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阅读34

    午后,天明风轻。

    县令领命领着师爷、衙役一同到来,依晏大人吩咐,并未特别拜见蔺大人,只招了老鸨前来,说要审理此案。

    依照大燕例律,审案当在衙门,身为镜潭监国,过往又是刑部尚书,是何原因蔺大人不按理出牌,县令倒要瞧瞧,他有何打算。

    老鸨领了众姑娘下楼来,立于一旁,就见台上尸首依然,衙役们围在四周,师爷一旁磨墨,准备录案。

    楼外有围观民众,全都给拦下,离中厅有段距离,应是只能瞧见楼中之人,而听不清其所言。

    老鸨再往另一头望去,竟是那蔺爷,身后跟着其拜把兄弟三人走来,与县令平起平坐。这不禁令她倍感疑惑。

    开始吧,大人。蔺春旅带着微微笑意,拾起一旁茶点享用。

    闻言,县令颔首,朝师爷使了个眼色,要他详实记录,便向众人说道:邵秀才一案,今日必结,也给其苦主一个交代。他并未传邵夫人前来,是怕其一时情绪失控,又要影响办案。嬷嬷,姑娘们全都在此了吗?

    是,大人,老鸨应道,百花楼三十七个姑娘,全都在此了。就连龟公、跟班也一个不漏。她是不会蠢到跟官府作对的。

    昨日仵作与本县前后亲验此尸,皆找不到一处伤,县令说着,幸有蔺……蔺先生相助。蔺先生精通断狱,此次得先生出手,本案才得以真相大白。

    县令起身,行至尸首旁,挥手掀了覆于其上的白布。

    尸身光裸,经过一日一夜已是有些发臭,纵使四周烧着皂角,方才衙役亦泼了醋,众人还是不禁掩鼻,更多人索性别过面去。

    邵秀才平日健朗,邵家人也道其并无病痛隐疾,如此之人断然不会无端猝死。县令绕在尸首头肩处,缓缓道来,人死必有因,仵作以银针探其全身脏器,皆无反应,邵秀才并非中毒身亡。本县查其身体发肤各处,找不到一处伤痕,内伤外伤皆无,更别说是致命之伤。

    众人听县令所言,交头接耳起来。既无病痛隐疾,并非中毒,又非伤重致死,这当做何解释?

    蔺先生,接下来,可否劳烦你?县令行至他面前,恭敬地道。

    才刚塞了个白糖糕入口的蔺春旅定住,不是让白河交代了,由县令自行解案即可……一旁白河秀眉轻蹙,看来是县令自己的意思。

    蔺先生,请。摆明了不让他拒绝。

    他饮了口茶吞下口中物,只有起身。

    县令见状,回到了坐上,静观其反应。

    蔺春旅单手负于身后,扫了眼姑娘们,问道,前夜伴邵秀才的是哪几位姑娘,可否站出来,在下有几个问题。

    姑娘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认,就怕给套上了杀人罪名。

    老鸨却知纸包不住火,再说了,能让县令如此恭维礼遇,想必是厉害的人物,可不好开罪。她唤,绿萼、桐儿、秋穗、风铃、朱槿……迟疑了会,接着道,牡丹……

    被点名的几位姑娘推拖不过,一个个给嬷嬷瞪得站了出来,面上皆是惧色。

    蔺春旅很有耐心地等待,直到七位姑娘在他面前排成一列,他啧了声,邵秀才大多多久来一回?都是独自前来,还是与朋友一同作乐?

    ……邵秀才家中宽裕,每隔日便会前来,久久都没人回话,老鸨答道,多数时候都是独自一人,可并非次次都在楼中过夜。邵夫人消息灵通,总会捎人来请他回府,也有几回自己到楼中闹过。来闹的原因是桂香,这事若蔺先生不问,她自不会没事找事地供出。

    次次来,都是由这么多位姑娘伺候着?再怎么看都只能用纵欲过度来形容了。

    不,老鸨摇头,本是邵秀才邀了两位朋友一同来楼中作画,但不知怎地就只有邵秀才来了,怕他生气,差了牡丹也一同去陪着,等到了深夜,他未有意思回府,便让姑娘们全都留下了。

    嗯。蔺春旅应着,表示了解。他来回步于七位姑娘前,打量了会,低声问道,那夜,七位姑娘皆陪睡了?

    如此直接的问题,令得姑娘们直觉回避起来。

    他扬笑,接着道:这么问吧,那夜谁未陪睡?那无音调高低的声音说来,并不猥亵。

    姑娘们未答话。

    ……那就是都有了?他望进她们的眼,彷佛在确认,嗯……他在考虑要不要继续问细节。

    青楼姑娘陪睡,有何不妥?发话的是牡丹,她本是百花楼红牌,众姐妹也将她看做大姐,此人如此问话,她自当站出来说话了。

    陪睡没有不妥,蔺春旅浅笑而答,但若七对一,又轮番上阵,那就大有不妥了。笑意依然,半瞇的眼直勾勾睨着眼前的女人。

    温婉的面容未有一丝畏惧,蔺爷此话是何意思?

    在下的意思是,邵秀才精尽人亡。他淡道,彷若说的是天气。

    众人一听,倒抽了口气。

    青楼寻欢,爷们付得出,咱姐妹便能伺候得服服贴贴,牡丹柳眉一挑,道,蔺爷该不会要说是我等将邵爷给杀了吧。

    蔺春旅静静与她对视,平凡的嘴角有抹慵懒的笑,那是妳说的。

    牡丹瞪直了眼,抿起朱唇。

    总之,那就是邵秀才的死因。他将视线移开。仵作先验,排除毒杀可能,县令再验,证实无内外伤,自己又覆验,是不会错。

    就算邵爷是因此死去好了,那与我姐妹何干?牡丹不服,说道,要怪,只能怪他自己的色欲,我等姐妹只当做是买卖,没有加害于他的理由。

    蔺春旅瞥了她一眼,有理由妳等就肯承认加害于他?

    牡丹顿时语塞,不再言语。

    他也不追究,转向众姑娘们,道:邵家秀才流连温柔乡,嬷嬷当他是撒银子的大爷,有姑娘当他是恩客,有姑娘当他是冤大头,也有姑娘,当他是好情郎……

    慵懒的眼缓缓扫过姑娘们,她们一个个低下头来。他停在其中一人面前,妳说是吗,桂香?

    桂香猛地抬头,见他微微瞇眼,正紧瞅着自己,心下一紧又低下头去。

    蔺春旅心中有谱,接着道,邵秀才与妳一夜定情,从此,妳便不愿接其它客,夜夜盼情郎来相会,日日盼他信守诺言,为妳赎身,娶妳过门。

    听在耳里,桂香回不了话,冰冷的手藏在衣袖中交握。

    身后的姐妹们暗暗交换了眼神,这只怕是翠屏县人尽皆知的事,只不过……

    妳殷殷期盼,注意着众人的表情,他又接着道,结果换来的是什么呢?

    桂香苍白的面上秀丽的五官凝着,浑身微微颤抖,彷佛耳边那冷淡而又残忍的话语再继续下去,她便会晕厥死去。

    蔺春旅不是没发觉她的异状,却仍说着,用那毫无起伏的音调,他带了友人一同前来,将妳与众人共享──

    够了!发话的是牡丹,她恼恨地瞪着他,要他闭上嘴,一手扶住站不稳的桂香,挽近身旁。你说够了吧!

    就快够了。就在她语落的同时,他硬声回道。缓缓低头,唇边浮现浅浅笑意,放软语气道:本是托付终身的情郎,竟是如此糟蹋自己……纵使自小生在青楼,看尽男人寻欢的嘴脸,一旦爱到了,又遭背叛,姑娘,妳不恨?不怨?不想挽回?不想报复?不想杀了他?

    桂香张口欲言,然而什么也说不出,只能依在牡丹怀中,不住发抖。牡丹一边拥她安抚着,咬牙道,你──

    我方才说的,可有漏了什么?蔺春旅将视线由桂香转向了牡丹,平凡的眼中映出那双坚毅的眸子。

    拥着怀中柔弱的身子,牡丹抿了抿唇,深吸了口气平复胸中怒火,你没有说漏什么,可是你说错了一件事。

    喔?他懒声问。

    招了潇潇前来,蔺春旅问的便是关于桂香与邵秀才之间之事,两人私订终身,桂香信以为真,不接客、成日只盼着会情郎自是弄得百花楼内无人不知,终究是惹恼了老鸨,怪她给楼中姐妹做了坏榜样。

    邵秀才几次前来都约了友人,此事一传十十传百,不出几日便弄得满城皆知了。满城皆知不打紧,人人只会笑这女人傻,妄想飞上枝头成凤凰,邵秀才放荡不羁,也不会在意,好友还会亏他的风流。

    然而这事传进了邵夫人耳中,就难善了。

    据蔺春旅猜想,邵夫人必来闹过多回,必也与邵秀才起了争执,她本是大家闺秀下嫁这穷书生,哪咽得下这口气,多半拿了此事当把柄威胁,控制了丈夫生计。挥霍如邵秀才忍不了几日,一方面想与妻子认错,一方面,怕是将过错全都怪到了桂香身上,才有了后来结集友人一同欺负她的事。

    邵夫人是否来闹过,他能从潇潇那打听出来,其余的,邵秀才人死无对证,其想法如何,是无人能知了。

    沉默良久,感觉怀中人稍能喘过气来,牡丹方道:就算桂香再恨再怨,她都不会去杀邵爷……应当说,她那夜根本没机会下这个手,蔺先生方才没听嬷嬷点名吗?当夜服侍邵秀才,桂香根本不在其中。

    精尽人亡这种手法,谁在、谁不在不是重点,蔺春旅欣赏她的冷静,不似一般青楼女子,瞧,楼中女子逾三十,自头至尾,又有谁站出来说话了,就连老鸨都未多开口。他步至两人身前,行房多少次才是。

    呵!牡丹轻笑出声,你的意思是说,桂香有能耐能令我等姐妹为她杀了邵秀才?

    语落,在场之人议论纷纷起来。

    桂香虽是自小生在青楼,长相清丽却不特别讨好,琴棋书画皆懂然无一精通,加上性子本不喜与人相争,眼见年岁相仿的姐妹都挂了红牌,她还是一般没没无名。若不是这回与邵秀才一事,恐怕再过十年她亦是如此。

    这样的桂香,并非楼中姐妹巴结的对象,更遑论为她犯下杀人之罪了。

    她是没有这个能耐。蔺春旅似是有些倦了如此一来一往的对话,开门见山道,然,妳却有。

    怀中人一僵,牡丹连忙反驳,你瞎扯!我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邵秀才娶不娶谁与我何干?

    他娶不娶谁与妳无关,蔺春旅将视线锁住桂香苍白僵硬的脸,他玩弄了谁,妳就无法坐视了。

    胡扯!牡丹再听不下去,转向了知县大人,诉道,大人英明,您给牡丹评评理啊。

    知县从方才便不发一语,静观蔺大人是如何审案。早听闻其断狱妙招,套犯人话的花招更是令人拍案叫绝,今日一见,实与所闻大相径庭。

    青楼女子,欢场生存,只有勾心斗角,以保全自身、以一步登天,哪有替人杀人此种自己得不到好处又自毁前途的道理?

    镜潭监国,不过尔尔。

    蔺先生,抚了抚官袍一角,知县开了口,你且先退吧,剩下的,交给本县处理罢。

    那就交给大人了。那讨人厌的笑挂在他嘴边,扬得老高,一双平凡的眸子还瞅着桂香不放。

    而回避了多时的眼,此刻,竟是一眨也不眨地回望着眼前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