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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舟万重山+番外_第135章

    一出手就是庄主玉不谢亲自来——

    他素来特立独行踪影难寻,这次居然会来分一杯羹,委实叫人出乎意料。

    不少人都看得蠢蠢欲动起来。

    虽然武林大会召开之前江湖上的人都热血,昨天也打得热火朝天,不过今天上场的武当掌门、邹洞天、夏侯民乐甚至是夙建帮的墨逊雪等人展现的实力却叫他们明白自个儿没什么指望了,倒不是除了大门派之外的人都是花拳绣腿,只是出色如鬼刀宫清这样的人不屑于争权夺势罢了,要知道,一个独来独往的武林盟主总归不太合适。

    而邹洞天的下马、武当峨眉几个百年大派的崛起、紫危楼天下宫和雪朔山庄的出现等等却是一个变数,让这次武林大会的走向变得扑朔迷离。

    有人心里禁不住嘀咕,今年新帝登基,莫不是继朝廷党派大洗牌之后,江湖势力也要来个翻天覆地的变化?

    杨柳亦依依,绕断离人泪,黑衣的青年身影稳重冷硬,带着白色手套的手中洁白的长剑却划出道道剑影,像是三月飘飞的柳絮般柔软,多情地缭绕在人的身侧,缱绻不离。

    身在其景的静泉师太一点也不觉得感觉多美好,一开始她能仗着经验压制住这个成名已久的后辈,但是等对方摸清了她的套路,被压制着的就换成她了。

    峨眉派走阴柔毒辣的路子,而玉不谢的一手栩柳剑法则是温柔多变,像是柳枝化作翩跹的少女,蝴蝶一般围绕在你的身侧,你想要捕捉她的倩影,却挽留不住那抹美好。

    复见轻絮飞,飘雪九重霄,静泉师太似乎看到了半空中都是飘飘摇摇的洁白柳絮,大雪一样簌簌而落,对手黑色的身影都几乎成了杨柳映空的纯色夜幕。

    柳絮飘飘然落地,静泉师太微低眼帘,看到那把洁白的长剑已经指到了自己的要害处。

    玉不谢看她一眼,收剑,微颔首,“承让了。”

    静泉师太这才吐出一口气,叹服道:“玉庄主好身手!”

    围观的人群这才从刚才那因为剑气振荡而好似真的有轻絮飘飞的幻觉中醒转过来,发出连连惊叹。

    雪朔山庄玉不谢的栩柳剑法很出名,但是真正见过的人就不多了,今天可谓是大开眼界。

    包囿坐在自己的位置里,手在自己的武器上紧了又松,背后盯来的视线如针扎一样,但是他已经顾及不了太多了,在静泉师太下场的时候,他再也按捺不住,脚下一跺踏上了擂台。

    沙肖天眸色一沉,他不用看都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几大世家落在自己身上嘲讽又敢怒不敢言的眼神。

    被自家养的狗反咬一口,人家能不看笑话吗?

    沙肖天低下头,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勾起一抹冷笑。

    敢咬他,最好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擂台上,包囿伸出自己的独臂,亮出了自己的量天尺,看着对方带着白色手套的手,“海斛门包囿,特来向玉庄主讨教。”

    他在十四年前就因为带着雷火弹去素家主宅,炸死素修枝的同时赔上了自己的右手,不过此时他用左手拿着武器,没有丝毫的不适感。

    带着白色的手套的手滑过白色的剑身,玉不谢无甚情绪道:“包门主客气。”

    无论人品如何,邹洞天和包囿都确实是一个武功好手,邹洞天是因为大意才被了解他武功弱点的墨逊雪打败,面对比沙肖天邹洞天低调一些却一肚子算计丝毫不差的包囿,他自然不能不谨慎。

    夙建帮地盘那边,苏日暮紧蹙着眉头望着阜远舟,大有他不给一个解释就直接打上擂台去的意思,压低声音恼怒道:“你难道要我什么都不做?”

    邹洞天已经被夙建帮捷足先登,谢步御接手了包囿,还要他来做什么?阜子诤明明答应过他不插手的!

    面对他的火气,阜远舟倒是从容的很,平静地道;“自然不会算少你的那份,不过闻离,你不要忘了,不仅你是素家人,我也是。”

    所以,大仇得报,他岂能不出几分力?

    苏日暮看着他平淡的在一瞬酷似阜怀尧的眼神,那是一种永远没有回头意愿的坚决,忽然就泄了气。

    ……阜远舟说的没错,这十四年来相依相靠,素家早已不是他一个人的素家,他没有理由阻止阜远舟。

    他也阻止不了,他有预感,如果他无理取闹打断了阜远舟的计划,阜远舟肯定不介意打断他的腿把他丢给甄侦。

    旁边,阜怀尧安抚地拍了拍实际上心情远远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的三弟的手,发现他来到鼎州最大的一个作用恐怕就是稳住这个人的情绪了。

    察觉到了兄长的安慰,阜远舟朝他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重新看向台上激烈的打斗。

    他的计划早已布下,只是变数总是太多,他不想承担像是曾经慕容桀的算计中种种阴差阳错那样子的后果。

    若不然,他也不会带着阜怀尧亲自出现在这里暴露在宿天门的视线下,但是他需要随时调整他的计划。

    ——包囿确实很强。

    这是对阵之后玉不谢的想法,不过表面上看来包囿已经近五十岁,而他不到三十岁,怎么都是他吃亏,但是实际上作为刹魂魔教的右使,谢步御是天生的“血承”者——他的双亲都是叛出闻人家族的那批人的后裔,因为掌管着魔教实权所以二十年前没有被慕容桀选做撤至素剑门的一员,所以他看着年轻,但是真实年纪完全和包囿有的一拼,加之他的武功和包囿那种来路不明半路出家的不同,百招之后,两个人的差距明显拉大了。

    包囿的心渐渐烦躁起来,他本来估计玉不谢的实力不应该有这么强的,但是这个青年的厉害出乎了他的意料。

    可是,身后那股刺人的寒意目光却逼得他决不能退!

    从晋安镖局总镖头薛义保死得突然开始,他就已经坐立不安了。

    比起锋芒毕露的沙肖天和邹洞天,他要低调多了,但是这不意味着他就甘愿被这两个人牵制!

    而且薛义保死得太蹊跷了,他没办法不怀疑到沙肖天身上,尤其是本来功力出了岔子的沙肖天莫名其妙好了起来实力加强这件事更让他不安。

    一定的是当年……当年素剑门那份内功功法,被薛义保拿走的内功功法,才能让他有如此变化!

    沙肖天的狠戾他岂能不知,当年正邪之战暗地里怂恿当时的武林盟主发出召集令的人就是他,决定带着雷火弹去炸死素修枝的也是他!

    薛义保的死肯定也触动了邹洞天,他今天才会这么快跳出去当出头鸟赌上一把,但是沙肖天之后对邹洞天说翻脸就翻脸的落井下石叫他简直从脚后跟凉到后脑勺——这是对他的警告!

    可是他不能坐以待毙!

    今天是邹洞天,他怎么知道明天就不会是他包囿!?

    他有他的海斛门,他有他的家人……他更不想莫名其妙去死!

    坐着下面等着等着有一天沙肖天会杀了他,站在擂台上败退了下去沙肖天也会恼羞成怒暗地里杀了他,与其二者择一,与其死,不若拼上一把!

    只要他打败玉不谢,打败其他人,再打败沙肖天,得到武林盟主的位置……他就有把握扳回一局!

    擂台下,阜怀尧一下子就察觉到了身侧人绷紧的身体,不明所以地往旁边看过去一眼,素来都会回他一个笑容的阜远舟却意外没有发觉到兄长的眼神,只是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上面两个交错的身影。

    会发生什么事?——阜怀尧挑眉,跟着他一起聚精会神看起来。

    察觉到对方的战意再度高昂起来,玉不谢眼神一闪,立刻加快了攻势,洁白的剑影像是飞絮一样飘舞,将包囿整个人围拢在攻势之下,围观的人群几乎看不清里面的人的动作。

    却正合包囿的意,他抵挡着玉不谢的剑势,嘴角勾出一抹诡谲的笑意,握紧了手里的量天尺,猛地前扑,量天尺以刁钻的角度打向玉不谢心口以上的位置,腰上却是露出了一个破绽。

    玉不谢本能地下沉手臂攻向他的腰,借此逼退他这一记攻击。

    包囿露出得逞的快意笑容,但是下一秒,他的笑容就凝固了。

    因为玉不谢还没做完下沉手臂的动作,整个人就猝不及防向后一跃,没握剑的手凌空一抓。

    包囿有一瞬的头脑空白,似乎反应不过来对方做了什么。

    玉不谢飞速后退几步之后,往自己手上一看,脸色遽然大变,“七月炙火针!?”

    不知是不是真的被吓到了,这个话都不怎么多说的黑衣庄主竟是惊呼出声,叫在场的人听个分明!

    沙肖天的脸色也豁然一变。

    不仅是他,在场的人几乎都变了脸色,能动的都齐刷刷后退了几步,甚至有人举起了武器,几个武林世家那边的当家都一下子站了起来。

    阜远舟却一下子放松下来,脸上甚至带了几分笑意,隐隐约约藏在俊美的表象下。

    本来还有些不解于一众武林人的大惊小怪,但是阜怀尧瞥瞥他,看他眼角隐含的细微表情,于是淡定了。

    苏日暮狠狠皱着眉,本就心情紧张,突然从身后传来的大喊冷不丁惊得他几乎荆麟出手:

    “为什么包门主身上会有七月炙火针?!”

    这个嗓门实在太大,一下子把所有人都惊醒过来,整个会场立刻陷入一个震天喧嚣的环境里,而在苏日暮后面最开始喊话的夙建帮帮众早就没人理会了。

    那个帮众口沫横飞地和旁边的人说话,苏日暮却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

    擂台上,包囿浑身发冷地站在那里,难以置信地看着对面好像应付式说完那句话之后就镇定地举高自己的手然后盯着他的玉不谢。

    这个人手上寒芒闪烁,在阳光下一目了然。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包囿根本无法相信眼前所见所听,几近癫狂地看着玉不谢。

    在刚才那样的情况下,怎么会有人能接得下七月炙火针?!

    为什么……为什么玉不谢的样子就像是早就明白他会出这一手,而早早等着他出手了?!

    ……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

    擂台忽然一震,陷入不可名状的恐惧的包囿惊弓之鸟一般朝四周看去,竟是几大世家的家主齐齐落到了擂台上,牢牢将他围住!

    其中东郭世家的家主东郭伏安走向玉不谢,颔首道:“玉庄主,麻烦你将你手里的七月炙火针借我一观,以待确认。”

    语气里隐隐的愤恨感。

    玉不谢爽快地把手里的三枚长针亮出来。

    东郭伏安看着他白色手套上染上的蓝色痕迹,眉头一锁,又观察了一下那几枚针,到底没敢接下来,只沉声对主位那边的人道:“确实是七月炙火针!”

    主位那边的沙肖天立刻拍案而起,“包弟,你……你竟然是七毒教教主?!”

    ……

    第三百三十章 陌生

    七毒教。

    这不完全算是一个教派,因为它只有区区七个人。

    但是它却让人闻风丧胆,因为这七个人比一个教派还可怕。

    七毒教是一个杀手组织,一个你敢给钱它就敢连皇帝都刺杀的组织——虽然目前还没人敢请他们刺杀皇帝。

    没有人知道这七个人的具体身份,连七毒教教主都是单独联络他们。

    七毒教很出名,却不是因为它的狂妄,而是因为它有足以狂妄的资本。

    七毒教没有不敢接的单。

    七毒教没有失败过的单。

    七毒教教主更有一个独门无人复制的杀手锏——七月炙火针。

    即使逃得开其他六个杀手的追杀,也没人能逃得过七月炙火针。

    这种暗器用于无形,入肉无形,因为七月炙火针必须用内力打到身体深处,但是哪个高手出手的时候不带内力的?与七毒教教主交手的时候,谁能预料哪一次攻击里会带着七月炙火针?

    而七月炙火针打入体内之后,内息就会混乱,像是素日里的内伤一样,并不能及时察觉是中毒,但是一日之后,人就会五脏六腑腐烂、七窍爆裂而亡,入体则无解,见识过因七月炙火针而死的尸体,没有人不会恐惧这种毒!

    就像刚才,若是玉不谢没有察觉,七月炙火针打进他体内,包囿的量天尺也打在他身上,他内息混乱,自然会以为是被包囿的内力震伤,而且武林大会导致鼎州四周治安并不好,包囿赢了之后,只要在今天之内派出七毒教的人假扮成教主和玉不谢交手,那么明天玉不谢死后,就没有人会怀疑到他身上!

    不仅是玉不谢,每一个和包囿交过手即将胜过他的人,都有可能遭此毒手,但是七毒教杀人需得提前七天递单子,他作为七毒教教主自然可以打破规矩,可是外人不知道,也就不会将他算在嫌疑人的行列!

    想清楚此间关节,人人都忍不住心道一句——好歹毒的心肠!

    七月炙火针就是七毒教教主的代表,所以当东郭伏安确定玉不谢接下的暗器就是七月炙火针之后,落到台上的几大世家家主都绷紧了神经严阵以待,主位上的沙肖天更是愤怒地拍案而起,质问声中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失望意味。

    包囿被他的字字悲切惊呆了——这个人、这个人岂能如此……

    东郭伏安也很愤怒,掏出五份血红碟书,上面沾着七片曼陀罗花的花瓣,正是七毒教杀人前的通知函,“原来是七毒教教主你为了当上盟主煞费苦心,用碟书警告我们几大世家不能参与,否则就会受到七毒教誓死追杀!”

    一句话,惊了一场人!

    今天几大世家里只有夏侯民乐上场就叫人觉得奇怪了,没想到原来是海斛门门主、七毒教教主包囿在其中作梗,此等作为之不择手段,实在叫人不齿!

    几大世家的眼神能把包囿射成筛子,他终于从失神之中醒转过来,辩解道:“碟书不是……”

    “包弟!”沙肖天跳上擂台,打断他的话,痛心疾首道:“你怎么能做这等糊涂事!”

    作为武林泰斗的圆孤方丈也徐徐而来,双手合十道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包门主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杀手行业是暴利,而海斛门因为管理不善导致银钱紧缺的事情早已经不是新鲜事儿了,包囿成立七毒教的目的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玉不谢不着痕迹地后退一些,懒得搀和这些事情。

    七月炙火针的名头太响,又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被发现,这个罪名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包囿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沙肖天,艰难地扯出一个笑脸道:“沙兄,你……你真的相信我会这种事吗?”

    “我也不想相信!”沙肖天大叹一口气,当真情真意切一般,“可是证据摆在眼前,你叫我怎么办?”

    可是包囿分明看到了他眼中的一抹怨毒!

    一切就像是历史重演,这个人方才对邹洞天落井下石也是这么斩钉截铁!

    沙肖天果然不容他!

    七月炙火针从来例无虚发,玉不谢却这么凑巧接住了,而雪朔山庄历来不参与武林事务,那么玉不谢突然出现……会不会就是沙肖天将他请来,特意对付他的!?

    沙肖天明明知道他是七毒教教主的,因为七毒教就是在沙肖天的建议和支持下建成的,每笔买卖都分去了大批银钱,今天的碟书也是在沙肖天的示意下发出去的!

    他身败名裂了,就不会争武林盟主的位置了,七毒教和海斛门也落入沙肖天囊中了,这不就正合他的意吗!?

    怀疑在心中种下种子,就会迅速生长发芽,包囿眼中迅速充血,拿着量天尺就往沙肖天那边冲去,“沙肖天,你……!”

    话音未落就无法再继续了,原来是几大世家家主见他反抗,生怕他要逃走,便迅速围攻于他,交织出一个战网,猛烈的攻击让包囿应接不暇。

    沙肖天见他本想攻向自己,双唇颤抖,像是徒然老了几岁,“邹弟糊涂,你怎么也跟着糊涂?你叫为兄怎么办?……是为兄的错,没有看顾好你们啊!”

    字字都似发自肺腑,仿佛真的兄弟情深。

    擂台下的沙临志本来在包囿向沙肖天冲去的时候豁然站了起来,但是又见东郭伏安等人把他拦了下来,忽然就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了。

    擂台上的沙肖天伤心至极,可是在他看来,为什么这么陌生呢……?

    柳天晴忽然拽了他一把,把他拽回座位上。

    沙临志不解地看向他。

    “不要想太多,”柳天晴淡然道,“别忘了,你现在是朝廷的人,就算出面,也起不了太大作用。”

    沙临志微微怔了一下,其实习惯了江湖漂泊,他总是会记得自己是武林中的妙刀公子,而忘记自己是为了报效国家而当上的武举武状元。

    他也清楚,柳天晴这么说并不是叫他不要理会他的父亲,只是隐晦地提醒他,他的父亲不会要他出面的,更不会听他的话。

    见对方总算没有再紧握着刀大有随时冲上擂台的打算,柳天晴也松了一口气,他师父叫魔教的人来传话,就是要他盯紧沙临志不要轻举妄动的,免得被牵扯进莫名其妙的风波里。

    擂台上,包囿虽是以一敌众,但是因为几大世家家主忌惮他手里的七月炙火针,所以两相抵消,倒是打个旗鼓相当。

    只是包囿处在围攻中心,丝毫不觉得轻松,几个家主岂会是花拳绣腿之辈,一来二去,空着的袖子早已经被绞得粉碎,他根本不能支撑太久!

    沙肖天还在外面企图劝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包弟,当年我们三人意气风发的日子仍然历历在目,薛贤弟也和我们在一起,现在薛贤弟去了,你和邹弟怎么就误入歧途了呢?……海斛门出了什么问题你就不能跟我说说吗,何苦走着歪门邪道的路子?……事到如今你还不知错吗?你放下量天尺,那些罪过,我与你一同承担还不成吗?”

    一同承担?!——包囿的招式渐渐慢了下来,很快就被东郭伏安等人用武器架住了,他却没在意,只是目光直勾勾望着沙肖天,“当年成亲之前,你也说过会和我一起承担家中的压迫,和我在一起,可是后来呢?”

    根本没想到对方会被一件他几乎都记不住的琐碎小事翻出来,沙肖天脸色变了一变,盯着众人诡异的视线,无可奈何道:“当年是包弟年少无知,为兄不忍伤你,你岂能把为兄的戏言当真?”

    包囿整个人都踉跄了一步,几乎撞上架着他的武器,他死死盯着沙肖天,像是眼睁睁看着一场梦在眼前破碎。

    几十年了……

    他比邹洞天薛义保他们要早认识沙肖天太久……

    当年种种,美好幻灭不过种种,他还年少,还沉浸在一句承诺里兀自欢喜,隔日便见那人迎娶了城里首富的千金。

    那人从不解释,只是偶尔在独处之时,用一种寂寥的歉意的眼神看着他,包囿看得心中绞痛,于是从不问,跟着沙肖天身边,用他如今的心狠手辣,看着他一次比一次陌生的背影,接受失去一条手臂的事实,一天天将过往埋葬,等着有一天,一切都能灰飞烟灭。

    今天,包囿忽然很想知道当年的答案。

    其实沙肖天如果告诉他,他爱自己的妻子,亦或者是为了父母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甚至说是为了自己的宏图大业,他都不会意外,可是他没有料到,这个人用“戏言”二字,就轻轻巧巧将那时种种尽数否定。

    包囿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破碎的右手袖子,看着架住自己的几大世家家主,看着围观的人群或讥诮或厌恶或漠然的眼神,忽然不明白他辛辛苦苦几十年,劳劳碌碌一辈子,创建了海斛门,组织了七毒教,爬到现在的高度,究竟有什么意义?

    “只是戏言么,原来是我自作多情……”包囿呢喃,手臂使不上力一般垂了下来,量天尺的一端重重砸在了擂台地面上,他望着沙肖天,用一种疲倦的眼神,“我承认,我是七毒教教主。”

    他的声音平静,犹如万念俱灰,但是听到的人都由衷地升起了一阵战栗感。

    从万人之上跌到泥泞里,其实不过是一念之差,包囿身为海斛门门主,若不是这一念之差,今天的他还能风风光光地站在高处,维持着他大侠大义的形象。

    沙肖天也没想到对方会这么爽快地承认,愣了一下。

    “七毒教所犯之罪,万死不能辞之,包某甘愿一死,”包囿缓缓道来,语气麻木,“只是死前还有一遗愿,还请诸位能够高抬贵手,圆我此愿。”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圆孤方丈也被他的配合弄得有些措手不及,顿了一下才道:“包门主但说无妨,贫僧尽力而为。”

    包囿凝视着沙肖天,“……我希望死在沙盟主手下。”

    ……

    第三百三十一章 那句话

    “……我希望死在沙盟主手下。”包囿开口,平静的语气就像是在迎接一场既定的死亡。

    沙肖天怔了怔。

    不止是他,在场的人都有一瞬的反应不能。

    娇妻幼儿,偌大家业,在他眼里,竟是都不如死在谁手里更重要么?

    海斛门的人都露出惊慌的表情。

    他们的门主摇身一变变成了七毒教教主,如今若是死在沙肖天手里,那么他们该怎么办?

    “沙盟主,”包囿注视着他,微顿片刻,“肖天,”这是一个曾在年代久远的记忆里唤过的名字,字音吐出喉咙的时候,他像是在喊眼前这个人,又像是在呼唤一个早已不在的人,“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帮我,也是最后一次我帮你。

    似是戳中心中某处柔软,沙肖天微微动容,“你……包弟你这又是何苦呢?”

    包囿没有什么感情地弯了弯嘴角,“你动手,总比旁人动手更好不是吗?”

    沙肖天恨声道:“你叫我如何下得去手?!”

    “这不是你的风格,肖天,杀了我,七毒教就不存在了,这才是你该做的事情,不是么?大仁大义的沙盟主……”包囿似真似幻地呢喃着,“动手吧,肖天,许久没有切磋了,也不知你的八臂拳如今是什么境界。”

    沙肖天皱着眉头。

    圆孤方丈斟酌了片刻,道:“既是包门主遗愿,沙盟主不若便代为执行吧。”

    只要教主死了,失了最叫人心惊胆战的七月炙火针,七毒教就不再成气候了。

    几大世家家主对视了一眼,无声地交流一番,然后各自退后几步,将包囿和沙肖天一起围在中间,以防不测。

    沙肖天慢慢走向背都似乎佝偻了几分的包囿,十指张握了几下,“包弟……”语气里无尽的为难之意。

    “如果当年……”包囿开口,话到一半就断了,只留下一口说不明白的叹息。

    沙肖天抬起手,紧握呈拳,“以前种种都是过往,包弟,你何必沉迷不悟?”

    “不悟?”包囿看了他很长一段时间,看到他都有些不自在,才阖上眼,掩下眸中的痛苦,“你说得对,是我执迷不悟。”

    五指成拳聚起内力,沙肖天沉声道:“无论如何,你我亲如兄弟,若有来世……”

    话音未落,拳头已经落下。

    包囿却猛地睁开眼来,眸中怨怼发人心寒,声似孤鹰尖厉:“若有来世,你我定是不死不休!”

    完全没料到放弃了放抗的包囿突然来此一招,沙肖天惊了一下,就见他一直看似虚握的量天尺由下至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向他的下盘!

    “沙肖天,我死了你也别想……!”刺人耳膜的嘶吼骤然断掉,包囿看着打到自己心口的拳头,一缕血液迅速地从唇边滑落。

    量天尺重重戳在擂台地面上,不远处是落了空扎在那里的七月炙火针,差之分毫,便与沙肖天的脚擦肩而过。

    是他低估了这个人的武功……他怎么会进步如此之快呢?

    包囿如是想,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胸腔里的破裂声,还有四处流窜的寒意麻痹着他的四肢。

    沙肖天正对着他,嘴角勾起冷笑,用旁人决计听不到的声音道:“包弟,我比别人都了解你,你岂会是心甘情愿送死之辈?”

    你了解我?你究竟有多了解我呢?——包囿很想这么问,很想仰天大笑几声,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只能慢慢跪倒在他面前,伏倒在地上,喉咙里徒劳地发出漏风一般的赫赫声。

    如果沙肖天了解他,为什么会不明白七月炙火针其实并没有对准他?

    如果沙肖天了解他,为什么会不明白如果他没说他是执迷没说他们是兄弟,他就真的愿意死在他手里?

    如果沙肖天了解他,为什么这些年风风雨雨他却永远看不见他站在他背后为他做力所能及的所有?

    如果沙肖天了解他……

    武林人群情激奋的喧哗渐渐离他远去,包囿眼前渐渐发黑,四周的一切被拉得模糊,越拉越远,拉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雨过天晴的午后。

    那时,君尚年少我未老,小小少年郎并肩坐在墙头上,看着一边跑开一边回头冲他招手挥别的人儿,嘴角带出一弯笑意。

    那一日,如果告诉他,若他同他在一起,他就有办法将包家不为外人所知的偌大产业都给他,不必委屈去当城中首富倒插门的女婿,今日种种,会不会有不同的结局?

    仅剩的左手无力地张握着,几乎就要触碰到眼前人垂下的衣角,那人却嫌恶地退开一步,手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再也没有抬起来的力气了。

    包囿的喉咙发出濒死的最后一声,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空荡荡握着空气的左手,不甘地闭上了眼。

    那句始终未能说出来的话,终其一生都再也没有说出来的机会了。

    肖天……

    “阿弥陀佛——”圆孤大师悲悯地道了一声佛号。

    沙肖天盯着死在自己脚边的包囿,这个人死前最后一眼不知为什么叫他觉得在意,失去一个劲敌和知晓自己太多秘密的存在本是一件很快活的事情,但是此刻为什么却又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胸腔里翻涌?

    “沙盟主……沙盟主?”

    被人叫了几声才回神的沙肖天猛地抬头,看向旁边叫他的人,“东郭家主?”

    东郭伏安倒也不介意他这种态度,只当他是因为挚友死去而伤感,不过还是拿起了暗藏机关的量天尺,问道:“沙盟主,包门主的……遗体如何处置?”

    沙肖天又看了包囿一眼,重新振奋起来,用可惜的语气道:“交回给海斛门吧,逝者已矣,就莫要再追究了。”

    威胁已死,几大世家家主对此都很满意,也不在意尸体归之何处的事情了,大大方方地让哭丧着脸的海斛门门人过来收敛尸体。

    一场变故,满场唏嘘,围观的人们都议论纷纷。

    沙肖天走下擂台的时候,看到自己年轻的儿子独自站在那里,相貌英俊而眉眼正气,握着一把黑刀,沉稳叫人信赖。

    他忽然有些恍惚,他的儿子什么时候成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了?

    沙临志走过来,神色有些难过,“包伯伯他……”

    无论包囿的人品如何,不可否认的是他真的对沙临志很好,在他的父亲都忙忙碌碌不在身边的时候,这个独臂的男人总会笨拙地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教他学武,带他出门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