂的甲板激得四下飞炸。
林灵素哈哈笑道:“好没廉耻的东西!老子实在看不下去啦。娘子,咱们攘外而后安内!”
许宣只觉体内那两股真气如春江澎湃,双手猛然合握,虚空疾扫。
“呼!”拳眼里冲出一道三丈来长的青紫色光芒,吞吐闪耀,刺得眼睛几难睁开。轰鸣狂震,虎口又是一阵酥痹,顿时被气浪反撞得凌空冲起,甩出六七丈远。
当空绚光怒放,易水寒、白璧翻身飞跌,桅杆、舱板、蓬帆……全都如被飓风席卷,“格啦啦”地爆裂开来,偌大的商船竟硬生生地在大浪里飞转了几圈,险些侧翻覆没。
众人惊叫不绝,白素贞与小青紧紧地抓住船舷,双脚几已腾空。
“噗通”连声,六七人接连滚入水中,被法海二僧一一抄接救起。
“两仪炁刀!”易水寒、白璧喉中腥甜翻涌,直飞退出十几丈远才勉强稳住身形,惊怒交迸。
传说只有将真气修炼至化境,才能合握阴阳二炁,化作无坚不摧的气刀。男女有别,要想以一己之身齐备阴阳之气,何其困难。除了葛长庚这样的散仙之外,道门中也只有两仪剑派的杜吹花、太乙气剑百里长歌等寥寥几人勉强能够达到。白璧的天罡双剑修的也是阴阳双炁,但与魔帝、妖后这合力一击的威力相比,有如云泥。
许宣被龙筋拽舞着冲落舱板,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惊又喜。可惜这身本领并非自己所有,否则纵有千军万马横挡于前,救出父母又复何难?
李少微淡淡道:“难怪青城剑派威名日堕,选出的掌门卑鄙无耻便也罢了,还一个赛似一个饭桶,连||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打不过。再这么下去,索性全都剃光脑袋,加入峨眉当和尚吧。”
易水寒、白璧大怒,原以为这两魔头重伤对峙,无法动弹,已是瓮中之鳖,没想到凭借着一根苍龙筋和这药店小子,竟仍如此难缠。
当下穿空飞掠,双双向许宣扑去,但这回不再与他硬碰硬地比拼真气,而是不断地交错游斗,寻隙斩断龙筋,让他成为断线木偶。
好在林灵素通晓百派秘籍,对这二人的路数了如指掌,在其操纵下,许宣合握气刀,纵横飞舞,始终将他们迫得无法近身。
三人穿梭激斗,气浪交撞得越来越猛,桅杆、蓬帆全都被震得七零八落,大船在风浪中剧烈摇荡,随时都像要散架一般。
众旅客惊惶失措,纷纷向舱里挤去,唯有明心依旧持杖而立,磐石似的一动不动,高声道:“小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被峨眉山上的这两个妖精所迷,引来浩劫;又甘为这两大妖魔所用,谋逆作乱。再不迷途知返,必受业火煎熬,万世不得超脱……”
他观望良久,知道林灵素与李少微是以龙筋为介,感应许宣念力,来控制其体内的真气流向。一旦许宣意念分散,则效力必大打折扣。当下运足真气,以“狮子吼”来干扰许宣心神。
被他这般一震,许宣脑中嗡嗡作响,果然有些走神,气刀光焰顿时收缩一尺有余,“突”地一声,龙筋被易水寒剑芒挑中,险些断裂。
白素贞二女大凛,小青叫道:“小色鬼,集中精神,别听那秃驴胡说八道。”
明心持杖缓缓走来,又道:“红粉骷髅,尽皆幻象,牛鬼蛇神,存乎一心。你为她们所迷,却不知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诸多烦恼,都由心魔而起。放下屠刀,斩断心魔,即可立地成佛……”
许宣气血翻涌,心绪越来越乱,“噗噗”连声,臂上的龙筋接连松弹开来。
又听林灵素哈哈大笑道:“贼和尚,就你懂得佛法么?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小子,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你只管涤除杂念,无挂无碍,自有老子度你升天!”
明心合十道:“阿弥陀佛,邪魔外道一知半解,也敢妄言度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欲降魔者,必先识魔相,而后舍身无畏……”左手从怀中取出一个金钵,突然朝白素贞二女头上抛去。
“呼!”
金钵飞旋,狂风骤起,万千道金光散射而出,罩在二女头顶。
小青尖叫一声,抱着白素贞软绵绵地坐倒在地,衣裳猎猎鼓卷,俏脸苍白,妙目中满是惊骇羞愤。
许宣大凛,念力稍一分散,闪避的速度顿时转慢,“嘭!”肩头剧痛,被易水寒一掌击中,飞撞在甲板上,冲弹而起,险些又被白璧的双剑刺中。
明心喝道:“妖孽还不现形!”右手五指渐渐收紧,金钵越转越快。
“砰砰”连声,甲板碎炸纷飞,小青猛地蜷成一团,长发、绿衣朝上螺旋飞卷,将她一寸寸地朝上拔去。
白素贞又惊又急,奋力抱住她的腰,叫道:“小青!小青!”想要将她拉将下来,却被那金钵的狂猛涡旋吸得摇晃不定,也一点一点地朝上浮起。
许宣想要上前相救,却偏偏身不由己,焦怒如焚,大声叫道:“明心大师,放出魔帝的人不是她们,是我,你要抓便来抓我好了!欺侮两个受伤中毒的弱女子,算得上什么得道高僧?”
心神缭乱,“镜神诀”威力立时大减,顷刻间被易水寒与白璧杀得连连飞退,背上、肩上鲜血淋漓。
明心摇头道:“阿弥陀佛,外魔易退,内魔难降。”嘴唇翕动,默念经诀,金钵的光芒滚滚怒卷,狂风越来越加猛烈,断裂的舱板不断被搅扭吸入。
众人相隔近十丈,仍觉目眩神迷,身飘如叶。
小青脸色惨白,嘴唇青紫,蜷身簌簌发抖,手背、额头现出淡淡的青色鳞光。白素贞眼看再也拉拽不住,蓦一咬牙,拔起旁边那剧烈摇晃的断桅,奋力朝上空金钵冲去。
“当!”
断桅撞在金钵上,碎炸如齑粉。她猛地弓身尖叫,急速飞旋。小青却似骤然失去了引力,软绵绵地滚落在甲板上。
明心持杖缓行,念念有词,金钵光芒怒舞。
众人惊呼连声,许宣转眼望去,心中大凛,只见白素贞紧蹙眉尖,香汗淋漓,神情痛苦已极,湿漉漉的衣裳紧贴着肌肤,隐隐可以瞧见鳞甲状的白光,片片如水波闪耀。
又听“当当”连声,金钵狂震,白素贞发出一声凄烈无比的尖喊,周身光芒爆放,刹那间竟化作一条巨大的白蛇,当空盘旋飞舞,嘶嘶吐信!
正文 第一卷人间世 第六十六章同舟
“当当”连声,金钵狂震,白素贞发出一声凄烈无比的尖喊,周身光芒爆放,刹那间竟化作一条巨大的白蛇,当空盘旋飞舞,嘶嘶吐信!
许宣脑中嗡然一响,如被雷电当头击中。
众人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惊哗奔退,仓促间,几人被推搡摔倒,践踏惨叫。
明心道:“阿弥陀佛,现在你可看清了?这两妖女原是峨眉山上的蛇精,一白一青,各自经历了一千年、五百载,才修炼为人形。住持师兄慈悲为怀,念她们未作大恶,一直不肯将她们收伏。一念之差,始有今日之祸。小施主,你为色所惑,执迷不悟,就算今日侥幸不死,最终也必葬身其腹。”
许宣骇怒交集,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大喝道:“你胡说!她不是妖怪,是你使的障眼法……”
话音未落,眼前银光乱舞,“吃”地一声,右臂被易水寒的剑芒刺中,两仪炁刀登时光焰大敛。
林灵素喝道:“小子,别中了秃驴的j计,专心念诀感应!”龙筋一紧,将他拽着冲天掠起。
法海朗声道:“许施主,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师父降妖伏魔何止千数,这金钵叫做‘镇妖钵’,无论什么妖孽被金钵光芒罩住,必现原形。若非明空方丈与葛道人一再担保,这两条妖蛇早已被师父收入钵中,形神俱灭……”
许宣对峨眉众僧虽无好感,对这救过自己性命的少年和尚却有种莫名的信任。听闻此言,心乱如麻,周身寒毛直乍,突然明白为什么白素贞的肌肤总是那么冰凉,为什么她听到自己骂其冷血时会那么生气,为什么林灵素口口声声呼其小妖精,那夜在秦淮河上,她又为什么告诉自己看见小青了!
金光闪耀,白蛇蜷曲飞舞,众人喧哗惊叫全都听不见了,许宣胸膺如堵,脑中空茫一片,任由那龙筋拉拽,行尸走肉似的在剑光气浪里穿梭闪避。眼前一幕幕地掠过与她相识以来的种种情景……
他仿佛看见她旋身飞转,从箫管中徐徐落地;看见她蹙眉闭目,在闪电的蓝光里盘坐调息;看见她眼如春冰,满脸飞霞,嗔怒中带着难言的娇媚;看见她软绵绵地伏在自己的背上,如春藤绕树,发丝在清风里飞扬……
看见她站在桥上,衣裳鼓舞,夕阳与晚霞全都失去了颜色;看见她持剑冲入狱中,大声叫喊着自己的名字;看见她侧卧在起伏的长草里,似嗔似喜,脸颊映染着彤红的晨光……
所有那些纷乱的景象,连同着悲伤、震惊、愤怒、恐惧……犹如春江怒潮般涌上心头,从四面八方汹汹挤压,让他窒闷得几欲爆炸开来。
小青悠悠醒转,瞧见斜上方的金钵与白蛇,脸色大变,叫道:“臭和尚,快把我姐姐放了!”想要起身上冲,被那金光一撞,顿时又跌出两丈来远。
许宣一震,虽然已相信这二女是蛇妖所化,但想到法海所言,想到白素贞将被金钵消荡得形神俱灭,仍是一阵刀割似的剧痛,蓦地大吼一声,挥舞两仪炁刀,轰然猛劈在金钵上。
“当”地一声巨响,龙筋飞扬抛散,他眼前一黑,周身酥痹,体内的三股真气火山般喷涌怒炸,顿时平移倒飞,将尾桅、舱板接连撞得粉碎,接着骨碌碌地滚落舱底,晕迷不醒。
漫天金光炸散,旋风陡消。白蛇长尾抛扬,喷出一大口紫红的血箭,重重地砸落大江,巨浪掀涌。
小青大叫道:“姐姐!”扑到船舷,想要伸手拖救,却被陡然翻转的大船掀得仰身摔倒。眼睁睁地看着那银白的蛇尾消失于茫茫波涛,就像被人当胸剜了一刀,惊怒绞痛,无法呼吸。
那一瞬间,她眼眶湿热,视线模糊,竟有一颗晶莹的水珠夺眶涌出。她心中一颤,难以置信地看着掉落在掌心的水滴,悲喜交迭,想要朝着江中大喊,却哽在喉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姐姐,姐姐!你看见了吗?我终于也可以流泪了!那是我修炼了五百年,流出的第一滴眼泪……
甲板上众人尖叫迭声,接连推挤撞倒,滚落江中。法海不断地抄掠拉扯,也救之不及。
林灵素、李少微四掌交贴,急速飞旋,被那金钵冲天吸去。
易水寒、白璧双双急冲而下,想要夺扯林灵素,却与金钵光浪撞个正着,“轰!”绚光炸舞,顿时喷血翻飞,直落到数十丈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