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你别开口皇上,闭口圣旨,须知这里却不是玄烨那鞑虏可以管得着的咧,你且抬起头来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上面供奉的是谁便明白咧。”
邓占魁不禁又是一惊,当真抬头一看,一见复明堂那块横匾,再看那神橱内,黄罗帐幔高悬,供的却是思宗烈皇帝御容,又吓得魂飞天外,说不出话来,肯堂却乘机向彭天柱使了一个眼色道:“话虽如此,但此事关碍太大,在未曾把事弄清楚以前,却鲁莽不得。”
说着,把手向那四个壮汉一挥道:“你们且将此人带下去,在我未曾决定若何处置以前,还须好好看待,不可凌辱,缺他饮食。”
四人答应一声,又将邓占魁押了下去。等人去远,彭天柱忽然又哈哈大笑道:“肯堂先生,你真想借这厮去向鞑酋投降吗?也亏你有这耐性,我肚子已经气炸了咧。”
肯堂也大笑道:“你真沉不住气,这原是约好的事,怎么又不听话咧?这一来又须稍赞手脚才行,不反而让他多活上些时吗?”
接着又扶魏承志道:“魏公子纯孝可嘉,只等这厮一切j谋问出,自应交你杀以祭灵,但大仇固然非报不可,尊翁清名也非洗刷无以安慰英灵于地下,一时却忙不得咧!”
承志连忙含泪叩谢,飞天神驼也拜伏在地道:“若得如此成全,不但我那老主人在天之灵感激不尽,便小主人与裴某也当永志不忘,不过此贼已被擒来,清廷固以为他真是老主人,便不知底蕴者,也还深信不疑,这事杀他甚易,辩诬却难咧?”
肯堂笑道:“所以我打算从长计议也便为了这个,二位放心,此事全在我身上便了。”
彭天柱把头连摇道:“我倒不信,你竟有这等手段,难道还能叫那鞑酋颁行天下,说这厮是冒充主人投降的吗?”
肯堂笑道:“如欲洗那魏老先生污名,自非如此不可,否则这真伪如何辨法咧?”
这话一说,不但彭天柱不信,连飞天神驼和魏承志,也将信将疑,那山腹石堂原为元末剧盗所錾,有明一代,迭为水寇所据,又增了若干石室,明末天下大乱,更是有名的盗薮,清初搜捕甚急,群盗无法容身他去,却将出入五处秘道封闭,清兵竟未看出,便以肃清具报,又被顾肯堂和周渌二人游山无意中发现一处,进去一看,竟是一座地底奥区,因此暗中先将湖上渔民设法逐渐加以组织,更北上请来独臂大师,创设太阳庵南院,利用神道设教,渐渐成了规模,四方遗民志士,也纷纷来归,大抵以打渔植叶为掩护,表面上,各人自食其力,各安生理,其实均受兵法部勒,并大兴教化,是凡教下弟子,文武两途各项技艺,必精一项,编制训练非常严格,湖上虽然平静无事,其实却暗藏着一支劲旅,便进出守望,也各有一定规矩,至于往来联络,和入门仪式,以及内部组织,则酌探江湖帮会形式和释道仪注,又在湖边各处,分设下院、戒坛,分别统率各地区弟子,并刺探清廷动静,一步一步向外开展,那庵址却设在西山飘渺峰巅,外面只是一座三进两厢的小庙,除朔望拈香人数较多而外,每年三月十九做一次法会,更形热闹,平日只独臂大师和小徒弟吕四娘在内潜修,最多二三长老权充香工而已,正式商量大事,和各地重要人物投止,却全在这小峰山腹之中,除各长老和极少数心腹弟子而外,决不令参与其事,那小峰四面浅滩,春夏水涨遍植菱藕之属,秋冬水涸,又有木桩礁石,只有南北两条水路可以出入,却不断有人防守,全以打鱼下网为名,实际却是不容外人进去,峰上二三十家渔户,更是百中选一的可靠能手,所以外间虽然有人知道太阳庵有点异样,却不知底细,你便真的到那峰巅小庵去明查暗访也看不出所以然来。有时为了不让外人深入,也故弄玄虚,派人在湖中劫上一两条贪官污吏或者为富不仁的商船,呼啸而去,事后却在对湖广德寺等地稍露形迹,这一来差不多的人,自不敢轻易涉险,袭击清军驻防查缉船只也有个推托,却绝不扰害附近善良居民,庵中生活又异常清苦,住持更是一个身只一臂的苦行老尼,因此江南大吏虽然也听到些风言风语,却一无实据,也只索性由他,却不知道,这个风声,辗转传到北京去,康熙帝竟用密旨,派了这位弑主冒名投降的邓占魁来专查此事,庵中诸人本已起了疑心,才暗中派人探听,但如非天网恢恢,飞天神驼裴老幺恰于此时查出邓占魁下落,赶来报仇,也决不至立即败露,庵中诸人,更不至立即动手,将来人拿下,但事已做过,势成骑虎,更无挽回之余地,彭裴二人,一个出身草莽,原来就是一个一勇之夫。一个志在报仇,原非局中人,问出端倪之后,自无统筹全局打算,肯堂却不禁满腹踌躇,表面上虽然仍若无其事,安慰了魏承志和裴老幺之后,转向彭天柱道:“你和裴老英雄既是故交,不妨稍谈,夜深了,且待我找湘江老渔替你们安排宿住去,先失赔咧。”
说罢告辞,出于复明堂,先寻着湘江老渔,将彭裴魏三人安排在一间石室内,然后便赶向独臂大师休歇之所,延曦洞去,那洞在小峰之巅,除由地道拾级而上而外,外面并无路可通,等到得洞中,一看只有独臂大师和孤峰上人二人在内,朱旭吕四娘两个孩子,已在石榻上睡去,其余各人也不在洞里,忙将讯问情形说了,一面道:“鞑酋既特派此贼前来,又在东山落户,显系专对我们毫无疑义,我因裴老幺新来,老彭又是一个粗人,未便多问,所以特来和老师父以及诸位商量,此事所关者太大了,却无论如何也不容草率过去咧。”
独臂大师点头道:“他既然住到东山来,自然是为了专对付我们,当然非详加问明不可,不但此事决大意不得,便他们以后行迹,也宜更加隐晦,千万不可落在别人眼中,只是既有此事,现在北京值年的周路两位檀樾为什么事前一点消息也没有?这鞑酋做事,便可知厉害了。现在我们如何对付呢?”
孤峰上人道:“如依我的看法,鞑酋做事虽然严密可怕,但他决未全知我们底细,不然便是另有顾忌,不然何用派人来此坐探,只须下一道密旨着江南总督来搜捕拿人便得咧,还用得着绕这么大的弯子吗?”
肯堂道:“这两点当然兼而有之,固然我们的底蕴,他尚未清楚,顾忌也不能说没有,小弟所以来和各位商量,便是为了必须把此事弄个一清二白,才可以妥筹对策,如今审问这厮的事,权由我一人来慢慢设法套出他的真情,此外明日便须着白泰官去镇江将在镇各人,连那马天雄一齐邀来,或者可以从马天雄口中知道一点究竟,那白泰官到了镇江却不必再回来,他既有那匹宝马,便索性由他北上一趟,将南方各事通知周路二兄,并询明京中情形和年云两个孩子的事,等他回来,得有确讯,再做决断,二位以为如何?”
独臂大师点头笑道:“为了各项大计,自不得不等白檀樾回来,再做决定,至于两个孩子的姻事,我意已决,只须你我各去一信告诉他们便行了,你又何必这样固执咧?”
肯堂也笑道:“老师父太疼我那徒弟了,不过我并非存心做作,更非矫情固执,须知不得周路二兄一信,不但我终不放心,也难免要遭人非议,并非我太为我那徒弟作想,实因目前扭转乾坤大计,全寄托在他身上,如果稍一不慎,声誉一毁,你却教他将来如何服人咧?”
独臂大师道:“你道老衲疼你徒弟,你自己对贵门生,不想得更周到吗?”
孤峰上人也大笑道:“你二位既然这样重视那年小子,其为人便可想见。我如非不克分身,倒真打算北上去看一看,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既然如此,事不宜迟,何妨就将那位白老弟找来,着他明日一早便走上一趟,固然这两个孩子的事,宜乎让他们早安厥心,便这里诸事也宜速决,否则这厮既被擒下,却难保鞑虏不生波折咧。”
肯堂道:“忙不在一时,何争一日半日,至于要这厮完全吐露真情,更非一下可以做到,泰官便明中午成行也不难赶到镇江,倒是有关审讯这厮经过,还须与诸长老一商,我想,舒兄与黄老弟,均是我辈中最机智人物,也许另有见解亦未可知,等大家商量好了再着白泰官动身,话不更说得清楚些吗?”
独臂大师方在点头,倏听室外舒三喜笑道:“我们这里面,要说到机警,应推云龙三现周老二,算无遗策应推阁下,怎么能数得上我和那黄道人?至于你们三位适才讯问那假翰林真奴才的经过,我们已经全知道了,我倒有—个馊主意骗他一下,至于和大家商量,却也不必急咧!”
说着人已走了进来,肯堂笑道:“我就知道,舒兄必有高见,不想果然,这审讯情形一定是那老渔夫说的了。高见如何,我是洗耳恭听咧。”
舒三喜也笑道:“我哪有什么高见,不过你想做的那一着,我打算代劳而已。”
肯堂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果然由你转折—下,要比我自己做要好得多,那就一切偏劳了。”
舒三喜笑道:“这是我讨差讨令,你怎么说起这话来?再说,话虽我来说,仍非借重台衔不可,你到最后,也非出面,才能坚其信,我在这一出戏里,不过一个配角而已,何劳如此客气咧?”
孤峰上人不由一怔道:“你们打的是什么哑谜,我却听不懂咧。”
舒三喜一搔那短发笑道:“这个,法不传六耳,只要肯堂先生答应,我便去做,暂时连老师父面前,我也不必先呈明咧。”
接着又向肯堂道:“这事在未成功之前,你却不必对人说明,否则我这叫化子便急咧。”
说罢,又向三人道:“夜深了,明天大家也许还有事,要依我看,目前决商量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你三位不如也各自先睡上一觉,一切明天再说如何?”
便自把手一拱告辞而去,肯堂孤峰上人就各有住宿之处,一看东边一扇小窗上,已经微有曙色,便也告辞而去。
在另一方面,那邓占魁被押下去以后,仍旧看守在那原来石室之中,人虽完全清醒,背上鞭伤却痛如刀割,那押着他的两个壮汉,一到石室之中,便将在复明堂扒下来的衣服卷作一团掷在地下道:“你这死猪猡,还不快把衣服自己穿上,让老子们捆好,难道还要人服伺你吗?”
那时候论时令已经是夏天,但山腹奇冷,邓占魁一向养尊处优,本来受不住,连忙忍着痛,把那一身衣服穿上,但衣衫一着鞭伤,更加疼痛,连叫啊哎不已,那两名壮汉又喝道:“你这脓包,怎么连这两下都吃不住,老实说,我们这里的刑罚有的是,单揍两下又算得什么,过两天你再瞧吧。”
说着不由分说,又将他两手反剪了,向地下一扔,各自提着兵刃站着,邓占魁那两只手恰好交叉在最痛的鞭伤上面,那麻绳疙瘩又缚在创口,简直垫得火星直冒,稍一转动,便痛澈心肺,忍不住又哀求道:“我决不会逃走,只求你两位替我暂时松一松,要不然,我疼得实在忍不住咧。”
那右边一个提着鱼叉的壮汉冷笑道:“老子们本正好安睡大觉,却偏遇着你这猪猡,眼见得连眼都不能合咧,你还不安分老实点,打算麻烦老子,那可是自讨苦吃。”
另一个道:“龙二哥,你和他说什么,那位裴老英雄和魏小哥儿早说过咧,只等各位长老一声令下,便活剐了他祭灵,你和这猪猡还费什么口舌?真要有胆量,你恨他,不会等裴老英雄祭完灵,把他那付心肝讨来炒了下酒吗?”
邓占魁不由做声不得,只有闭上嘴,那颗心在腔子内砰砰直跳,一时想起那一大群姬妾和这二十年来积下的金银财宝,不禁流下泪来,迷惘中也不知经过多少时间,忽听外面一阵脚步声音,夹着铁杖拄地之声,一个苍老的口音道:“现在该换班咧,你两个且去歇歇,差事算交给我了。”
便见一个灰色短发齐肩,蓬头垢面的老丐拄一支铁杖走进来,那两个壮汉一见连忙躬身见礼,待说什么,那老丐却把手一挥道:“去,去,你们如果觉得对不过我老人家,弄点酒和腊肉来便行咧。”
两人连声称是,立即退出,那老丐却长叹一声道:“真是人老珠黄不值钱,好差事轮不到我,半夜三更的,却打发我老人家来伴一个待宰的活死人,这是从哪里说起?只要年纪倒回去二十岁,他妈的,老子不去出首才怪!”
说着,放下铁杖向那地下箕踞一坐,看着邓占魁道:“朋友,你到底是怎么弄到这里来?据他们说,你还是一位大官咧,这话对吗?”
邓占魁见那老丐满口牢马蚤,又有出首的话,不由心中一动,忙也叹了一口气道:“我倒真是一个大官,但是如今说不得咧!”
老丐又道:“你被那飞天神驼裴老幺抓来的事我全知道,不用叹气,放价值些,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呢!”
邓占魁绝处逢生,不由大喜道:“你这话当真吗?只要我能活命必当厚报。”
老丐方说:“什么厚报不厚报的,你先别忙,我只说你有一线生机,却没有许你便能活命咧,你空许什么愿心?”
正说着,猛然又进来一个壮汉,一手提着一把大酒壶,一手端着一只大冰盘,盘中放着两个熟猪蹄,一块拳头大的牛肉,向地下一放,看着那老丐道:“山主教你小心一点,看好这猪猡,不要和他说什么,你为什么倚老卖老,又和他谈起家常来?须知山主法度厉害,如果出了岔子,却不管是谁,全得责罚咧!”
那老丐贸然跳了起来,大叫道:“你这小蛋蛋子也敢对我老人家说什么话?什么鸟山主,他能强过顾老先生吗?老实说,顾老先生就是怕你们这些小蛋蛋凌虐人家,才打发我来,你不服气,不会告诉他教他向顾老先生说去,山主,只好咬我x x。”
那壮汉冷笑一声,一脸忿色道:“好,好,我看你的。”
便掉头而去,那老丐又坐下来,提起壶先灌上一阵,又拿起一只猪蹄啃着,邓占魁一见二人吵嘴之状,越料得老丐和主事人不和,而且也似有几分权势,又似乎奉命来照顾自己的,连忙又赔笑道:“老人家,你别生气,一切承蒙照拂,我便死也感激,但是我虽被掳来,直到现在,除那裴老幺而外,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适才你老人家说的山主和顾老先生又是谁,能告诉我吗?”
老丐啃着猪蹄,倏的一瞪眼睛道:“你到现在还没有弄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老实告诉你,这里是太阳庵的下院,日月山庄,山主便是审问你的那九里山王彭天柱,你听说过没有?”
邓占魁不由打了一个寒噤道:“他便是昔年独霸江东人称天杀星的吗?怎么好多年没听说起咧?”
那老丐一面嚼吃着,一面看着他道:“你问这个吗?他自三十年前被我们东家顾老先生降伏,便不敢再横行霸道咧,如今只在太湖之中纳福,连老家也不常去,你怎会听见有人提起他。”
邓占魁忙又道:“那顾老先生又是谁?既能降伏这位天杀星,一定也是了不起人物咧!”
老丐猛然一抛残骨大笑道:“他便是我那旧日东家,顾肯堂先生,你今晚要不是他老人家能吃得住彭天柱,此刻早已被老驼子宰了祭灵咧!”
邓占魁不由毛骨悚然道:“那便是适才审问我坐在上首的那位清癯老人家吗?闻得他老人家,乃当世大儒,名动公卿,连皇上全简在帝心,如果要做官,还不是易如反掌,怎么也和这强盗混在一处咧?”
老丐冷笑道:“他老人家抱负极大,焉有真不愿为官之理,不过不同的是他老人家虽然想做官,是打算一展抱负,致天下于三代之治,却不是打算钻狗洞当奴才,至于他结交那些江湖枭杰那另外又有道理,却不便对你说咧!”
邓占魁闻言,心中又是一动道:“这里既叫复明堂,他又阴蓄死士,占山立寨,那一定打算恢复朱明天下,和本朝做个对头,这就未免太自不量力了,你看以这一洼之水,能与天下之力争衡吗?”
老丐不答,提着酒壶,鲸吸了半晌,放下来,又提起第二只猪蹄啃着,一面又冷笑道:“你懂得什么?也居然敢胡说八道,这是遇着我,换上一个人,只去告诉彭天柱那老儿一下,也许你这付心肝,早扒下来炒熟了下酒咧。”
接着又看着他道:“我们顾老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什么不懂?老实说,依了这老囚囊的,早抢了苏州城,直逼镇江去取金陵咧,也是我们顾老先生,因为大清定鼎决非偶然,长白龙兴也有定数,所以才不许妄动,他老人家原说过,文王西夷之人也,舜东夷之人也,只要能行仁政,庶民受其惠,倒不一定非复明不可。”
接着又鼻孔里哼了一声道:“如果以他老人家的才情,和各山对他的仰望,真要举起义来,不但坐在北京城里那皇帝老儿没有这样安稳,便我这老乞儿,也许早已弄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当当,还能在这儿替人家看死囚吗?”
接着又啃着猪蹄,不再开口。邓占魁不由听得又惊又喜,又是害怕,半晌方又嗫嚅着道: “这位顾老先生,真有这样抱负,说过这些话吗?”
那老丐猛然一翻怪眼道:“你问这个做什么?他老人家如果没有这种抱负,没有说过这话,我老人家还造谣言骗你这待宰的死猪不成?”
邓占魁忙又赔笑道:“你老人家焉有骗我之理,不过我此番奉了圣旨南来,便有一半是为了寻顾老先生,如果他老人家确实有此抱负,说过这话。便死也值得咧!”
那老丐正啃着猪蹄,猛然呸的一声,那碎皮肉屑喷了他一脸道:“放你妈的屁,凭你也配?你只想活命,便连吹带谤,打算骗我是不是?此地没有镜子也不撒泡溺自己照照,你他妈的够得上说这话吗?”
说着,索性放下猪蹄,气虎虎的大马金刀一坐,又提起酒壶来灌上一阵,那邓占魁求生心切,又想着一件大事,忍着一肚皮火气,仍赔笑道:“你老人家别生气,我这等死人,焉有敢骗你老人家之理,现在确确实实的说的真话,只要你老人家能请顾老先生来,容我对他把话说明,便死也甘心咧!”
那老丐又冷笑一声道:“你倒说得这样容易,请他老人家来,让你对他把话说明,你要真有点来历那还好,要不然我老人家可得受顾老先生排揎一顿,那可犯不着,我才不上那个当。”
邓占魁一急,不由在地下一滚,打算撑着坐起来,进一步再把话说明,却不料那麻绳疙瘩下正垫在创口上一揉一擦,痛彻心肺忍不住大叫一声,几乎昏晕过去,老丐不禁大吃一惊,连忙道:“你是怎么咧,有话说话,又大惊小怪做什么?”
邓占魁咧着嘴道:“你老人家不知道,我这手反剪着,恰好缚在适才鞭打的创口上,只因你老人家不相信我的话,心中一急,正欲取出一件东西给你老人家看—看,表明我决不是信口开河,谁知竟忘记了两手缚着,一滚一扯创口全破,因此痛得忍不住叫了出来,还望见谅,如能代我将这两手松一下,容我把件东西取出来,给你老人家看一看,便明白咧!”
老丐见他眼泪已经痛流了出来,一脸乞怜之色,不由笑道:“你既有此意为什么不早说?老实说,我老人家向来敢作敢当,在这里就把你两手松了绑,还怕你能跑掉不成?”
说罢,放下酒壶,站起身来把一双油腻腻的手在两条大腿上一抹,走近邓占魁身边,替他把双手解开,那条麻绳扔在一边,自己还在原坐地方箕踞坐下,又举起酒壶灌了一下,却不再问邓占魁有什么东西拿出来,又取过那一方牛肉,咬了一口,无如那块卤牛肉经风吹硬,那老丐又上了年纪牙齿也不太管用,一下没能咬得利落,忽然一瞪两眼,霍的从腰间草绳上一个小牛皮套内,拔出一口明晃晃的匕首来大喝道:“他妈的,你也敢欺负我老人家,老子且割碎了你再说。”
那邓占魁才忍着痛,从地下爬了起来。在裤带上解下一方小印章,用手托着向老丐身边走来,见状不由又大吃一惊,几乎又挫了下去,一见老丐拔出匕首,却向那方牛肉上,切了下去,这才明白,人家要割的是牛肉却不是他,又战战兢兢的走近老丐身边,蹲了下来,把那颗印章递了过去道:“你老人家,只看一看这个便明白了。”
老丐正切着牛肉,连看也不看道:“你慢着,有什么东西等我把这牛肉切好,再为细看。”
说着一刀一刀把那一方牛肉切成碎片,将匕首仍然收好,又拈上两三片抛向口中,大嚼着,一手摸着酒壶,这才掉头冷笑道:“你有什么宝贝要教我看,是那皇上给你的密旨诏书吗?”
邓占魁大着胆道:“你老人家别开玩笑,任凭是谁哪有把皇上诏书圣旨日常带在身边之理,这是皇上钦赐的一颗金章,我如奏事,并不须用奏折,只须以私函交江南职造,由驿递寄出去,交专司这类密函的一位李老公公,便可直达御前,这难道还是假的不成?”
那老丐接过一看,见那印章不过五分见方,三分来高,上面有一个獬豸钮,中系丝绳,托在手中虽然很沉,却黑黝黝的,再仔细一看印文,却是“臣心如水”四个钟鼎篆文,故意笑道:“你这黑黝黝一个铁疙瘩有什么了不起,你给我看做什么?”
邓占魁蹲着把舌头一伸道:“你别看它黑黝黝一个铁疙瘩,须知这却是纯金铸就,皇上钦赐的信物,我因时刻不离,诚恐无意显露,被宵小觊觎,才用黑漆把它漆上,只须依式写好信件,用此印盖上,送往江南织造,便可直达御前咧。”
那老丐把印章仍然还给他,一面笑道:“那你真是一位钦差大人,我失敬咧。”
邓占魁一皱眉道:“如今说不得这个咧,只要你肯相信就好了。”
老丐又道:“那么你到我们江南来,到底为什么事咧?那皇老儿既着你来,也该有个吩咐,难道真的为了寻我们顾先生吗?”
邓占魁道:“皇上虽然不是全为了他,却说明教我明查暗访,只要他愿出来做官,便可以立刻请到北京去,那不但准阔起来,便你这位老管家,也不是这样咧。”
老丐倏然又一翻怪眼道:“你说什么?就准知道我是他的管家奴才吗?须知我老人家,在这江南一带,也还有个小小名气咧!”
邓占魁不由又是一惊道:“你方才不是说那顾老先生是你东家吗?怎么我又说错?”
老丐哈哈大笑道:“亏得你还冒名翰林又是一位钦差大人,怎么这样不通,我说他是我东家,难道一定就是奴才不成?老实说,我们虽是宾东却非主仆咧,你怎就这样狗眼看人低?是因为我衣履不周,就看不起我老人家来吗?”
邓占魁道:“那么你老人家到底是谁,能将贵姓大名告诉我吗?”
老丐又取过酒壶灌了一口,抓上一把牛肉向口中一塞大笑道:“你要问这个,我便是余杭的叫化子头舒三喜咧,你到江南来听说过没有?”
邓占魁忙道:“那你老人家是南宗丐王,统率长江上下游各地丐头的舒老侠了,为什么也在这里受那彭天柱的气咧?”
舒三喜笑道:“那是因为他是此间山主,所以不得不让他三分,他如到了湖外去,便也不得不让我三分咧。”
接着又道:“现在谁是谁非大家全弄清楚了,你住到这太湖东山来,到底是为了几件什么事咧?那彭天柱和裴老幺虽然打算要你的性命,我自信和顾老先生两人,还可以多少做得了一二分主,不过却须实话实说,一句也不能瞒着,否则那我们也犯不着为了你去得罪朋友咧!”
邓占魁沉吟一下道:“如蒙你老人家和顾老先生肯救我一命,自无隐瞒之理,不过,我还有话要和顾老先生当面说,最好能将我带去一见,自当和盘说出,只要我能脱此难,便对你老人家,也必奏明皇上特加封赠,还望成全才好。”
说着又跪了下去,舒三喜又一皱眉道:“你怎么非得见他才肯说,这是什么道理?就这样瞧不起我老叫化子来吗?”
邓占魁道:“这个我怎敢放肆?不过我实在有些话非当面说不可,所以才一再恳求介见,否则你老人家代呈还不是一样?”
舒三喜道:“本来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这也难怪你,既如此说,那天明我带你去便了。”
说罢,将那一壶酒余沥饮干,剩下牛肉抄在手中,一片一片抛向口中嚼吃着,一面道:“你那背上鞭伤还疼吗?我老人家给你一点药如何?”
邓占魁正疼得难受,闻言忙道:“我正痛得难受,若蒙赐药成全,更加感激,但不知那药现在身边吗?”
舒三喜道:“如果不在身边,我做这空头人情做什么?这药一上去,包管你止痛结痂,只要不受新伤,五六天便好。”
说着,又从腰间那条草绳上解下一个小磁瓶,站起身来,一掀邓占魁短衫,却不料那鞭伤血肉已经胶在衫上,只痛得邓占魁又是一声大叫,才将短衫揭了起来,舒三喜不禁略一皱眉道:“你这家伙也是江湖出身,怎么这点痛楚就受不得?足见一人只要做了官,便什么全完咧。”
说着,打开瓶塞,在那创口上,洒了些红色药面子,一面大声向室外嚷道:“外面抡值的是谁,还不与我进来,我有话说咧。”
一声嚷罢,只见一个赤膊壮汉着一把鬼头刀,便似刽子手一般走了进来道:“舒老前辈,有什么呼唤?是要宰了这厮吗?那容易,你瞧,我早知道,这该是我的差事,这把刀已经磨得风快咧,包管一刀就行,决不连皮带肉。”
说着右手轮刀,左手便来捞邓占魁发辫,舒三喜连忙大喝道:“胡说,这人还有用,说不定顾老先生要亲自送他回去,谁敢动他一根汗毛,我非活劈了不可。”
接着又道:“你赶快去取一张油纸,和一条长布带子来。”
那壮汉不由一怔道:“你要这些做什么?难道还替他医伤吗?我们山主说,就要宰了祭灵咧。”
舒三喜又大喝道:“我教你去就得去,哪有这么罗唆。”
那壮汉才不语提刀而出,舒三喜又冷笑道:“我也豁出去咧,人生终免不了一死,与其在江湖上混上一辈子,还不如找上一个机缘,享他几年老福算啦。”
邓占魁正哈着腰,伏在面前,闻言忙道:“你老人家放心,机缘不用找,只要我能脱此难,情愿侍奉你老人家一辈子,别的不敢说,三万五万银子我还拿得出来,便你老人家要个封典,我也可以奏明皇上,包你如愿,以报大德于万一。”
舒三喜又大笑道:“你弄错咧,凭我一个老绝户叫化子,还要做什么官?更说不上要你几万银子,我老人家生平就好倒上两盅,又喜欢吃点精致肴馔,只要你能出去,给我安排三间房子,每天端整斤好酒,三四样时鲜好菜,容我消磨这未来的风烛残年便够咧!”
邓占魁忙道:“那是一定,那是一定,只要我一出去,随时可以办到。”
说着,那壮汉已经取来一张油纸,一条红布,舒三喜伸手接过,将那油纸贴在邓占魁背上,又用那条红布,将伤处束好,然后,又瞪起双睛向那壮汉道:“这人放在这里,我老人家实在有点放心不下,你和山主说去,现在暂时由我带走,他如要人,不妨和我说去,或者去问顾老先生也可以。”
说罢,又向邓占魁道:“你且随我来,到一个地方去住上两天再说。”
一面取过地下那根铁杖,拄在手中,那壮汉连忙拦着道:“你老人家,这一手却来不得,山主早吩咐过,谁要将这猪猡放走便是一个剐罪,你要真的将他带走,小人怎么交代咧?”说着横刀便拦住门户,舒三喜大喝道:“什么交代不交代?你告诉他人是我老人家带走了便行咧。”
喝罢,手中铁杖一扬,又喝道:“闪开,真要想阻拦我老人家,那我可不管是谁咧。”
那壮汉虽不敢动手,又嗫嚅道:“你老人家先去和山主说好,再带人走,不省得小人们为难吗?”
第三十章 老叫化
舒三喜又喝道:“放屁,谁有工夫去和他说话。”
说着,手中铁杖一起,铮的一声将刀格过一边,下面又一抬腿,将那壮汉踢了一个大筋斗,又向邓占魁道:“你快随我来。”邓占魁见状,随即跟在身后,一同出了那石室,那壮汉被踢倒在地,半晌爬不起来,只大叫道:“外面各位大哥快拦着,舒老前辈硬要将那猪猡带走咧,你们还不赶快禀明山主去。”
舒三喜冷笑一声,仍向前面走去,邓占魁一看出了石室便是一条甬道,一头是从那石堂出来的路,舒三喜领先向相反的一头走去,才走不到二三丈远,便又有一个壮汉举刀拦着,但舒三喜却不管好歹,轮杖直冲过去,那人连忙闪开一边,大叫:“舒老前辈且等禀明山主再走。”
舒三喜却又喝道:“你们嚷什么?我又不远去,只在后山等他便了。”
说罢携了邓占魁又一路疾行而前,不多时,那甬道微见天光,再看时,前面却是一个出口,也有两个壮汉,各持兵刃守着,舒三喜却不等来人开口先喝道:“我奉顾老先生之命,将这厮带去讯问,你等可速去告诉山主,他如不服,不妨去后向我要人便了。”
那两人方欲阻拦,却撑不住舒三喜怒目而视,手中那根铁杖已经扬了起来,连忙避开一边让出道来,舒三喜哈哈一笑,一手抡杖,一手挟着邓占魁走了出去,那出口外面却是一座下临无地的峭壁,离开水面还有二三十丈,天色已是大明,日光初上,宿雾全收,邓占魁被挟着,一看出口是一个狭长石隙,除开离石隙丈余有株老松参差,伸出峭壁之外,简直下临无地,上面离开山巅还有丈,正不知如何上下,猛见舒三喜,将那根铁杖在那石隙上一拄。竟斜窜了出去,正在叫声啊哎,再看时,舒三喜挟了自己,已经站在那最近一株老松上面,接着便似猿猴一般,一连窜过三株老松,离开出口石隙,已是六七丈远,又将铁杖在腰系草绳上一插,向头顶上一株松树上窜去,那树只碗口粗细,却横生出来,又向上折去,舒三喜一下窜落横出一段之上,那树不住在摇晃,又趁着一弹之势,向上再窜了一下,一把摸着一个儿臂粗细的横枝,这才看见一条尺许宽的山径,但苔藓丛生,差可容足,两下还隔着丈余,舒三喜又飞纵过去,顺着那条山径转过弯去,却是山腰一片悬崖,宽广才可亩许,只见一片竹树丛中,建有三间茅屋,昨晚所见那位清癯老者,正负手向阳闲眺着,舒三喜才放下邓占魁道:“你不是要见顾老先生吗?那竹树下面不是。”
接着又悄声道:“我老人家为了你已经得罪了彭天柱那厮,你对顾老先生却须实话实说,否则便我也无法再救你,自己可估量着。”
邓占魁自出石隙,一见舒三喜那一身轻功夫,在惊悸亡魂之中,已是咋舌不巳,自忖少年时候,虽然自诩是个练家子,却做梦也没有想到,能练到这等境界,这才知道舒三喜也是江湖之中一等能手,能统领长江群丐并非幸致,再看他对彭天柱那等口气,却对顾肯堂如此说法,不禁想起在京领命之时,主子和另外一位主儿说的话,连忙赶上两步,就那宿露未干的草地上拜伏下去道:“想不到举世闻名的肯堂先生却在这里,还望你老人家高抬贵手,救我一命才好。”
肯堂本来久已有人前来禀明,又在事前和各人商量好了,却佯作不知,一掉头道:“你不是那位冒名魏翰林来查办江南顽民的钦差吗?为什么却跑到这里来?”
舒三喜连忙也抢前一步笑道:“你老人家不是着我照应他,以防那彭天柱擅加杀害吗?如今那老驼子一力怂恿老彭杀以祭灵,要不是我去,正是时候,此刻恐怕早已开了膛咧,那两个老家伙向来全是不依人说话的,只有你老人家还可以吃得住他,所以我才把他带来,以免意外,一来也算销差咧,不过据他说,确实是奉了皇命来寻访你的,有些话要对你面说,现在你老人家不妨再问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许他对我还不放心,有些话不肯说咧。”
说罢又冷笑道:“那彭天柱和老驼子我实在气他不过,果真他两个逼得紧了,那我便说不得另走一条路,我们原是老宾东,现在只有再听你老人家一句咧。”
肯堂忙道:“你怎么这大年纪火性还未全退,这事全有我咧,果真他两个不服,你教他们来见我便了。”
舒三喜忿然道:“那我索性先去找他两个去,好便好,不好再来由你老人家做一个了断,现在我算是不辱使命,先去咧。”
说着便向来的路上走去,肯堂又扶起邓占魁道:“如论足下所为,教我也实在难说,你既出身江湖,也做过几任官,自己试想一想,无论天理国法人情,你能说得过去吗?便让你自己做个问官,对此事又如何处断咧?”
这两句话不怒而威,邓占魁背上不由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