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小说网 > 武侠修真 > 轻舟万重山+番外 > 轻舟万重山+番外_第58章

轻舟万重山+番外_第58章

    舟颔首,像是往常一样替他解了外袍,让兄长先去沐浴,而自己就去安排这件事,另外明天就是武试初赛了,耽误了半天时间,还需要再去督促督促。

    那道笔挺沉稳的身影消失在殿门之外,在殿内仅着中衣的霜冷男子却没像他说的那样去沐浴,而是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直到将眼中难解的神思尽数收拢在冷漠的面庞之下,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唤了一声:“常安。”

    自从天仪帝登基后升任为内务总管常常不在御前伺候的常安闻声,走了进来,毕恭毕敬地行了大礼,“爷,常安在。”

    今天白天天仪帝被劫持的事情虽然完全保密起来,不过作为皇宫内务第一人,常安当然是知道的,急急赶来也是担忧阜怀尧有无事情,不过现下气氛古怪,他没有贸然开口问。

    把人叫了进来,阜怀尧却不说话,琥珀色的眼里缀着冰霜的寒凉,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盯着屈膝躬首叩地的常安,狭雍的长目里冷皑皑一片,泪痣红艳如血,好似有血腥味弥漫出来。

    那种目光针扎一样徘徊在后背,常安心里一冷,觉得冷汗从后背慢慢渗了出来,沾sh了内里的衣服。

    他脑子里瞬间乱作一团,无数猜测涌了出来。

    常安原本就是江湖人,被仇家屠妻杀子,自己险些也送了命,当时还是皇太子的天仪帝路过,不仅救了他一命,还帮他顺手报了仇,从此他就改名为常安——祈求自己的恩人一生平平安安——进了宫当了太监,跟了阜怀尧十几年,除了阜远舟,最了解这个好似七情不动的男子的人恐怕就是他了,这会儿他自然察觉得出阜怀尧面上没有表示,心里怕是已经动了气了。

    距离上一次这般隐怒已经很久了,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阜怀尧站了起身,除去了外袍,一衣龙绣单衮系带上的白色坠玉散了下来,轻微地摇晃着,摇曳的弧度优雅,行走之间,撞击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响声。

    常安听着那悦耳的声响慢慢靠近了自己,唯独觉得冷汗更甚,从额头上掉落,在纹着游龙腾云牡丹横卧花饰的大理石地面上滴下一片小小的暗色。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不到罢了。

    烛花一声爆响,在寂静无比呼吸可闻的乾和宫内声音大得有些让人心惊肉跳,火光瞬间明亮又微微暗了下去,灯火中白衣帝王的脸色在明暗的光影之间晦暗不明。

    “常安。”阜怀尧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那种不高不低的声音太过平静,平静得常安都禁不住不顾冒犯略微抬头偷偷瞥上那么一眼。

    那双寒星一般的瞳仁明亮,锐利,不动声色,帝王威仪叫人不寒而栗。

    常安只看了一眼就慌慌张张低下头去,不敢再看,重复道:“常安在。”

    他胆子素来不小,做事谨慎细心,跟了曾经的皇太子十几年,什么宠辱不惊的手段都学的七七八八了,只是,在这个比他小上二十多年的主子面前,他所有的从容不迫都像是泥牛入海拳头打进了棉花,通通不管用了。

    这个男子冷丽勾魅,分明没有绝世武功,却浑身带着血腥肃杀的气息,无论是什么人,只要望上那么一眼,就觉得心生忌惮,更有甚者心神不宁,看他的目光就像是再看煞神转世。

    没有人会怀疑这个人的手段和威仪。

    阜怀尧不知是不是在沉思,许久才再度开口,“你跟了朕很久了。”

    天仪帝的话语像是在追忆什么,不过常安深知他的本性,自知这句话绝对不会那么简单,但是圣心难测,他只能小心地道:“是很久了,爷都已经君临天下了。”

    初见阜怀尧那会儿,这还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孩子,端坐在那里,却早已是没有了寻常孩子的神态,一脸冷漠,字字千金,御人手段得心应手,叫人不敢轻视。

    “这些年,你在朕身边,做得很好,很忠心,帮了朕许多。”

    这样直白的赞誉让常安更加惶恐,额前发鬓都被冷汗染sh,偏生不能直问,忐忑不安地回道:“爷过奖了,这都是常安的分内之事,能为爷做事,是常安修了三辈子的福分,算不上功劳。”

    “是真话还是假话?”阜怀尧淡淡地问。

    常安一叩到底:“常安字字肺腑,不敢有假。”

    “所以,朕本在想,”阜怀尧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目光定定落在跪在地上的人身上,好像他身上有什么特别吸引他注意力的东西似的,声音的永远的不紧不慢,仿佛没人能够撕破这样的泰然自若,“你应该是不会背叛朕的。”

    常安大惊失色,看着地面的花饰,焦急地解释:“常安一心伺候爷,其心日月可昭,绝对没有半点虚假!若有背叛之心,就让常安受五雷轰顶之刑,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朕还什么都不曾说,”阜怀尧的脸真的像是南极之冰雕刻出来的,一丝波纹也看不出来,“你着急什么?”

    常安张口欲言,却又口拙,没有辩解的言辞。

    既然口难以言,他脑子里便极力转动,想着自己是哪里出了差错,让天仪帝有了今夜这般问话。

    阜怀尧似乎看不见他的困境,微微俯下身子,扶住了常安的肩膀。

    常安身子一抖,但是还是顺着他的力道缓缓支起了腰,眼神也恭敬地垂着,正好注视着那系带上的白色坠玉。

    “既然你字字恳切,真心可鉴,”阜怀尧看着他低垂的眉目,淡淡道,“那么,必定不会违抗朕的命令了?”

    第一百三十章 明君

    常安僵着身子道:“常安的性命都是爷的,爷一声令下,常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怎敢有半分违抗?”

    “说的倒是忠心得紧……”阜怀尧的语气耐人寻味,眼神像是深秋寒露,“那为什么朕吩咐的时候,你却没有做到呢?”

    “常安愚钝,请爷明示。”

    “那你说说,当日将朕的三弟从宗亲府的大牢里带出来的时候,朕吩咐了什么?”

    常安浑身一颤,电光火石的瞬间就已明白了天仪帝想问的究竟是什么。

    阜怀尧松开扶住他的手,任他像是失去支撑一般身子一倾,萎靡地跌坐在地上。

    常安的脸色发白一片,双唇翕合着,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不过他还是硬撑着跪在白袍男子的面前,一叩到底,声音都没了底气,“常安有负爷所托,万死难谢其罪。”

    “这么说,你是承认抗旨了?”阜怀尧看着他,容色高绝,冷漠无双。

    常安的身体又是一颤,在这个帝王的目光下,他连答话的勇气都没有了。

    阜怀尧双瞳像是砸进了一块冰,“你和顾郸都是朕信任的人。”

    尽管他的话音还是清清冷冷的,但是常安还是听出了其中失望的意味,心里就是一阵剧痛。

    说一句大不敬的话,他跟了阜怀尧这么多年,心里早把这个孤绝冷傲的男子当成了子侄来全心全力保护照顾,阜怀尧也并未拿他当做奴才来看待,常安也知能得到这个人的信任是一件多么不易的事情……可是他生生辜负了这份来自一个帝王的信任。

    “所以朕让你们照顾他,”那双明澈干净天真无邪的眼猝不及防地涌出了脑海,阜怀尧仿佛想避开什么一般,半阖上了眼睑,不让那抹哀伤泄露出来,“可是你们差点就毁了他。”

    ——差点毁了那个誉满天下惊艳绝才、尔雅温文经天纬地的男人。

    ——连他都下不了手杀掉的男人。

    当初阜远舟在一杯见血封喉的鹤顶红中活下来之后,阜怀尧就秘密将他带回了皇宫,在他昏迷的十几日里,阜怀尧只准许了两个人接近阜远舟,一者是自己的贴身太监常安,另一者是太医院首席顾郸,若不是这两个人达成了共识,了残红根本下不到阜远舟身上。

    阜怀尧平生做事谨慎诸事尽在掌控之下,也万万没有想到,这两个人会违抗他的命令!!!

    怎么能不痛心?怎么能不痛??

    痛心的是他们的违逆!

    痛的是他们害的人是他想要护着一辈子的人!!

    两种痛交杂在一起,只让阜怀尧觉得身心俱疲。

    若是顾郸和常安下的毒不是了残红……

    若是阜远舟没有发现自己的异样……

    若是阜远舟不在了……

    冷漠铁血的天仪帝竟然也不敢继续再想下去了。

    阜怀尧自嘲地笑了笑,收回了注视着常安的目光,慢慢地转身,朝浴房走去。

    待会儿阜远舟回来了,如果见他还没上床睡觉,估计又该说他的不是了。

    听着背对着他往前走的帝王步伐里比平日的沉稳从容多了一份沉重,常安抬起头,看着他微带着倦意的背影,眼眶就是一红,“常安罪该万死,任凭爷如何处置都行,只求爷保重自己,莫要气坏了龙体。”他再度叩头在地,声音已经坚定,“可是,为了爷的万世基业,纵是身死,常安亦不悔。”

    闻言,阜怀尧的脚步一顿。

    常安磐石一般跪在那里。

    他太明白阜远舟对于阜怀尧来说意味着什么了——因为他是外人眼中心思叵测从不外露的阜怀尧唯一的倾听者。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默认顾郸对阜远舟下毒。

    他不能让阜远舟毁了阜怀尧的一世英名,所以就只能毁了阜远舟。

    成为千古明君是阜怀尧的心愿,他所做的,都是在为这个誓死效忠的人铺路。

    纵使是死,也算死得其所。

    顾郸也差不多是如此,不过他们一个效忠的是阜氏皇朝,一个效忠的是天仪帝。

    这些话常安不说,不代表阜怀尧不懂。

    只是,懂了,又如何呢?

    阜怀尧的目光虚无地看着前方,眼里像是什么情绪都没有了,“忠心耿耿视死如归,为我玉衡千思百虑身先士卒,如此贤士忠臣,朕怎么罚?朕怎么敢罚?”

    常安听得嘴里发苦,“爷您莫要如此,常安、常安戴罪之身,担不起……”

    “玉衡若得万世功业,还得记上你们的一笔,怎么会担不起?”阜怀尧的声音淡淡的,没有喜怒没有讽刺。

    “爷,”常安苦笑,咬咬牙,道:“常安亦不想爷一世孤寂无人常伴身侧,只是殿下……殿下他再好,再痴情,也终究不是对的人啊!”

    阜怀尧眼神一颤,一抹暗色极快地从眸底飞掠而过,他顿了俄顷,才问:“你知道?”

    常安想起阜远舟骄傲张扬的面容,嘴角的苦涩更深:“……殿下眼里只有一个人。”所以根本不在乎其他人会发现,因为就算知道了,只要阜怀尧不曾发现,也没有人敢明着对他说。

    “……”阜怀尧缄默了好一会儿。

    原来那个人的心思……竟是已经那么明显了么?

    从六年前开始,他就不曾想过有那么一天阜远舟会喜欢上他,因为他不需要,这段时间……这段时间……却是让一切都失控了。

    阜怀尧想起了阜远舟那个执念深重隐藏极深又情不自禁流露出来的眼神,指尖不由自主地蜷缩了一下。

    那个一旦走上一条路就死不回头的孩子,究竟执念有多深了,才会甘心居于人下,静静守在他身边?

    他竟是,丝毫没有察觉……

    那个孩子也没有想要告诉他的意思,就这么沉默地陪他站在高高的皇位旁边,站在他身边,眼神温柔又哀伤,像是坚贞的狼。

    ——因为你也觉得这是错的,所以永远不会越雷池一步吗?

    常安膝行一步,再叩:“常安求爷三思,情深不寿,过刚易折,殿下终究不是良人啊!!”

    阜怀尧背对着他,甚至能听到对方额头叩在地上的巨大响声,他微微睁了睁半阖着的眼,“那怎么样的人才是对的?怎么样的人才是良人??”

    常安字字决断:“只要不是殿下,天下男男女女,爷要的,什么人都可以。”只要他要,哪怕是九天神女玉宫嫦娥,常安都想法设法为他做到。

    “为什么只有远舟不可以?”阜怀尧好似明知故问,没有温度地弯了弯唇角,“若是说,这世间人千千万万,朕只想要他一人长随左右,又如何?”

    “爷……”常安身形微微一震,再度叩下时,额头上已经迸出了血花,溅在了大理石的地面,猩红刺眼,他凄然哀声道:“殿下是您的亲弟弟啊……”

    后市史书口诛笔伐,这世事从来都是这般,万古功名都抵不过一个污点。

    “爷是玉衡的天,这天下人都能错,只有您不能!!”常安也算是铮铮男儿,此时却是泪盈、满眶,他不想逼这个勤政的帝王,更不想他日后为自己年轻时期的爱情付出代价——就像是曾经的先帝,一生为之蹉跎——他的汗水掺杂在血里,顺着脸颊滑落,常安的声音像是字字带着血泪,偏偏铿锵有力,在偌大的寝殿里落地回声:“爷……陛下,我的陛下!您既然以丰景为年号,那您就要成为千古明君,为玉衡创盛世太平,万死不辞!!!”

    ——这也是……您毕生的愿望啊!

    常安一句话,让阜怀尧身子一晃,似乎有什么过重的东西压在了他的身上,让他不堪重负。

    阜怀尧看了看眼前一瞬即摇晃着的景象。

    这个寝殿很大,很美,不算极尽奢华,也是富丽堂皇,这里的一件东西,都可能是一个平民百姓一辈子都赚不来的珍宝……但是,他为什么觉得,这个大殿空荡荡的,哪里都是一片荒凉。

    真冷呢……

    他有些想念阜远舟,那个男子的体温就像他的感情一样,暖得叫人忍不住依恋。

    很可惜,跪在他脚下的人说,这世间之人,他依恋谁都可以,偏偏就是阜远舟不行!

    偏偏就只有他不行……

    只有他不行……

    终究不是对的人吗?

    可是不过一霎那,转眼阜怀尧就站稳了,没有依靠任何东西,没有任何动摇,身姿笔直,仿佛无懈可击,一个不算宽大的肩膀就背负了整个玉衡天下黎民苍生。

    只是,那抹凄然似是透过了空气,融进了他的眼里,像是墨汁滴入了水里,缓缓晕开。

    这天下,这江山,这社稷,这百姓,这苍生……

    阜怀尧抬起脚,继续往前走,一步一步,坚定从容,就像他的性子,杀伐奖惩,毫无犹豫。

    一缕极浅极浅的流光从眼里划过,似哀似讽。

    “明君……究竟什么是明君……究竟怎么样才是明君……”他轻声道,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问他人。

    ——无情未必真英雄,帘子如何不丈夫。

    ——帝王无己,以万民为己身,帝王无心,以苍生为己心,正衣冠,正言行,正品德,慎,慎,慎……

    ——无黑白之分,无明暗之分,无正邪之分,无爱恨之分,无真假之分,一切只以统掌全局为目的,是为帝王心术……

    ——爷是玉衡的天,这天下人都能错,只有您不能!!

    究竟,何为明君?

    阜怀尧喃喃着,最终还是忍不住,轻声笑开,笑声里不见暖意,满满的,全是嘲讽,听得人不知为什么,心口就是一痛,哀伤莫名。

    听着那声声的笑渐渐远去,消失在了屏风厚墙之后,常安久久跪在地上,闭上眼,掩下一目的痛楚。

    ——这天下是您背负的信念,为了江山社稷您从来将所有迟疑犹豫妇人之仁弃之如敝屣,将所有困难险阻拦路之石斩杀殆尽,难道现在,你要改变这个信念了吗?

    ……还是我做错了什么了么?

    ……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两全

    阜远舟这一忙就是大半夜,等过了子时了才蹑手蹑脚回乾和宫。

    常安和顾郸御前失仪,杖责二十。

    这个消息是他回来时寿临告诉他的。

    阜远舟当时听得就是一愣。

    阜怀尧虽然自小就贵为皇太子,现在是玉衡君主,不过素来对上下尊卑没有过多的执着,也不觉得高人一等,因为这种理由责罚人,还是头一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不过是借口。

    杖责二十实在算不上大刑,让常安和顾郸得了警告,又不会让不知情的人觉得他们二人失宠了。

    至于其中缘由,阜远舟倒是隐隐约约猜得出来,心里禁不住苦笑。

    忠孝仁义爱,世间焉有两全法?

    常安是忠,顾郸是忠,若是罚重了,便是阜怀尧不仁不义不听谏言。

    ……是他让阜怀尧为难了。

    悄然无声地进了灯火昏暗的内殿,坐在龙床旁边,看那人微微蹙着眉头并不安稳的睡颜,阜远舟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抚平那眉间皱褶,转念想起兄长素来警觉,于是便立即罢了手,唇边一抹淡淡苦笑。

    ——江山和至爱,你选什么?

    这世上难道真的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吗?

    他明明……已经不再奢求过多,只想就这么一辈子守护在所爱之人身边,生同寝死同棺,哪怕相思不相知。

    一生。

    一世。

    ——这世间的东西都是要靠你自己争的,争得来就是你的,争不来你就拼命去争,迟早有一日这天下万物无不属于你。

    他的母妃从小便如此教导他,昔日的他亦是奉母命为至上,只要想要的,就这么遇神杀神,遇魔杀魔的直冲过去,不拿到手就不放手。

    只是他生就善文能武,还是及不上阜怀尧运筹帷幄,在帝位之争中栽了一个大跟头——栽得彻彻底底,输了心输了情输了嚣张输了骄傲……通通都输在这个人身上,连争不再敢放胆去争。

    怕他恼怕他怒怕他气怕他辛辛勤勤的努力会被自己毁掉……

    他爱他。

    他爱他至深。

    正是因为爱,才更害怕伤害。

    阜远舟的目光一寸寸勾勒着他清冷如冰的颜容,眼中神色似深情又似绝望,深深埋葬在黑得像是坟墓的双瞳里。

    名利,财富,权势,他什么都不缺,可是渴望的心心念念的都得不到,这红尘走了一遭,他究竟得到了什么……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若是想要得到一些什么,就势必要失去另一些——并且很多时候,那些都是得不偿失的买卖。

    ……如果皇家人的真心不值钱,他可不可以用那些名利权财做一回亏本买卖,换与所爱之人余生厮守?

    阜怀尧本就睡得不安稳,睡梦中察觉有道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自己,那熟悉的气息围绕在四周,让他知晓了来人的身份,并不惊讶,缓缓睁开眼来。

    正看着兄长出神的阜远舟感觉到对方呼吸的变化,慌忙收回眼中泄露的情思,歉意道:“抱歉,皇兄,远舟吵醒你了?”

    阜怀尧坐了起来,摇头示意无碍,“怎么在发呆?还不睡?”

    也许是刚刚醒来的原因,他的声音有些暗哑,像是藏着很多很多的倦意。

    ……心事重重睡都睡不好吗?

    阜远舟心疼不已,走到桌边倒一杯温水递给他,一边答道:“就准备睡了。”

    阜怀尧微低着头喝水,浓浓的双睫漆黑如鸦翼,衬得他琥珀色的双眸色泽更淡,像是寒冰遇火,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

    阜远舟见他脖子上的伤口沐浴之后药膏都被弄掉了,就这么大喇喇地不理会,他无奈,拿出伤药替兄长再上一回药。

    “只是小伤。”阜怀尧放下杯子道,不过没有阻止他。

    阜远舟不理睬,继续自己忙活。

    在他眼里,估计阜怀尧只是被针扎了一下,他都要心疼上半天。

    阜怀尧看着他低下头的模样,几缕细细的发丝直直地垂顺下来,微微挡住了他的眼睛,但是怎么也挡不住他认真的神情。

    这个男人,有一张俊极无匹的脸,即使手无利器,即使单枪匹马,但轻轻巧巧一个眼神,都会有无尽威压滚滚而来,龙章凤姿,文风武骨,俾睨天下,是狼,亦是剑,无人敢以轻视——偏偏在他面前收起了所有的利爪尖牙,温柔乖顺,像是归鞘的剑,像是收起爪牙的狼。

    阜怀尧伸出手,将他略长的额发拂开一些。

    阜远舟抬头冲他笑笑,安抚的,沉静的,淡淡带着疼惜的,“远舟弄疼你了么?”

    阜怀尧微不可见一怔,摇头。

    蓝衣的青年便低下头,继续小心翼翼地替他抹药。

    阜怀尧眼神复杂。

    他是一国之主,是玉衡的主子,是万民的依靠,没想到竟然也会被人疼惜着。

    分明他才是兄长……

    只是、只是被阜远舟这么看上一眼,原本隐隐荒凉的大殿,竟是顷刻间就不再冷意丛生。

    阜怀尧忽然很想问他,他究竟为什么会喜欢上,甚至是爱上自己。

    他铁血酷厉,他冷漠无情,他心中只有江山,他平生只为黎民,除了权势名利财物那些冷冰冰的东西,他连一个温暖的笑容都给不了阜远舟。

    他到底有什么,值得这个才绝天下的男子为他痴恋成狂,委曲求全?

    阜怀尧这辈子都属于玉衡,他什么感情都给不了阜远舟,哪怕只是一个誓言生死的承诺,哪怕只是一份虚无缥缈的爱情——连兄弟之情都建立在,没有背叛的前提之下。

    ——常安亦不想爷一世孤寂无人常伴身侧,只是殿下……殿下他再好,再痴情,也终究不是对的人啊!

    ——只要不是殿下,天下男男女女,爷要的,什么人都可以。

    ——殿下是您的亲弟弟啊……

    常安的字字泣血历历在耳,听得人心底由里至外升起一股彻骨的寒意。

    阜远舟……他不该被他耽误的。

    阜远舟垂下手,清冷的眼眸中,已经隐隐坚定了某样东西。

    ……

    甄侦是在三更时分才蓦地惊醒的。

    这一觉他睡得很沉,很安稳,睡得都不想起来了。

    如果不是从身侧传来的温度已经高到让他都惊醒的话。

    甄侦飞快点起烛台,果然看到身边的人已经浑身汗sh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似的,被褥都sh了一大片,微微卷曲的发sh漉漉贴在脸颊上,平时牙尖嘴利的书生皱着眉昏睡着,像是做了噩梦的孩子。

    他暗骂一声自己睡得忘记时间了,掀开苏日暮胳膊上裹着的白色绢布一看,扎中他的箭支估计是生锈了,他的伤口有些发炎了,加上那碗药,不发烧才奇怪了,内力再高也撑不住。

    甄侦起身,走到门外吩咐值夜的影卫打一盆热水一盆冷水过来,才返回来用一早准备好的厚厚的被子裹住苏日暮,抱起来先放到旁边的矮榻上。

    位置的移动足以让一个武林高手——即使病了也是武林高手——醒过来,苏日暮微微睁了睁眼,意识有些模糊地看了看自己上方的秀美面孔,目光迷茫,像是在尽力回想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甄侦轻手轻脚将苏日暮放下,坐在他旁侧,拥着他,毫不介意地用袖子擦了擦他额头上快滴进眼里的汗珠,淡淡道:“药力发作,你发烧了,睡一觉吧,睡醒了就没事了。”

    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动作有多么温柔。

    苏日暮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就闭上眼,片刻之后继续睡了过去。

    甄侦也没想到素来对他警惕戒备再三的铁嘴书生居然这么放心他,心里一瞬间涌起的不知是什么滋味,不过决计不是坏感觉。

    鹧鸪端一手着热水一手端着冷水,房门是开着的,他一走进,看到房间里的景象就是一愣。

    他家温柔好看不过腹黑善变的子规大人居然会用那么温情的姿势抱着一个男子……

    鹧鸪严重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有种想立刻去揪起金头扇尾莺让他替自己治治的冲动。

    “柱在哪里做什么?还不进来?”没有回头,甄侦道了一句。

    鹧鸪听出了里面不满的意味,忙不迭将水端进去,恭恭敬敬放在他手边。

    甄侦内力运转,在冷水上轻轻一击,整盆水立刻升腾起阵阵寒意,他用毛巾绞了水,冷敷在苏日暮的额头上,头也不回地问道:“靥穿愁的事派人去查了?”

    “属下已经安排了突厥那边的人亲自去函宜查证了,一有消息就立刻传回来。”鹧鸪道,“另外堂里也派人去各大世家打听了。”

    “别走漏风声了,”甄侦颔首,“何乌那边呢?”

    提起那个牺牲的兄弟,鹧鸪的眉眼之间掠过一抹黯然,旋即又打起精神来,“弟兄们已经找到何乌失踪后走的路了,不出一天,定能给大人一个满意的答复。”

    “那就好,嘱咐大家小心点,遇上了江亭幽别和他硬碰硬。”甄侦看了他一眼。

    鹧鸪张口欲言,最后还是应了一声“属下明白”,就退了出去。

    不管再怎么想为死去的弟兄报仇,但是大局为重——这从来都是影卫的规矩。

    甄侦沉思着坐了片刻,最后敛了满腹心思,用热水帮浑身都是虚汗的苏日暮擦身子。

    他多多少少算个侯爵子弟,虽然吃惯了苦,不过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有这么顺手照顾别人的一天——这个“别人”,甚至不知算不算是朋友。

    甄侦有些自嘲地笑笑,吧苏日暮从被子里捞出来解开他的上衣之后,他忽地动作一顿,眼神也定住了。

    伤痕。

    纵横交错的、陈年的伤痕。

    深的,浅的,长的,断的,刀伤,剑伤,鞭棍,暗器……一道道划在这具单薄的躯体上,从前胸都后背,甚至一直往下蔓延,不知凡几。

    猛地看去,都让人觉得有些狰狞可怕。

    这样的伤势……

    这样的伤势……

    就像是经历了一场战场的洗礼。

    甄侦的指尖游曳在道道伤疤上面,眼底灰暗一片。

    他从来不知道在那宽大的书生袍下面,竟是这么一副伤疤累累的身体。

    苏日暮,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第一百三十二章 鼓舞

    玉衡丰景一年,四月十九日,武举初赛开始。

    尽管昨晚凌晨才睡,阜远舟还是早早起了身,既然接下了武举主考官的位子,他自然是要为了兄长做到最好的。

    “武举诸事有远舟看着,皇兄无须担心。”阜远舟道,想了想,还是觉得不甚放心地叮嘱:“皇兄……”他摸摸鼻子,“武人舞刀弄枪的,现场实在不安全,你还是留在宫里等好消息吧~~~”

    昨个儿的事情委实惊飞了阜远舟的三魂七魄,恨不得他一步不离自己的庇佑,只是武举一事他走不开,只能退而求其次,除了“督促督促”苍鹭和薛定之干好护卫工作,他还让秦仪和其他刹魂魔教留在皇宫的钉子多注意一点。

    而且,他有些担心今天的武举会不会出什么乱子,即使将阜怀尧带在身边,也忧心会顾及不到他。

    阜怀尧自是知道对方害怕他又跑出宫去,禁不住牵了牵嘴角,安抚地拍拍他的脑袋,“朕不会出宫的,你放心吧。”

    得了兄长的保证,阜远舟这才安心,对他颠倒众生般一笑,便转身走了。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许久,阜怀尧方收回有些异样的目光,唤了一声:“寿临。”

    寿临应声而入,有些忐忑地偷偷瞥了一眼帝座上的雪袍帝王。

    不知为什么,他总感觉今天的天仪帝似乎和平日里有些不同,似乎……变得更冷更冰了。

    还是永宁王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