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距离,站定。
此时两方相距不过五百步之遥,已经能看清彼此的轮廓。男人的大半张脸都掩盖在盔甲投下的阴影之内,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与紧紧抿着的嘴角。不用细想便能猜到陆啸现下是何等神情,莫云笙下意识握了握拳,掌心sh淋淋的全是汗水。
自作主张地投军,为敌方所俘后又被轻而易举地揭开了身份,带到两军阵前成为胁迫的筹码。在那人眼里,自己该是何等的荒唐可笑,狼狈不堪。
“退回鸣沙镇,明年开春冰雪消融之前,不得踏入草原一步。”萨尔哈的声音懒洋洋的,嘴角还挂着笑,浅褐色双瞳却已习惯性眯起。没有任何废话,男人开门见山,直入主题,“反正你们已经将普赫打残了,对皇帝也有了说辞,如何?”
“玄韬军既然出击,便绝无退兵的可能。”陆啸斩钉截铁地回答,声音冰冷淡漠得不似真人。
“只是暂且
退兵,又不是让你班师回朝,这也如此困难?”萨尔哈全无被人拒绝的不快,“放过了一次对玄韬军士气打击的绝妙我的情报有误机会,我已经是在做亏本买卖,侯爷就这么不肯通融?难道是……”手指放在弯刀柄上敲出轻快的节奏,“太子殿下在你眼中根本就是个可有可无的玩物,不值得为了他付出分毫?”他的笑瞬间变得冷酷起来,“那么就算我在这里砍了他,侯爷也不会有半点反应吧。”
陆啸没有开口。将长槊挂在马背上,他取下了负在身后的大弓。
“你猜猜……他想杀的是谁?”耳畔响起大单于带着调侃意味的低语,莫云笙却无暇顾及分毫。他的目光紧紧随着男人的动作而移动,搭箭,拉弓。
然后,在阳光下闪烁着寒芒的箭矢尖端,对准了自己的胸膛。
数万人所在的战场之上一片安静,风吹过枯草发出瑟瑟声响,听在耳中格外清晰。
咚。咚。心脏跳动得越发剧烈,几乎要从胸腔中蹦出来。头脑一片空白,莫云笙像是被方士施了定身法一般,一动不动地僵直在马背上,怔怔看着箭簇上反射的闪耀光芒,浑然不顾它会刺伤自己的眼睛。
全铁所制的弓身弯折出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弧度,绞着铁丝的弓弦不堪重负,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男人的手臂因为过分用力而微微颤抖,可羽箭所指的方向却始终稳如磐石,未曾有丝毫动摇。
“嘭!”空气爆裂的一声轻响,随着手指的松开,箭矢呼啸着,朝着五百步之外的人影扑去。
时间在一刹那似乎无限放慢,莫云笙看着那一点寒芒与自己慢慢靠近,再靠近。心跳奇异地渐渐和缓下来,他仿佛解脱般呼出胸腔中可能是最后的一口气息,闭上双眼——
“啪!”
还没来得及完全闭合的眼睑在下一刻惊诧地睁开,匹练般的雪亮刀光闪过,恰在尖端离胸膛不过一尺的距离砍上了箭杆,堪堪截住其去势。身下的马匹后知后觉地嘶叫,却在出刀者一声吆喝与缰绳的拉扯下乖乖安静了下来。
匈奴的大首领轻喘着,显然先前截下陆啸的一箭也耗费了他不少的心神。嘴角再度扬起,他清了清嗓子,向着对面依旧保持着箭矢射出时姿势的玄韬军统帅扬声道:“看来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既然如此,我只能期待来日在战场上与侯爷兵戎相见了!”说罢,他不再多费唇舌,调转两匹马的方向,朝着己方阵营毫无防备地离去。
转过身时,余光瞥见那人缓缓放下的手臂,笑容里更添了几分愉悦与得意。
比起将对方有断袖之癖的事情大肆宣扬的下作手段,这样打击玄韬军的士气显然更合他的口味。
战神战神,可他陆啸毕竟是人,不是神。
这一战,是他萨尔哈赢了。
暮色四合,帐中一盏油灯,灯火如豆。
周围已收拾干净,所有曾经有人居住过的痕迹都已被抹去。桌上除了那盏油灯,便只剩下一个巴掌大小的锦囊,褪了色灰扑扑的,毫不起眼。
手指搭上锦囊,略一迟疑,扯开了系在口上的绳子。探指入内,取出一件物事。
木牌看上去有些年头,边角圆滑,显然是曾被人常常握在手中把玩。一道裂痕横亘,曾经被劈成了两半,却又被小心翼翼地黏合了起来。下凹的字迹被已凝成了黑色的斑斑血迹弄得模糊不清,依稀只能看见最上边并排的两个字。
陆,袁。
不自觉描绘着笔画的手指猝然停下,仿佛从回忆中猛然惊醒一般,以比先前快了许多的速度将木牌再度装回锦囊,系好带子,贴身放入怀中。鬓发花白的男子不再做丝毫停留,俯身吹熄灯火,迅速而无声地走帐外。
夜幕之下的军营如同一只沉睡的巨兽,沉默却富有威慑力。男子翻身上马,驱策着马匹向伤兵营后方的边角小门而去,被厚布包裹着的马蹄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角门已开,旁边无人守卫。男子嘴角轻扯,却在笑容形成之前变换了脸色。他盯着那黑色的人影从暗处步入月色之下,看清了对方是谁,不禁有些惊讶地挑高了眉毛。
年过半百的玄韬军副帅没有答话,他打量着马上男子的装束,叹了口气后问道:“袁公子身着夜行衣,腰间佩剑,单枪匹马,这是要去哪里?”
“袁某的行踪,似乎并不需要向孙将军时时报备。”袁初早已收起先前的诧异,神色冷淡地回答。
“你想去救莫公子?”孙瑜的双眉已打成了结。
袁初却没有回答。他抬首望向中军帅帐所在之处,似是毫不相干地问道:“今日交锋,陆啸落了下乘?”
孙瑜面色一紧,片刻叹了口气。
袁初复又回过头来看着他,一声轻笑:“
事已至此,孙将军难道还放心将莫云箫留在匈奴军中?且不说他会扰乱陆啸心神,今日已见到陆啸对他动了杀心,他就是向匈奴人倒戈相向,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原本便是南陈皇子,想指望他为北燕死守气节,岂不可笑。”
“明诚能杀他一次,便能杀他第二次。”孙瑜反驳着,底气却有些不足。
“第二次?”袁初的声音里带了些讥讽,“只是第一次便让他下了莫大的决心,眼看着那人绝处逢生,失而复得,他便真下得去第二次手?打击了玄韬军士气,扰乱了陆啸的心神又让莫云箫看清自己比起战争胜负在陆啸眼中不具有任何分量,呼衍单于这一刀分明是一箭三雕,端的是好算计。”
孙瑜无言以对。袁初抚摸着马鬃,淡淡道:“弟子不争气,做师父的自然要帮忙收拾残局,也不枉他称我先生一十五年。”
“你只身犯险,分明是十死无生之局。”孙瑜这才想起自己来此拦截对方的目的,声音蓦地沉了下去。
“大牛虽然憨直,对医术一道却是颇有天赋,已得我真传。没了袁某压在头上,放手让他去做,应付军营之中的这些伤病,已是绰绰有余。”袁初依旧在一下一下顺着马鬃,也不抬头看着孙瑜,口中答道。
“我玄韬军留公子在此,难道只是为了贪图这点医术么!”孙瑜神情中已带了些怒意。他虽然素来谦和平易,可毕竟是征战半生的沙场宿将,积攒下来的一身杀气不比旁人弱上多少。袁初的马被惊得后退了一小步,总算在主人的安抚之下又平静了下来,没有嘶叫出声。
“孙将军与袁某相识已有二十余年,袁某还将孙将军引为半个知己,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袁初方才抬头,上挑的嘴角带着自嘲,“袁季宣此人十五年前就死了,留在这世上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孙瑜一滞,气势瞬间散了下来。
“莫云箫之于陆啸,南陈之于北燕,玄韬军之于容熙,当天下一统之后勇烈家门必是鸟尽弓藏之局,孙将军不会不清楚。当年我与子璋立下的承诺有二,如今陆啸已是青胜于蓝,玄韬军也有了不输于我的随军大夫,我的承诺已经兑现。至于将来又如何,非人力所能扭转,何不让我掩耳盗铃,就此求个心安。”
手终于自马鬃上离开,复又牵起缰绳。“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袁某纵使无法自百万军中拂衣而去,这十步一人,还是办得到的。最
后为陆家、为玄韬军做一件事,身死万事成空,往后玄韬军何去何从,便再与袁某没有任何关联。”
孙瑜只得沉默。他早该明白,面前这人早已存了死志,不过是靠着强行为自己订下的承诺才活到今日。满口劝阻之言统统胎死腹中,他无言后退几步,让开道路。
一人一马擦肩而过之时,他听见马上男子轻声低语:
“九泉之下我无颜与他相见,至少,让我死在他曾经征战并为此付出生命的地方吧。”
☆、第四十一章 动心
那一场对阵乍看上去似是有些虎头蛇尾,且不说玄韬军,就连匈奴这边也少有人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然而大单于不过是带着个年轻的汉人小子去前面转了一圈,还拦下了对方那位大名鼎鼎的玄韬主帅的一箭,之后又扬长而去,显然是占了上风。赢了就是赢了,这些心思简单的草原汉子们也懒得去追究其中的弯弯绕。
大军跋涉一个昼夜,于次日未时便回到了部落营地。今晚大单于在王帐摆宴,能够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这才是他们当前最关心的事情。
草原向来苦寒,哪里比得上中原的繁华似锦,自这片苦寒之中生长起来了匈奴人自然也没有汉人宴席时的诸多礼仪讲究。烤得金黄,嫩得流油的小羊羔肉和浓郁醇香的马奶酒早已吸引了匈奴贵族们的目光,气氛一片欢快热烈。
大单于依旧是那副盘腿赤足、团在椅子里的闲散模样,用刀子割下一小条羊肉,蘸了点酱料才往嘴里送,斯文得简直不像个草原人。他神情飘忽目光游移,明眼人一看便知其心思早已不在这宴会之上。
“苏勒。”
喝得晕乎乎的左谷蠡王恍惚间听到了大单于在喊自己的名字,晃了晃脑袋,转过头去。萨尔哈坐了起来,向着他探出些身子:“莫云箫那边怎么样?”
“他?他还和那北燕军官关在原先的帐篷里。先前送去酒菜时两人还都在帐篷中,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别着脸不说话。”
“再怎么佯装镇定,到底是受了伤吧,看见北燕的人心里还不知道怎么堵得慌呢。”萨尔哈笑了笑,“咱们索性就做回好人,把那北燕军官给杀了,替太子殿下出口气。”说着便要站起身来。
“大单于。”干枯平板的声音突然响起。萨尔哈动作一顿,扭过头向着坐在帐篷一角、离众人有些远的中年文士看去,“先生何事?”
赵谦起身:“大单于若想说服那南陈太子,不如让老夫前去一试。”
苏勒轻不可闻地“嗤”了一声。萨尔哈眼中光芒闪了闪,却是又坐回了椅子上,笑道:“既然如此,就有劳先生了。”
赵谦点头,起身而去。苏勒向前挪了挪,又靠近了萨尔哈些,低声道:“大单于,这老东西……心思不纯呐。”
“汉人总是用‘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来形容我们,他们又能好得到哪儿去?”萨尔哈割下一条羊肉,“他原本便来自中原,北燕是亡国的死敌,自然不可投靠,
剩下的就只有南陈了。就算是个落魄的皇子,也比我们这群不可教化的蛮夷好上千倍百倍不是?”他嘴角挑着,眯缝起来的眼睛却透出有些轻蔑的冷光,“他想要搭上线,还得看莫云箫答不答应;据我所知,那位太子殿下……似乎是对勇烈侯忠贞得很呐。”
匈奴人可以对白天的那一场交锋不求甚解,但莫云笙却不能。陆啸的选择,萨尔哈的用意,不消半点言语便在他面前昭然若揭,清楚明白得令他宁愿用任何事物来换取逃避的可能。
王庭军回营时,他一直被带在萨尔哈身边。大单于神情轻松语气自然,和他说话时的样子仿佛是在与老友谈天一般,且对先前战场上发生的事情只字不提。然而他越是这样,莫云笙便越能感觉到男人这副一团和气下面的残酷深意。
看吧,你在他眼中其实一文不值。哪怕只有一分可能,他也容不得你对战局产生半点影响!
莫云笙仿佛灵魂出窍,行尸走肉般被带回了营帐,又被大单于差了自己的两个亲兵送回原先的帐篷之中。进去时张猛正拖着微跛的左脚在地上团团乱转,见他回来仿佛是看到了救星一般迎了过来,连招呼都顾不得打便劈头问道:“怎么样?玄韬军还好吧?将军呢?”
莫云笙看着他,有些干裂的唇翕动了下,没有出声。
张猛这才注意到他的神情异状,面上闪过一丝讪色,放轻了口气试探问道:“公子,可是出了什么事?”握紧了的拳头却暴露了他的紧张。
要他说什么?说玄韬军一切安好,你们的陆帅威风如故,射向自己的那一箭如雷霆万钧,就连大单于出手当下也不轻松?
心头刹那间涌上的愤懑、悲哀,几乎要将他没顶,他几乎想揪着面前汉子的衣领,将那些话吼出来。可最终莫云笙只是垂下眼帘,自喉咙中挤出几个干涩的字:“一切都好,无须挂心。”说罢不再多言,绕过张猛径自去一旁火盆边上的矮椅里坐了下来,蜷起身体。
他已是这副反应,张猛就算再迟钝也察觉出事情的蹊跷。可对方显然没有半分与他沟通的意愿,男人讷讷站在原地半晌,这才朝着相反的方向一瘸一拐地迈开步子,寻了处地方坐了。
不多时苏勒带了两个牧民来,也不说话,放下酒菜便走了。莫云笙却如同老僧入定一般,只是盯着火盆里跃动的微小火苗出神,直到被送来的烤全羊与马奶酒都渐渐失了热气。
在直到真正被箭矢
指着胸膛的前一刻,他依旧怀抱着些侥幸的希望。明明是已有了会被如此对待的准备,明明是知道以那人一军统帅的身份做出这等决定无可厚非,可失望与怨怼依旧无法遏止地在心底滋生和疯长,然后,再一次陷入对未卜前途的迷茫。
天下之大,他却依旧仿佛无根飘萍,事事都在别人掌控之中,由不得自己半分做主。摆在面前的路只有两条,接受大单于的提议进而成为匈奴人的傀儡,或是继续固执己见,等待着希望飘渺的救援。想到这里莫云笙不禁开始有些唾弃自己,不过是短短半年,他竟是已经无论身心都开始依靠那个人——尽管对方就在不久前还试图将他置于死地。
牛皮帘子被“哗啦”一声再次掀起,莫云笙一惊回神,待看清当先走进来那人的衣着模样之后,顿时一怔。迅速收拾好自己的面部表情,他站起身来。
赵谦扫了眼依旧放在原地、已经完全冷掉的酒菜,目光自同样挣扎着起身,毫不掩饰眼中敌意的张猛身上掠过,最终定格在莫云笙身上,声音平板地开口:“太子殿下若是看这个北燕人碍眼,拖出去杀了便是。”说着一挥手,身后的两个匈奴人便走过去,一左一右将张猛夹在中间。汉子奋力抵抗,可伤病未愈的身体根本强不过对方,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就范,眼睛还在怒瞪着中年文士,喘着粗气嘶声道:“你是什么人?我与公子之间如何,用得着你ca心?”
“这位将军大概还不知道,你们陆帅今日在战场之上,几乎要当着两军将士的面将太子殿下当场射杀的事情吧?”看着汉子停止了挣扎,将惊诧的目光投向依旧站在火盆边上的年轻皇子,赵谦摆了摆袖子,“拖出去。”
“慢。”莫云笙终于开口,冷冷道,“我与张副统之间如何,确实不劳烦阁下费神。”
“老夫并不是要杀了他,请殿下放心。”赵谦耷拉着眼皮,一拱手道,“只是匈奴北燕仇怨颇深,接下来的话实在不适合让他听到。”
莫云笙盯着他,半晌转身在原位坐下,却是不再开口。
两个匈奴人将张猛押了出去,片刻一人回来,肩上扛了把矮椅。他将椅子放下,叽里咕噜地和赵谦低声说了几句,便也退出了帐外。
“老夫姓赵名谦,西楚国人,忝为呼衍单于之师。”赵谦倒是不用莫云笙多费口舌,坐下便自报了姓名身份。
西楚?莫云笙眉毛微微一跳,神情却是不变,眼睛盯着火盆,口中道:“大单
于难道是觉得派个汉人来做说客,会比他亲身上阵要好得多?还是说莫云箫如今失去了做人质的价值,已经不配让他亲自费心思了?”
听着对方字里行间都在暗讽自己的话,赵谦依旧是那副仿佛面皮坏死了一般的木然神情:“是老夫向大单于请缨,前来与殿下相谈,殿下多心了。”
“那么,”莫云笙抬起眼与赵谦直视,目光锐利凛然,“先生是为了匈奴做说客,开始为了自己做说客呢?”
赵谦看着他,并不答话,一时间帐内只能听见火盆中木炭爆裂的轻微声响。片刻后文士突然起身,向着莫云笙一揖到地,低声道:“若殿下心中尚存夺回王位之野心,便不妨答应了大单于的提议,赵谦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决不令殿下事成之后受匈奴人掣肘。”
十指在椅子扶手上猛然抓紧,莫云笙拼尽全身气力控制自己的表情,却依旧难掩震惊神色,好在赵谦依旧未直起身来,倒也无从得见。心跳在听见对方那番话之时猛然提速,咚咚地仿佛是在催促他千万不要放过这天赐良机。
“……先生的条件是?”轻咬了下舌尖,借由疼痛令自己稳下心神,莫云笙口气还算沉稳,只是声音依旧带了丝颤抖。
“老朽在这草原上已蹉跎了近二十载光阴,惟愿有生之年能够再踏上中原土地。”不知是不是垂首躬身的原因,赵谦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低哑,“北燕亡国之仇不得不报,然而匈奴非我族类,终究难成大事。只要殿下不嫌弃,老朽愿今后唯殿下马首是瞻,从此殚精竭虑,肝脑涂地!”
男人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受到他情绪感染的莫云笙联想到自己如今这副受制于人的处境,不由得也开始胸中激荡起来。他身体后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再开口语气虽然依旧平静,却比先前少了一分冷淡:“先生之言,云箫记下了。兹事体大,由不得半点疏忽,还请先生容我仔细想想,再作答复。”
赵谦这才直起身来。他的情绪在抬头的一瞬间便神速收拢,面上依旧是平板木然的神情:“既然如此,老夫便回禀大单于,殿下已然有些心动,可否?”
“有劳先生了。”莫云笙一拱手。赵谦点头,也不再多言,转身出去了。
沙沙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莫云笙再次盯着火盆陷入沉思,可心中千回百转的思绪却是与先前大相径庭。
萨尔哈是汉匈混血,先是被母亲带到北燕后来又回归草原一事,
他在陆啸身边时也略有耳闻。一个出身低微的少年能一步步走到让整个匈奴部落为之臣服的位置之上,除了自身才干能力之外,旁人襄助也是必不可少的。这赵谦自称其师长,又在草原待了近二十年,当初将萨尔哈自鸣沙镇带回匈奴这边,又助其一步步登上顶峰之人,除他之外已不做第二人想。
此人与匈奴处生活许久,更与呼衍单于在长时间内朝夕相对,知之甚详。如若真能得此人效忠,借着匈奴的东风回到南陈执掌高位,将来再脱离其掌控,也未尝就是不可行的事情……
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无节奏的轻叩着,莫云笙的目光在火盆周围四下游移,飘忽不定。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着实心动了。
既然那人已经松开了拉着他的手,那他便也不必再巴望着那人会改变心思。绝佳的机会摆在面前,让他怎能错手放过,与其失之交臂?
“公子?”张猛的声音突然在近处响起,莫云笙惊得一跳,猛然回神。汉子站在离他不过五步之处,见他如此反应,开口解释道,“我喊了几声,公子却似没有听见一般,只好走近了些。”
有些慌忙地垂下眼帘,莫云笙将面上表情迅速调整成平素的波澜不惊,淡淡道:“无妨,副统不必挂怀。”
张猛看着他,欲言又止。莫云笙知道他定是想问赵谦方才所说的那一箭之事,心下却突然涌起些烦闷,不等汉子开口便站起身来,向着床边走去:“我乏了,副统也请尽早安歇。”
张猛怔了怔,半晌才苦笑道:“这帮蛮子怕是将我赶到公子帐内了,公子若不容我在此,我便真的是无处可去了。”
莫云笙愣住,竟不知如何接话。就算是职责所在,张猛自上洛起一路对他照顾有加已是事实,即便他如今打算同在北燕牵扯上的人与事就此一刀两断,也做不出将对方就此赶出去的事情来。好在张猛已自发走到了火盆旁边,在赵谦留下的那张矮椅上坐了下来:“我便在这儿安静坐着,定不会打扰公子歇息。”
“如此……便委屈副统了。”莫云笙见他如此便也不再多言,在床上和衣躺下。
此时已是夜深,整个营地都是一片寂静。莫云笙闭目躺在床上,双眉却是微蹙,显然睡得并不安稳。
梦中萨尔哈站在他身边,向他描述着匈奴与南陈联手大破北燕的美好情景,神态口气极尽蛊惑之能事;一瞬间大单于又变成了赵谦,拱手为揖言谈恭顺,信誓旦旦许
诺要助他得成大事。他正在心神动摇,几乎要张口答应,四下场景却又在刹那变换。朗朗白日之下是两军对阵的战场,对面那玄甲乌盔的骑士离他不过百十步之遥,神色是他从未见过的狰狞狠厉。男人张开大弓,一声厉喝:“你竟敢背叛我!!”
弓弦嘭地一声,那支箭闪电般飞至近前,这次却无人替他拦下。眼睁睁看着那箭矢没入自己胸口,他自马上栽倒,耳边刹那间充斥了短兵相交的呐喊之声……
莫云笙自床上“腾”地坐起身来,犹自惊魂未定,背上sh淋淋的全是冷汗。梦中的乱糟糟的呐喊声却依旧在继续,他定了定神,才终于确认不是自己的幻听。
“公子,你看谁来了!”还未等他开口相问,张猛已经一瘸一拐地走到他床前。汉子脸上是多日未见的喜色,整个人都变得神采焕发起来,“公子,有救了,有救了!”
有救?莫云笙正心下疑惑,余光却瞥到门帘处有人影晃动。他猛地转过头去,恰巧对上那人投来的目光,伴随着依旧冷淡的腔调:“美酒佳肴,想不到七殿下在这匈奴营中的生活倒是悠闲得很。”
说话间,男人已自暗处走到了火盆光芒所能照到的范围之内。面容清瘦双鬓花白,目光森寒锐利;一袭利落黑衣,左手提着的长剑还在滴血,不是袁初又是谁人?
☆、第四十二章 夜乱
“……袁先生?”莫云笙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这里是匈奴王庭,是整个营地的最中心,自玄韬军营到这里快马加鞭也需要一日脚程,此人是怎么过来,又怎么引起骚乱后混进这里的??
“在王帐点了把火罢了。”看出他眼中的疑问,袁初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并未详细解释。“情况紧急,没有时间一一说明,七殿下和我离开便是。”
“等等!”莫云笙终于自极度惊讶之中缓过神来,表情迅速变作了警惕。他飞快披衣下床,却并不向袁、张二人靠近,而是一步步向后退去,眼睛盯着男人,“是陆啸让你来救我的?”他冷笑起来,“那么昨日那一箭算什么,做戏不成?”
袁初眉毛一挑:“七殿下不想回去?”
莫云笙冷冷道:“回去?北燕乃南陈死敌,我好不容易逃脱了这囚笼,难道还要将自己送回去不成?”
男人盯着他,面上忽地闪过一丝了然:“是赵谦?”
莫云笙不曾料想到他如此之快便想到了其中关节,顿时一怔。
袁初嘴角忽地浮起一抹冷笑,在外面火光的映衬下颇有些骇人:“来这儿的路上,我早就将他杀了。”
“什么?!”莫云笙大吃一惊,男人却并不多说,直截了当地走了过来,显然是准备罔顾他本人意愿强行带离。莫云笙试图反抗,可是以他的身手又怎能逃脱,三两下便被制服,哑穴一点便是连话也说不得了,只能满眼气愤地瞪着袁初。
将年轻皇子如同扛麻袋一般轻巧地扛到肩上,袁初自怀中取出件东西递给张猛:“多谢。”
“先生放心,末将定然不负所托!”汉子重重点了点头,满眼坚毅。袁初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大步出帐而去。
外面的骚乱还在继续,大部分匈奴士兵都跑去王帐附近救火,也有小部分在外面乱转,寻找纵火之人。张猛看着袁初带着莫云笙很快消失在夜色深处,这才放心帐帘被掀起的微小缝隙。他拖着跛脚将垫在床铺下面的稻草抽出来,连同着屋内的其他物事一齐堆在帐篷外围,又一脚踢翻了还剩些余烬的火盆;最后,汉子将自袁初处得来的火折点亮,一把扔到了稻草上。
火舌“呼”地窜起,舔卷着稻草飞速蔓延,很快便笼罩了整个帐篷。外面的巡视的匈奴人见了,彼此呼叫着朝这边奔来。当先的一人甫一掀开帘子,便被里面的滚滚浓烟呛得涕泪横流,一不留神便
被烟雾中伸出的一只大手捏住了胳臂。骨头碎裂的咯吱声响起,匈奴人痛得大叫,堪堪脱手的弯刀很快被一只陌生的手接住,刀锋一转,便刺入了他自己的胸膛。
后面的人见状都是又惊又怒,吼叫起来。张猛抹了把迸溅到脸上的血,瞪着双被浓烟熏得通红的眼睛,高声狂笑:“来吧,你们这帮狗娘养的蛮子们!!”
营地的混乱仍在继续,喧闹之声不绝于耳。将长剑与己方二人遭遇的又一个士兵尸体上抽出,袁初带着莫云笙躲到一间堆放着草料的帐篷之后。
眼下说不得动不得,只能违背自己意愿任人摆布,莫云笙早已满腹火气,涵养早就丢到了九霄云外。袁初收回观望的目光,回过头来看见他依旧恶狠狠瞪着自己,嘴角有些嘲讽地一挑,轻声道:“你以为那赵谦就是什么好人?当年西楚亡国皇宫被破,可还有他的一份呢。”说着两指在莫云笙身上一点,竟是解了他的哑穴。
“西楚国破,不是先代勇烈侯所为么?”疑惑最终战胜了怒火,莫云笙开口发问,只是口气脸色依旧恶劣。
“西楚末年宦官当政,朝纲大乱;赵家原本便善于钻营,及时抱上了阉人的大腿,很快便成了朝中最为强劲的一股势力。”袁初叙述的口吻平淡,眼底光芒却是森寒,“赵谦当时不过而立之年,便做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风光无两。和他那狐假虎威的父亲不同,他可是一直想甩掉头上的宦官和袁姓皇室,自己做这西楚的皇帝。”
“玄韬军入侵西楚,一路攻城略地,虽然势头凶猛,却也是死伤无数,全凭着一股狠劲儿和不败的战绩支撑,这才打到了皇城脚下。西楚立国五百年,国都又岂是那么简单便能被攻下的?”男人有些轻蔑地笑了,“若不是他开门献城,北燕想灭了西楚,怕是要再花上一年半载!只可笑赵谦还真信了陆文远的诓骗,以为北燕只是想要西楚做其属国,将来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最后还不是如丧家之犬一般逃到了这草原上来,处心积虑挑起北燕和匈奴的数次争端?”他扫了莫云笙一眼,“此等狼子野心之辈,七殿下难道还打算将自己身家性命全部押在他身上?”
莫云笙哑口无言,只得沉默。他虽然心动,但起初怀疑的却是赵谦与萨尔哈联合起来试探自己,却并未考虑若是此人将来树大根深之后对自己反咬一口,又会如何。袁初这一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