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阜怀尧微一颔首,寒凉的目光落在苏日暮身上,“朕也想一睹酒才风采,苏卿家,可有兴趣一试?”
赵武致喜出望外。
众目睽睽之下,苏日暮慢吞吞站了起来,“陛下发话,学生岂有不从的道理,正好学生无聊,便玩玩罢。”
这般狂妄的语气,让赵武致等人脸色刷的黑了一层。
阜远舟叫人搬来椅子让阜怀尧坐着,自己倒是笑意盈盈地问:“不知赵公子打算如何请教?”对方只是一个小小侯爵家未出仕的世子,身为亲王的阜远舟这一声“公子”倒是抬举了他。
赵武致立马诚惶诚恐道:“回殿下,武致和友人手中有几个题目,想请苏公子作诗词几首,又曾闻殿下效仿古人七步成诗惊动天下,酒才之名誉满京城,诗词歌赋更是不凡,武致便想请苏公子也效仿殿下一番,这么一来,武致必定受益匪浅。”
敢在琼林宴上邀战,赵武致自然不是个没脑子的纨绔子弟,这一番话说下来圆滑老练,高帽子戴得人生不起反驳之意,可谓是高明无比。
“随你便,”苏日暮无所谓地摆摆手,眼珠子一转,忽地冲阜远舟狡黠一笑,“神才威名惊四海,不知殿下可有兴致和小生比上一比?”
此言一出,倒吸冷气声此起彼伏。
赵武致也没想到苏日暮会提这种要求,心里暗笑他真是自取其辱!
前面早就提过了,神才二字在天下文人中就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是一个活着的传奇,人人除了叹服的便想去征服,可惜目前没人成功过,现在苏日暮这么公然请战,不可谓是不大胆!
阜远舟本是站在兄长身后,闻言便是一笑,眉眼风华自成,他踏步出来,冠宇缀玉撞击出清冽的声响,远山峰眉轻挑,端的是翛然从容,“有何不可?”
苏日暮唇角勾起,傲得理所当然,“那,拭目以待。”
阜远舟点头,“拭目以待。”
他们也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斗过文了。
宫人手脚迅速地清出一片空地,众人都找好围观的位置,阜远舟和苏日暮相对而立,赵武致几人便站在中间靠后的位置,阜怀尧坐在主位观战,一向面无表情的脸上也有了几分颇有兴味的神色。
楚故带着燕舞连晋他们挤到了甄侦旁边。
“啧,你就这么看着这书生被欺负?”连晋久居边疆,对酒才的认识显然不足。
甄侦弯弯嘴角,“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他们不‘欺负欺负’人怎么甘心?”
纪霏孝私下和苏日暮在京城才子聚集的时候碰过几次面,印象相当深刻,摇头道:“这位酒才不欺负人就差不多了。”
知道某人毒舌本质的燕舞等人都抽了抽眼皮子。
那头,苏日暮拎着酒壶拿着酒杯时不时饮上几口,懒洋洋冲阜远舟道:“你先来还是小生先来?”
阜远舟摊手做“请”状,“状元郎在此,本王自然不喧宾夺主。”
苏日暮无所谓地耸耸肩,睨了赵武致一眼,“出题吧。”
赵武致拿出一叠纸,上面白纸黑字分明,因为阜远舟的加入,让他临时改了题目,这会儿他抽出一张,宫人立刻接过去,贴在一旁架设好的台子上,既能让苏日暮和阜远舟看见,也能叫其他人看得分明。
就一个字——静。
赵武致道:“请吧,苏公子。”
苏日暮扫了一眼那个“静”字,撇嘴道:“笔锋没力后继不足,换个人写字行不?看着眼睛疼~”
人群中有人喷笑。
赵武致的脸顿时青一阵白一阵,咬牙切齿半晌才硬是压下那口气,“武致献丑,苏公子就将就将就吧!”
“哦。”苏日暮耸耸肩,若有所思地拎着酒杯往前走了五步,停下,喝一口酒,眼角眉梢似讥似诮,“一声犬吠一流言,步步惹尘步步喧,但拿一静将心占,何惧红尘满人间?”
赵武致的脸色更难看了。
听得懂的人都纷纷忍笑。
阜远舟听罢,暗笑苏日暮这会儿还不忘讽刺一把将对方乱狗咬人,同样踏出五步,“一声寒鸦一霜风,簌簌枯枝簌簌冰,断肠天涯单形影,只人立雪天地寂。”
这两首诗,前者是红尘之静,后者是寂寞之静。
赵武致虽然脸色不好,但还是没忘继续出题。
这次是——志。
苏日暮丢下空酒壶,走了四步,拍开那里的一坛子酒的封泥,“白驹过隙一生,太匆匆,惋叹朝来暮去愁郁重,琐事累,难事阻,几时休?不若大醉一场解千忧!”
阜远舟不着痕迹看了看主位上的人,垂下眉眼,走了四步,“伊人在水一方,生情怯,止步惶恐惊动一场梦,镜中花,水中月,太朦胧,试问何日方能折月送?”
阜怀尧心里一动,却不敢去直视那人眼眸,唯恐看到什么自己所承受不了的东西。
兄长并没什么反应,偷偷看着他的阜远舟有些失落。
在场也有不少文采不错的才女,听罢比他更忧郁——原来永宁王有心上人了啊……
楚故无力扶额——这么大庭广众的,不出一天这个消息就会传遍京城了。
站在人群中的闻人折月若有所思,抬眸时忽然看见一个灰袍子的阴郁男子站在角落里,目光不离场中的蓝衣男子,看那架势,似乎……在有意无意地保护阜远舟?
他的眉头意味不明地挑了挑。
一个惦念着酒一个情深意切,什么野心勃勃建功立业都被丢到旮旯里了,不知算不算得上是一种……志同道合捏?
而且两人比拼,苏日暮却丝毫不落下风,也让众人有些惊奇。
没有看到苏日暮出丑,赵武致皱了皱眉,抽出第三张纸。
这题一出,翰林院龙图阁的几个老学究都“咦”了一声,原本听到之前几道题就开始古怪的脸色便更古怪了,上面依旧是一个字。
——情。
这个题目和前面的一样,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这作诗写词吧,你随便指个东西便能绕着这线索写,可这几个字一出,可就跟让你凭空想一样,范围一大,反而不知作什么诗词好了,而且现在是两个人在较量,这各自抒的情不一样,也难辨好坏。
而且永宁王和苏酒才似乎并无决胜负之心,纯粹是在斗文,不然就不会刻意挑不同的事物却用一样的文体来作诗了。
阜怀尧和甄侦却看得出,这是这两个人特有的交流方式,以诗词明心声。
望着那个字,苏日暮走出了三步,这次他走得很慢,赵武致看得心生愉悦,以为是难住他了,正对他的阜远舟却看得分明——他的眼睛里有回忆的痕迹,深深的哀。
“南雁高飞等不至,春来秋去,明月怎不寄?斜阳黄昏凭栏立,翘首四顾马蹄迹。桃红杏雨凋欲尽,竹影高阁,望断双鱼信。灯下碌碌惊坐起,高坟埋尽故人心。”
苏日暮沉声念罢,然后大笑了几声,仰首灌酒,一骨碌便是半坛子,溢出的酒液沾sh了腮颊,他伸手抹去,洒脱之极叫人折服。
四处有人叫好,他笑得一如既往张扬不羁,将酒坛子顺着桌沿往对面推去,恰恰停在好友身边。
阜远舟按住坛沿,举起便灌,然后将空坛子丢到一边,随后嗤道:“这酒真苦。”
苏日暮眉眼更弯,“是啊,真苦……”
思乡酒,愁更愁,不过如此。
阜远舟和他一样走了三步,宽大的袖袍下,他的掌心轻抚剑上玉麒麟剑坠。
“长虹指剑月弄笛,平生意气,怨难断情丝。残酒困春照朱颜,眉梢眼角都似恨。无情不似多情苦,执手频顾,恨不能相诉。提笔点画在何处,恰能画出相思路?”
庄德治捋着胡须,暗暗叹了一口气。
阜怀尧听罢,只觉得心悸。
恨不能……相诉……
远舟,你已经忍不下去了么?
阜怀尧这一闪神,那头又过了两轮。
苏日暮一手环胸一手托腮,“啧,没意思,殿下,咱们按一碗酒来吧。”
阜远舟失笑,“随你便是了。”说完便让宫人拿一摞碗过来,一字摆开。
苏日暮顿时眉开眼笑,拎着酒坛子直接把碗一一灌满。
这是他们以前经常玩的方式,一碗酒做一件事,作诗斗词下棋什么都来。
阜远舟直接让赵武致把所有题目贴上去,众人看得一片哗然。
阜怀尧和甄侦几乎就喊停了——你们这对难兄难弟记不记得自己身上有伤而且有一个还在戒酒当中啊?!
不过很可惜现下也停不下来了,两个人已经一碗一碗喝开了。
“江山一卷起烽火,烧尽乐民无樵苏,一朝拜将堆万骨,人心藏鬼朱颜枯。”
“男儿天生五尺躯,定当凌云报国志,长剑挽弓将敌困,射杀百万虎狼师。”
“两眼情话当盟誓,转身句句作骨伤,人生唯恨浪子心,红颜未老情断迹。”
“冷香染袖熏罗扇,勾画朱唇点墨眉,一纸红笺女儿意,坐等黄昏约人至。”
“……”
“……”
围观的人已经从最初的惊叹变成了目瞪口呆。
一碗酒一首诗一阕词,或豪情或婉约或壮志或忧愁,抄录的人连蘸墨的时间都没有,可是他们两个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吃力或者是醉意。
最后一题是个“霸”字,阜远舟和苏日暮双双浮起一缕狡猾的笑意,同时饮下最后一碗酒。
“八爪两钳一身青,”
“不作纵行偏横行,”
“小儿明火怒烧去,”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看你横行到几时!”
“噗——”燕舞一下没忍住,喷了,全场都哄笑一片。
原因无他,只因赵武致今天穿了一身青,在大家聚精会神看阜苏二人斗文的时候,一个不知是哪个官员带来的四五岁的孩子拿着点着的焰火棒走到他身边,似乎想恶作剧烧他的衣服,可不就是“小儿明火怒烧去”么!
赵武致反应过来,脸色都铁青得恨不得吐出一口血来,偏偏在众人面前不能发作,只能打落牙齿往里吞,悻悻地说了一些场面话便灰溜溜告退了。
看众人的目瞪口呆也知胜负难分了,天色也已晚,阜怀尧便示意群臣都散了。
众人还没从刚才的斗文中回味过来,一路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出宫。
“子诤啊,我们俩是不是有点不厚道啊?”苏日暮笑眯眯地看着赵武致可谓是落荒而逃的背影。
阜远舟睨他一眼,“厚道这个词和你有哪怕一根头发丝的关系么?”他最多算是个帮凶!
苏日暮心情大好,不跟他计较。
不过下一秒,一个温柔动人可惜暗藏话锋冷飕飕的声音彻底把他打进谷底:
“苏日暮,玩得开心么?”
新任状元郎立刻板起一张脸,看起来比旗杆还正直,回头看去,果然是那个雪青官服的茶道美人正笑盈盈地看着他,“咳咳,还行,勉强勉强。”
甄侦的目光移到一堆酒坛子上,“哦?”意味深长的尾音。
苏日暮的汗毛惊得抖了抖。
“那现在回府吧,”甄侦慢悠悠道,“我们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慢慢聊这个问题。”
苏日暮向阜远舟投去一个求助的表情。
阜远舟却彻底贯彻了不厚道三个字,毫无责任心地朝他挥挥手,笑眯眯啊笑眯眯,“二位走好,路上小心~~~”
甄侦微笑,“那下官先告退了。”
于是怨气冲天的苏大才子被甄美人“惨无人道”地拖走了。
目送好友离开,阜远舟笑着摇了摇头。
甄侦虽然不是最合适的人,却能让苏日暮高兴,凭这点,他就没有什么异议的。
苏日暮的上半辈子已经那么不幸了,希望老天爷让他的下半辈子好过一些。
而自己……
唇边笑意变涩,他叹了口气,还是拿起酒坛子倒了一碗酒,送到了嘴边。
第一百七十九章 斩剑鬼
酒递到了唇边,一碗,两碗……旁边的宫人也不敢贸然去劝,只能装作不知。
这酒是好饮的苏日暮挑的,自是纯正无比,还很烈,酒碗很大,一口闷下去的时候,酒气涌上来,火一样灼过肺腑,冲上脑袋,连鼻子都在发酸,真不知道刚才是怎么顶着一碗碗酒和那个酒鬼斗文的,不过感觉不错。
难怪苏日暮这么喜欢喝酒……
喝到第五碗的时候,酒碗却被一只苍白的手拦了下来。
阜远舟微微一愕,抬眸,才发现那个明黄帝袍的男子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前,静静地看着他,寒星般的眸子比天上星辰更亮,也更冷。
他的手碰到了阜远舟的皮肤,微凉微凉的,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一眼看上去便是冷的。
阜远舟忽然有些茫然了,他相信阜怀尧是喜欢他的,可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的喜欢和他自己是不一样的。
阜远舟的爱是像手里的烈酒一样炽热,爱一个人就倾尽所有,把自己都燃烧殆尽了方能解脱,阜怀尧的感情却是冰一样的温度,偶尔会融化,却好似永远不会起来。
这样的人的爱情,他想得到的话,是不是一种无望的奢求?
“酒太伤身,别喝了。”阜怀尧手里微一用力,将他的酒碗拿了下来,随手放在一边。
阜远舟有些怔怔地看着他冷厉的眉眼,忽然有一点昏沉的感觉。
阜怀尧放下酒碗之后没听到回应,觉得奇怪,抬眸便见他呆呆地站在面前,眼神有些空茫的模样,阜怀尧瞥了瞥一桌子七八个空坛子,其中还有一坛百年老窖,也不知是哪个宫人拿来的,他叹了一口气,“是不是醉了?”
“暂时还好,头有点昏昏的就是了。”阜远舟顿了片刻才道,意识还是很清醒的,只是身体反应跟不上。
他想,估计很快就会醉了吧,据那个总是把自己灌倒的酒鬼的说法,他的酒品还是不错的。
阜远舟不像是苏日暮那样常年喝酒练出了千杯不醉的体质,但是经常和那酒鬼一起喝,酒量也不会差,不过他忘记了自己现在不能用内力,身子也虚,刚才还没什么,这会儿就开始让他灵敏的五感都变得微微迟钝起来了。
阜怀尧无奈,牵住他往外走,“伤口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没有。”阜远舟道。
此后无话。
一直等到回了乾和宫,阜远舟才开口:“闻……苏日暮……”
阜怀尧拉着他坐下,吩咐寿临去拿盆热水过来之后才道:“放心,子规带他回去了。”
阜远舟“嗯”了一声,就没再说话了,安静地坐在床沿上,束冠已经被阜怀尧摘了下来,长长的乌发散落在脸颊两边,和平日那种君子温润不同,此时的他整个人看起来柔软又乖顺。
阜怀尧一边用热水帮他擦脸一边心想,自家三弟这个模样真能欺骗世人,现在这个模样,如何像是那个能以一杀百万数军中取将首级如探囊之物的皇朝第一高手?
这般强悍的人也会喝醉,谁能相信他不是因为心事重重?
借酒消愁愁更愁,何必呢?
不是不知道其中缘由,恰恰是因为知道,天仪帝才更无力去说些什么。
断肠天涯单形影,只人立雪天地寂……
这种摄骨惊魂的寂寞,是他给他的,否则,无欲则刚,神才永宁王本该是玉衡最无情最无懈可击的利器。
“我很羡慕苏日暮……”阜远舟突然喃喃道。
“什么?”正在放毛巾的阜怀尧一愣,回头看他。
酒液吞食着身体的控制权,阜远舟竭力想让自己精神一点,但是效果并不好,他知道自己还是清醒的,只是浑身提不起力气,的情感在胸口咆哮,倾诉的欲望占据着理智的一角。
他继续呢喃,却是换了话题,“皇兄你知道吗,其实我行走江湖的时候有另一个名字,你一定听过的。”阜远舟顿了顿,似乎竭力在回想,慢慢吐出三个字:“苏昀休。”
阜怀尧的脸色变了变,走到他身边,注视着他的眼,“‘斩剑鬼’苏昀休?”
阜远舟笑了笑,“皇兄果然知道。”
阜怀尧神色不定地坐在他旁边。
江湖也是国家的一部分,皇家自然收录了不少资料,阜怀尧身为太子时就已经常常会去翻阅这些东西,当时有不少江湖游侠被他看中,派人去邀请而后入了仕的,因为玉衡的风习,所以江湖人并不排斥做官。
而斩剑鬼苏昀休也是江湖上极出名的人物,身份成谜,背景不明,年龄未知,出现时间不定,相貌无人知道,连声音都是用口技弄出的假声,他精通易容,没有朋友没有靠山没有固定的住处,唯一的标志就是一把普普通通的黑色长剑,从不离身。
由此便知他剑法极高,还有一个嗜好就是斩断用剑的敌人的剑,得名斩剑鬼,他每次出现都会给武林带来一阵腥风血雨,头几年是作恶多端的邪魔歪道马贼山匪,抑或是道貌岸然的正道伪君子,被武林人当做是惩恶锄ji的大侠,后来却将新上任不到一年的武林盟主屠杀灭门,被武林正道追杀,重伤落水,自此不知所踪。
这些先撇开不理,最重要的一点是:苏昀休是在十五年前出现、十年前失踪的!
十五年前,阜远舟才六岁!!!
一个六岁的孩子有多高的武功,才能杀掉那么多的人?!
而且当时斩剑鬼苏昀休杀死的邪魔歪道里不少是朝廷通缉的重犯,阜怀尧一直对这个人很感兴趣,也让子规去查探过,虽然他的身份始终追查不到,但是起码知道这是一个易容前身高和十一二岁的孩子差不多的男子,子规推测这是一个侏儒,飞燕却道应该是个年迈的老者,不然怎么会有那么高深的武功?
可是,现在阜远舟却说他是苏昀休?!
阜怀尧知道他不可能拿这个来撒谎,他初见九岁的阜远舟时后者也因为练武的关系长得和十三四岁的孩子差不多,只是,六岁和十一二岁委实差距太大,武功什么的也太过耸人听闻。
至于十年前……阜远舟确实有一段时间说是出了麻疹又不慎吃了一些出麻疹时禁忌的东西,病得很厉害,谢绝了所有探视者,断断续续修养了大半年,算起来,“出麻疹”的时间和苏昀休失踪的时间差不了多少。
其中太多问题复杂无解,阜怀尧一时只觉心乱如麻。
被酒精侵蚀的阜远舟没有像平时那样敏锐地发现身旁兄长的不对劲,目光盯着桌上的烛火,“苏昀休……”他有些恍惚地念着这个名字,“皇兄,其实做苏昀休的时候挺好的,换一张脸,拿一把剑,漂泊江湖,至少自在……”
不用勾心斗角,不用理会皇家的那些麻烦事,什么江山什么黎民与他无关,不用劳心费力。
也不必懂一个情字有多苦。
“皇兄,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苏昀休吗?”他忽然问道。
阜怀尧顿了顿,“……是因为苏日暮?”
阜远舟眯起了眼睛,似乎是觉得烛火有些刺眼,“是因为父皇。”
“嗯?”阜怀尧一愣。
“母妃唤我子诤,算是表字,可是九岁之前,我在皇家都没有正式的名字,连姓氏都不能有。”阜远舟似是笑了笑,微微讥诮的样子,“所以我入了苏家的族谱,至少被人问起的时候,我可以说我叫苏昀休,字子诤,而不是连个姓氏都没有的野种。”
希望认祖归宗落叶归根的不只是老人而已。
阜怀尧不想去追问为什么他能入苏家族谱,只觉得喉咙里有什么哽住,许久才低声道:“阜家欠你良多。”所以先帝在临终前几天才会在梦魇中惊醒时紧紧抓着他的手大喊着让他无论如何保住阜远舟的一条性命。
他欠他的。
整个阜家都欠了他的。
阜远舟似乎没有听见,继续道:“苏伯伯是好人,他不是收我为义子,而是直接将我当做他的儿子,取了名,载入苏家族谱,外人不知道,但是苏家的人都当我是苏家次子,苏日暮那时候最喜欢逗我叫他哥哥,不过我不肯叫,那个家伙没个正行,我嫌丢脸。”话是这么说,他眼里怀念的痕迹却很温暖,只是转瞬就变成了哀伤,“我最后悔的是,直到最后也没唤苏伯伯苏伯母一声爹娘。”
往事不可追,真是一件悲哀的事情,那时候太过年少轻狂,为了让德妃过上好日子,他忽略了身边很多人很多事,再去后悔已是无用,他便学会了惜取眼前人——失去的感觉太可怕了。
所以他同情宫清,因为他们的经历有些相似,不同的是,宫清和孙真报完仇之后可以好好过下去,他和苏日暮却必须背负一份罪。
其实若非是最后去杀那个武林盟主,世人都不会知道斩剑鬼叫苏昀休,苏家诸位生前他都不想这个善意得来的名字染上鲜血,只是他们死了,他便用这个名字替他们报仇,尽一回苏家次子的责任。
阜远舟很少说过去的事情,阜怀尧也知必定是艰难无比,此时听来,才明白真正心酸至此。
苏日暮和他的亲昵不是不曾让阜怀尧觉得不适应不舒服不高兴,好像苏日暮才是那个和阜远舟血脉相连的兄弟似的,嬉笑怒骂自由自在。
但是现在始知,他们二人一同走过了那段惨烈的岁月,于彼此而言没有人能替代对方在心中的位置,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不会相爱,因为两个有着相同悲伤记忆的人在一起,就像在直面镜子中自己的痛苦,那样实在太过悲哀。
第一百八十章 拥吻
“苏伯伯总说我和苏日暮很像,学识,武功,执拗的脾气,思考的方式,乌鸦嘴是怎么说的来着?”阜远舟竭力地回想了一下,“大概意思是,我们很巧合地生成了同一个命格,才会有那么多相似的地方,”而且注定半生坎坷,“但是,其实我们并不太像。”
今夜斗文,说阜远舟没有私心那是不可能的,他们斗得旗鼓相当,想必明天全京城就会知道又一个“神才”的崛起,只是,阜远舟相信,总有一天酒才一名会脱离神才的光辉,独立于世人眼中。
那么,苏日暮抽身而退的机会就更少了。
即使他承诺会好好活下去,阜远舟始终还是忍不住多押上一些筹码。
他现在所珍视的不过就是两个人,一个是他,另一个自然是阜怀尧,能牵制住彼此的话,他也安心的多。
“以前,我的剑道是杀,以杀止杀,就像当年的苏昀休,但还是总会被感情绊住心境,”心中有了一分牵念,剑便会慢上一分。“现在我的剑道是守,感情只会让我的剑更锋利。”为所爱之人出剑,总会凌厉上三分,因为竭力想要去守护。
“可惜,我现在的心境却开始不稳。”
阜怀尧一直听得有些怔愣,闻言,皱着眉,微微担忧地问:“为什么?”
他不懂武功的事情,但也明白这样对武者没什么好处。
阜远舟低声呢喃:“因为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守护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人。”
是臣子,抑或弟弟,还是情人?
他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身份去面对阜怀尧了,这情就是个一物降一物的东西,饶是有再大的本事,碰上了……谁也没法子。
就像他爱他,爱到快把自己逼疯了,即使平生自负聪明绝顶,也在阜怀尧三个字上将自己困死。
佛家八苦,求不得最苦,求不得,放不开,忘不了,死不掉。
也许老天爷都是公平的,给你一个文武双全,却不教会你如何守护至爱。
“论心志,我远远及不上苏日暮,这是我和他最不像的地方,他的剑道永远是‘心’,万事随心,不违便可,”意识已经失控,离开了理智的掌控,阜怀尧已然不清楚自己出口的话语是什么,唇边却还是顺应着心情滑出一丝苦笑,“无论是当年的苏家,多年的醉生梦死,还是如今的甄侦,从来都不会动摇他的心境……所以,我好羡慕他。”
苏日暮所做的,不过是遵循本心,对于想做的事,几乎无所忌惮。
不像他,总是会在情字面前笨拙得不知所措。
阜远舟永远学不会苏日暮那种得不到就放手的洒脱,他认定了一件事就学不会抽身离开,就好似若非当初德妃死了,他也不会轻易撂下称霸江山的野心,也许是因为在神志不清一无所有的时候太过深刻地记住了冷漠中暗藏温暖的兄长,也许是因为独一无二的爱,他对他的执念比什么人事都更重。
阜怀尧已经完全怔住。
身边的人侧头望着他,眼神被醉意侵蚀得有些涣散,眼中深情绝望却一览无遗。
爱上至亲,本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阜怀尧知道,却没想到,他竟是如斯绝望。
阜怀尧曾说过会护着他,只是如今,在阜远舟心口扎刀最深的,恐怕也是他。
阜远舟一直望着阜怀尧所在的方向,却又似没看到他,方才种种,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长长的双睫漆黑如鸦翼,衬得他养伤中的颜容越发惨淡。
“佛曰,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他低声念着,“霸者无情,王者断义,他也是这样,似乎真的无欲则刚,所以坚不可摧。”
阜怀尧怔忡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方口中的人是谁,旋即便是无奈。
他若真的无懈可击,当初就不会因为高处不胜寒,将阜远舟留在身边。
若是一切能够重来……
他有些出神,却觉脸上微温,蓝衣男子不知何时靠近了他,伸出手捧住他的脸,从来平静明澈的眼睛里却染上了如黑夜般的雾色,看不见一丝光,却泄露了寸断的柔肠。
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能属于我……
无情不似多情苦,执手频顾,恨不能相诉。提笔点画在何处,恰能画出相思路?
阜远舟望着他,欲说还休,像是在看着一个盛大华美却忧伤的梦境。
“我一直在想,我的执着究竟会让他多么为难,可是……”他双眼中,终究还是浮起一层淡淡的水汽,“我没办法不爱他。”
阜怀尧想,自己的三弟真的是醉了,若是平日,他定不会说这些话,让他难受如斯。
这个念头还没在脑子里转完,他便觉得唇上一暖,带着哀伤气息的吻已经落了下来,一下,又一下,一触即离,然后缓缓深入,纠缠,温柔至绝望,却又有着强烈到可怕的执拗。
阜怀尧不觉得惊讶,只是心里的疼痛涨的说不出来,卸去了身上的力气,顺着他的力道倒在柔软的被褥里,衣发交缠摩挲,发出细微的声响,酒气在四周浮动,顺着唇舌滑入体内,四处氤氲着暧昧与暖意。
他半阖着琥珀般的双眸,恍惚地想,也许自己才是醉的那个,不然,为什么竟会在他的拥吻里忘却一切的现实。
好累……
累到已经不想去考虑太多的事情……
阜远舟眼里的感情,已经是他所不能承受的重量。
夜沉如水,烛影摇曳。
直至锁骨处传来一丝刺痛,阜怀尧才苦笑了一声,力度轻柔而坚定地止住了压着自己的男子的动作。
他欠他的,但是不能用这种方式来偿还。
阜远舟顿住,乖觉地抬起头,眼里醉意汹涌,却不再有逾越之举,动作有些迟钝却小心翼翼地去抚平他被扯开弄乱的衣襟,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