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却是朝廷的三品大员,而且奉有皇命在身,你如真想杀我,便这位王少爷也未必能容,如依我的意思,冤家宜解不宜结,你既来上这么一趟,不妨由我送你两万银子,便算前帐一笔勾销如何?”
驼背老者大笑道:“我倒真想不到,你竟肯给我两万银子,这倒远非始料所及,人生谁不为财,何况我已这大年纪咧,不过这事,我一个人却做不得主,你还须再去问一问另一位主儿才好决断。”
魏太史一见驼背老人口风已转,不由大喜道:“你说是那个孩子吗?那更容易,他如要钱,我不妨再出个一两万银子,便想图个出身,我现在还有这力量,一切在我,你只把他唤来,我们当面说明便了。”
驼背老者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道:“你错了,那孩子一切听我的,他哪里做得了主?我说的是另一位咧。”
魏太史不由又是一怔道:“那么到底是谁咧,人在这里吗?”
猛听驼背老者大喝道:“邓占魁,你当真以为钱能买命吗?须知我说的便是当年永历爷驾前随军参赞,魏景星魏老爷,只要他那在天之灵,肯容我饶你这条狗命万事俱休,否则你却不必妄想咧。”
说罢,倏的右手一挺那匕首,左手揸开五指,一把抓定那魏太史的胸脯,又大喝道:“你再不说实话,我便要得罪咧。”
魏太史一面大叫道:“王兄快些救命。”
下面却飞起一脚,向驼背老人裆下踢去,谁知那驼背老者只冷笑一声,两腿一合便将那只脚夹往,魏太史只叫得一声啊哎,那只脚便如被铁钳夹住一般,只痛得满头大汗,连声道:“我说了,当初原是我的不是,只求你暂将两腿松开,不然我真受不了咧。”
骆背老者看着那蓝衫少年道:“相公,你看得清楚,这不可能怪我咧。”
说着,两腿一松,魏太史猛然一挫,又待倒下去,驼背老者一手提着又大喝道:“你这脓包,还不快说,我老驼却耐不得咧。”
那魏太史又看了那蓝衫少年一眼,满脸乞怜之色道:“我本不姓魏,原来姓邓叫邓占魁,和这位裴老幺裴爷全在流寇里混过,我们全是李公子李严的部下,后来李公子被闯王宰了,我和他便一同投奔高杰高总镇,那时我还是一孩子,全仗他携带才投到高总镇帐下,不想不久高总镇又被许定国杀了,我们又一同逃往扬州,一时举目无亲,身边缺了盘缠,不合拦路行劫,被驻军捉住,本该就地正法,却幸得一位魏景星魏太史看见,他本和驻军当局有旧,国怜我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他又身带残疾,力为说项,救了两条性命,又收为长随,后来局势大变,魏太史带着全家和我二人一同逃回广西原籍,又在永历爷驾前做了随军参赞,驻守湘西,大清兵马南下,各处派人招降,只一投诚均以原职录用,但那魏太史却始终倔强,便这位裴爷也一味顽抗,是我因为天命所在,不容不知顺逆,又因为要顾全那一方百姓,所以趁这位裴爷患病在床,杀了姓魏的一家,取他的告身文凭,冒名降了本朝,幸蒙皇上圣恩,不但未曾深究,并且放了两任知府,他却扶病带了那魏景星的幼子逃去,想不到如今却来寻仇报复,此事当时虽然是我心狠手辣一点,不过却实在是为了投降本朝才不得不如此做法,还望王兄代为做主。”
那蓝衫少年冷笑道:“原来这其间,还有这许多周节,不过你现在已经优游林下,哪还会有皇命在身呢?”
那冒名魏太史的邓占魁却默然不语,蓝衫少年又道:“你为什么不说?那一定又是托词求生了,我却犯不着多管这闲事咧!”
邓占魁忙道:“王兄不必误会,我虽已经告了终老,但实奉了皇命,来这太湖一带,暗中察看江南前明遗孽有无蠢动,也算是一位密查钦差大臣,你如救我一命,自当厚报,便这位裴爷我也不愿再结深仇,只要他能饶我,万事总可商量,还望二位成全。”
那驼背老者裴老幺,倏然又冷笑一声,看着篮衫少年道:“如今他已说出实情,相公你待如何?这等弑主逆贼,天地之间,还能容得吗?”
那蓝衫少年一使眼色道:“这厮所为,自难容得,不过他如今既系奉旨而来,你如真的就此宰了他,这附近一带岂不从此多事,如依我见,还里老丈高抬贵手,稍看薄面,暂且饶他一命,将来再说如何?”
那裴老幺,把眼一翻冷笑道:“什么皇命在身,实不相欺,老子便专要和鞑虏做个死对头,适才我是因为你尚有三分公道,所以才容他多活一会,让你把话听清楚,既如此说,便恕我要连你一齐得罪咧!”
说罢,更不怠慢,一挺匕首便向那蓝衫少年刺来,那蓝衫少年猛一闪身,避过匕首,手起一掌,便向裴老乏腕上切去,裴老幺右手一缩,左手一掌也向蓝衫少年打去,两下一连四五招过去,那边船上的彭天柱更忍耐不住,打算助阵,肯堂又一力拦着道:“你且别忙,这事少时便见分晓了。”
正说着,倏听那裴老幺一声长啸,声如龙吟,那小船上的白衣少年忽从后艄一个紫燕穿帘,上了大船,一把挟起邓占魁,飞身便又窜回小船,先是啪啪两个嘴巴,似又在胁下一点,那邓占魁方叫得一声“救命”,便闭过气去,那裴老幺也猛一抬腿将那蓝衫少年踢下湖去,只听得扑咚一声,水花溅起丈余,便不见再上来,那裴老公却一挺那匕首,又奔后舱,一下赶出五六个船伙仆役来,大喝道:“明人不做暗事,你等听清楚了,我叫神驼裴老幺,把这邓占魁带走的是我,踢那相公下湖去的也是我,明日当官不妨直说,谁要找我,教他到广西十万大山去,老子自会在那里等着他,记得吗?”
那些人和四个歌姬吓得抖颤不已,有大胆的连忙答应道:“记得,记得。”
裴老幺又大喝道:“既然记得,老子便走咧。”
喝罢,猛一掉头,便似一只大鸟一掠纵向小船,提起双桨仍向湖中划去,只一会工夫,便不见了形影,那大船上一阵马蚤乱之后,也将船摇向东山而去,彭天柱不禁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举起杯来一饮而尽道:“好,这才出我心中一口闷气,我真想不到飞天神驼今天竟做了这样一件痛快事,如非肯堂先生拦着,那我真想要去扯他过来痛痛快快的喝上一场,再用那个王八羔子的心肝来下酒才是意思。”
众人也各自议论纷纷,只独臂大师和肯堂却笑而不言,停了一会,将船放乎中流,舒三喜又笑道:“如依方才这事看来,更足证鞑虏对我们这些人,一步也不肯放松了,这位假翰林还不是和那江南织造用的一样手段,今夕如非天网恢恢,落在我们眼睛里,也许还蒙在鼓里咧!”
独臂大师笑道:“那也不见得,这厮虽然用心良苦,布置也算周密,却早在我们顾老檀樾妙算之中咧!这场心机算是又白费了。”
众人不由全是一怔,彭天柱挥着那把大铁扇,睁大了眼睛道:“难道那神驼裴老亲是你们支使出来的,那就难怪肯堂先生一再拦着我,不让我叫出来,又说自有道理咧,既如此说,还不快告诉我,他在哪里?不然便要闷煞我咧。”
金振声笑道:“这却未见得,倒是那个小秀才很有意思,也许是顾先生所使亦未可知,不过他适才那一番做作,却担着很大嫌疑,只要那些歌姬船伙据实一说,遇上精干官吏便难免受累了。”
彭天柱又瞪眼一怔道:“那小子一上来倒不错,还有两句人话,我正怪他只做了半截头的好汉,难道他倒是肯堂先生差出去的?怎么我在本庵没见过咧?”
黄松筠笑道:“本庵上过香的弟子,何止数千,单这吴门一带就有好几百,你怎么会一一认识?伺况你又不常在庵中,诸弟子上香之后,便分散各地,自安生理,非奉差遣传唤,或有要事,不得擅自往来,这人我倒依稀记得,好像是那有名的吴门侠少王熙儒,如果猜得不错,那便也是肯堂先生的弟子咧。”孤峰也含笑点头。
正说着,白泰官看着湖面上,忽然笑道:“大家请看,也许他已来咧!”
众人看时,只见那波平如镜的湖面,果有两条水纹,左右分开,直驶而来,便似一条大鱼穿波戏水一般,转眼之间,已到船头,倏然从那湖中呼的一声,窜起一人,足下踹着水,露出半截身子,一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高声道:“来的是太阳庵香船吗?”
舒三喜从窗中探出头去,一看正是那蓝衫少年,连忙大笑道:“我们正是太阳庵的香船,老师父和各位香客全在船上,你快来吧!”
那人答应一声,一跃上了船头,且不进舱,先在船头叩了三个头,高声道:“门下弟子王熙儒有要事,面呈老师父和诸位长老。”
独臂大师把头一点道:“你进来吧,方才的事,我们全看见了,那飞天神驼裴老幺咧?”
王熙儒道:“现经湘江老渔袁老前辈安置在复明堂候命。”
接着脱下衣衫,略微一拧,复又穿上,走进门舱看着肯堂道:“弟子奉恩师之命,设法接近那魏翰林,并查访他的来历,近日方知大概,除将确有可疑之处,已略陈而外,正打算进一步,探听他住到东山来的用意,谁知从前天起,便见那位裴老前辈不断在魏宅前后打量,直到今日午后,弟子因约好那魏翰林游湖,见他脚步和跟神均各有异,便疑那魏翰林也许有事得罪江湖朋友,前来找场,所以暗中拿话一点,约往谢五娘酒店一谈,谁知他竟不认帐,只教弟子少管闲事,弟子又隐约告诉他,和那魏翰林另有过节,并且露出指日复明暗令子,他却佯作不解,但又装疯卖傻,暗示彼此一家是友非敌,便自走开,弟子本拟赶赴西山禀明,无如已经约定那魏翰林,实在无法分身,正想过了今夜,再向恩师请示,谁知那位裴老前辈,适才竟动了手,弟子明知这条船打着朱光王佛旗号,并有香阵,一定是庵中香船,但拿不准船上有无外客,所以始终没敢惊动,只有借那斐老前辈一脚下水,暗中跟去,对他把话说明,并邀往复明堂前茅屋稍坐,候老师父和各位长老示下,又不料老师父和各位长老全在这条船上,反失之交臂,这才又从水中赶来,还望老师父和各位长老作主。”
肯堂捋须略一沉吟道:“那冒充翰休的邓占魁现在如何?裴老前辈曾对你有话说吗?”
王熙儒道:“那邓占魁现经袁老前辈安置在复明堂耳房,据裴老前辈说,这里既有老师父和诸位长老主持,自应事事由东,所以他是一切候命而行,并说方才孟浪从事,还请老师傅和各位长老恕罪。”
独臂大师笑道:“既如此说,那我们便非先到复明堂去走一趟不可了。”
说着,忙命转舵驶向复明堂,肯堂又为王熙儒向诸长老一一介见,舒三喜看着他笑道:“你方才那一手并不含糊,只是虽然将那邓占魁的话逼出来,却留下马脚,难免因此受累呢?”
熙儒道:“舒老前辈但请放心,弟子已经熟思过了,那船上的老大便是本门弟子,决不会把话说实了,只那四个歌姬,却难免把话漏出去,不过如到当官,弟子也自有话说,少时到过复明堂,弟子便去抢先报案,自己先把脚步站稳,就不怕他了,这姓邓的,虽然奉有鞑酋密旨,是否和江南各衙公然联络还未可知,除非日后鞑酋追得太严,或不免追究弟子,否则他外表不过一个致仕知府,府场做事,谁肯多事深究?何况他对裴老前辈说的话,四个歌姬、船伙等人全都听见,弟子和裴老前辈交手被踢下湖去,是大家目睹的,也未必便能向弟子身上做咧。”
肯堂把头一点道:“话虽如此,你却不可大意,须知目前鞑虏对我们一步也不肯放松,处处全是着着进逼,牵一发便可动全身,他既派来这样一个人,焉有出了事便置之不问之理,船上虽然是自己人,那四个歌姬,却难保不将所见所闻一齐说出,那你便不免涉嫌同谋咧。”
熙儒一面躬身称是,一面慨然道:“弟子既蒙恩师教诲一场,又蒙汲引在本庵门下,此身早已许国,即使因此牵累,也愿以一身当之,祸福早巳在所不计了。”
肯堂方说:“话不是这等说法,临难不苟,固然是我辈应有态度,但是在无害于仁,不悖于道之下,如可避免还宜设法避免才对。”
猛听那彭天柱把那柄铁扇向桌上一拍道:“好小子,方才我还当你是个半截头的好汉,能如此才不愧是顾肯堂的门生,本庵弟子,掉脑袋,丢性命那又算得什么?既如此说,你放心,只要你因此受累,我老彭便把这颗白头饶上,也非把你救出来不可。”
王熙儒连忙申谢,但心想:“这位老人家说话好丧气,你如真把一颗白头饶上我也完咧!”
接着肯堂又问道:“你打算如何报案,现在盘算定了没有?这是一上来第一着棋,一切须防失足,却不必向好处想,先要做最坏的打算才对!”
王熙儒道:“我想湖上尽有在夜间打渔的,少时等去过复明堂,我便设法入水,让打渔的将我打起来,然后假装苏醒过来,托他引见里正,说明游湖被人寻仇打入湖中经过,再由里正一同报到城里去,这样他便查究起来,我也有话说。”
肯堂又道:“你报案如何说法咧?”
熙儒道:“弟子已经盘算过,准备连在那假翰林门前看见裴老前辈的事都不隐瞒,至于裴老前辈湖上寻仇,喝破邓占魁弑主冒名降清之事也直言无隐,只将那厮奉有鞑酋密旨查访我们的事不提,其余全和盘托出,再说明弟子系因护卫那厮,才致被裴老前辈打落湖中,幸得渔人相救不死,恳求官府缉凶归案讯办,这样—来,他便再不说理,也决无将一个原告,当作凶手羽党之事,而且弟子在吴门也是一个世家子弟,本人又是一个生员,平日人缘并不太差,或许可以无碍。便向极坏处说,即使那四个歌姬咬定我曾拦他逃入后舱,但他一经说出奉有密旨在身,我便舍命护救,也决落不了不是,实不满恩师说,弟子之所以借裴老前辈那一脚,落在湖中,便是替自己留下一着说话的余地咧。”
独臂大师不由笑道:“这孩子倒想得真面面俱到,也真亏你咧,现在已在水中泡了这么久,还不快将湿衣脱下,向船上伙计借一套换过,夜深了,天气虽热,那湿气也受不得咧。”
王熙儒笑道:“谢谢老师父,不过弟子到过复明堂还要下水去,却不须再换咧。”
肯堂一看月色忙道:“时候不早咧,你既要抢一个原告,遇救的时间却不能过久,还是赶快去吧,那复明堂无须你再去了。”
熙儒答应一声,又向各人告辞,走出门舱,一下便窜入水中,这一次却声息毫无,只湖面略微晃了一下而已,众人俱各称赞不已,少时那船,行近一个小峰,忽见两条渔船,一面下着网一齐高声道:”来船是香客吗?为什么夜间赶路,这等忙法。”
船头伙计连忙答道:“因为客人们全要在朱光王佛面前烧炷头香,所以不得赶早些!”
接着又道:“老师父和各位老施主全在船上,非从此经过不行,请你把网收一收行吗?”
那靠近的一条渔船,忽然走出一个精壮汉子,提着一把雪亮的五股渔叉大喝道:“你们不看见那船桅上打着朱光王佛灯笼,船头上摆着平升三级的香阵吗。既然老师父法驾来此,还不快些开网。”
一声喝罢,那网向下一沉,两船分开,中间让出一条水来,独臂大师那船,直向小峰摇去,不一会到了峰下,只见沿岸一带垂杨环绕,当中用砖石砌成一个水码头,靠着码头,二面全是渔船,那小峰并不太高,月光下看去也只有几处竹篱茅舍,众人将船在码头泊定,才一下船,那紧靠着码头的渔船上,又一边走出一个精壮渔夫来,各抱鱼叉,唱诺笑道:“我们知道那王相公一去必有人来,却想不到是老师父法驾亲自赶来。”独臂大师含笑向两人各道辛苦,便向峰上走去,一会儿在峰腰一家倚山而筑的茅屋前面停了下来,黄松筠走向那竹篱外面白板扉上敲了三下,又敲了一下,那门呀一声开了,一个老渔人迎了出来,一见独臂大师和诸人,也只笑着唱了一个诺,便迎了进去,里面却是三间茅屋,杂陈着网罟渔具、灯灶等物,并无异样,到了屋内,那老渔人方大笑道:“方才那小王相公,忽然引了一老一少两个人抬着一个猪猡到这里来,原说只在这外面稍坐,等禀明老师父再说,我还怪他不应擅自引进生人,谁知查问之下,竟是当年有名的飞天神驼裴老幺师徒,那猪猡又是东山新近搬来的什么魏翰林,是我怕在外面不妥,所以赶到复明堂去,如今全在内面,并且告诉小王相公,诸夫今夜游湖全在船上,老师父和诸长老来此一定是为了此事了。”
独臂大师笑道:“今晚是孤蜂上人做主人,邀了大家游湖,却想不到先是白檀樾有要事赶来,才到湖上,又遇上此事,逼得大家不得不来料理一下,以致游兴全赊,由此便可想见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了。”
那老渔人不由一怔,向白泰官道:“你又有什么大事从镇江赶来?是我那鱼大哥出了乱子吗?”
白泰官一看那老渔人也是太阳庵长老之一,湘江老渔袁祟义,忙笑道:“这—季是老前辈值堂吗?又多辛苦咧。”
袁祟义大笑道:“我是秃子当和尚,将就材料,住在庵里固然闲得难过,便附近下院也不如这里好,而且我又本来是个老渔户,住到这里来更合适,所以才商请老师父调来这里奉伺香火,说不上什么季不季的,也许要终老于斯咧。”
接着又道:“你别先问这些没要紧的事,你从镇江赶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咧?”
白泰官道:“说来话长,停一会到了内面再行奉告如何?”
袁祟义把头一点,走向屋后壁墙上,将一幅姜太公钓鱼图卷了起来,里面却是一个神龛,供着金龙四大王牌位,还有一付小小五供,烛泪狼藉,残香犹存,再提起神龛左侧一根小钉,将那神龛向右侧一推,便露出了一个二尺来高一尺来宽的石洞,众人鱼贯着,伛偻钻了进去,那石洞里面却有石级,可以拾级而上,升高丈余,那石级向左侧一转,又上去丈余,便见一条从山石中凿成的石头甬道,蜿蜒曲折而前,自入洞 以来,除每一转折处,必有一铁灯檠照路而外,绝不见半点天光,等走进去数十丈,忽见一座三丈来宽,一丈来深的大石堂,入眼是八根蟠龙朱漆抱柱,中间高悬着一块朱地金字横匾,大书着复明堂三个大字,正中靠着后壁朱漆神龛之中,供着思宗烈皇帝御容而外,长明灯下摆着一张方桌,两边各排列着七八张交椅,这时那裴老幺正坐在下首最末一张椅子上,那白衣少年侍立在一旁,一见独臂大师率了众人进来,立刻站了起来,迎着把手一拱拜伏下去道:“罪民裴虔虽然闻得长公主现在江南创立太阳教,志在光复大明天下,却不知道这太湖一带尽属辖境,更不知法驾便在邻船,以致未能请示,冒昧便向人寻仇动手,一切尚请海涵恕罪。”
独臂大师连忙扶着笑道:“裴老英雄高义孤忠,世所罕有,老衲及此间诸人均钦仰已久,怎敢当此大礼,至于方才之事,太湖虽为老衲及诸志士图谋匡复之所,却与一般山寨略有不同,亦未能尽依江湖规定,何况老英雄本不知此间底细,十年薪胆,一旦狭路忽逢大仇,焉有不报之埋。”
说着又道:“此事少停再说,老衲此来实为率众相迎,略尽此间地主之谊,却非专为此事咧。”
接着彭天柱一把扯着大笑道:“老驼子还认得九里山王吗?数十年不见,你不但人已变成一个老梆子,便说话也学得文绉绉的,远不是当年的豪气咧。”
那裴老幺定晴一看,也大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家伙,数十年不见,你倒还是一个哇呀呀的角色,一点也没有改,但自从高鹞子一死,便不见有人提起你来,这一段光阴你却在哪里混过来?”
彭天柱又哈哈大笑道:“你问这个,那话可太长了,这几十年来,从淮北到华阴,我成了一个老客,一会儿开垦,一会儿占山,反正没有闲着,如今才到这湖上来,不久又该回去咧,你有空到我那圩子里去住上几年如何?”
舒三喜也上前笑道:“老驼,你还认得当年一剑纵横,今日江湖行乞的老友吗?”
飞天神驼裴老幺不禁一怔,仔细看了半晌,却记不起是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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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复明堂
彭天柱猛然又大笑道:“你怎么连这位老上司全忘了?他便是当年你我全瞧不起来的那位酸丁指挥签事咧!”
裴老幺闻言,又仔细把舒三喜一看,不禁热泪夺眶而出,重又拜倒在地道:“你老人家真是当年剑劈小红娘,只手独擒点灯子的那位苏仲元苏老爷吗?小人当年一再侮犯,全在你老人家包容之中,当时只道你只凭史部一封信才能做到那么大的官,却不料后来高总镇被许定国诱杀,大家身陷重围,你老人家只凭一人一剑将两名流寇降清的悍酋一斩一擒,反将我们救出重圈,又承你将一条金带分赐众人,以充南行路费,小人生平恩怨了了,只你老人家自从淮北一别便杳无消息,却想不到今夜也在此阁遇上,真想煞小人咧。”
舒三喜笑扶着道:“老驼你怎么又认起真来?什么老爷小人的?须知我如今已是一个沿街乞讨的叫化子咧,你只管赶着叫化子叫老爷,那不是天大的笑话么?”
飞天神驼一抹老泪又道:“你老人家遁迹江湖无妨,小人本系部属,又曾受殊恩,怎敢忘本?今日既然得见,只等我将那无耻奴才做个了断,再将小主人安置好了,容再随侍左右以报大德便了。”
舒三喜又大笑道:“这却决使不得,我自入了这一行,除到太阳庵来轮值,不敢欺瞒老师父和各位长老,才略以真面目相见,平日均以乞讨为生,如果招上你这么一个老伙计,却实在彼此全不方便,那又是何苦咧?”
飞天神驼正欲再说什么,独臂大师大笑道:“二位既是旧相识,今日重逢便是缘法,现在不必争论,且听我一言如何?”
说着又慨然道:“舒老檀樾隐身乞丐,原属游戏三昧,而且别具用心,裴老英雄实不必坚持相随,不过凡我太阳庵长老弟子,例必轮值,一年至少也有一次小聚,如愿常住,这附近便有不少下院和各项事业,尽可容身,裴老英雄如果不弃,何妨也在本庵上香,以后便是一家人,岂不便可同在一处。”
说罢又看着飞天神驼道:“只是缘法各有一定,如果裴老英雄志趣各异,或有为难之处,老衲也未便相强,还请裁决为是。”
飞天神驼不由也慨然道:“数十年来,我除故主情深,代为抚孤图报大仇而外,实也一日未忘大明深恩厚泽,与旧主遗志所在,既蒙长公主不弃,愿以余年报国,但望苏公能许稍尽厥心,那就此心更安了。”
彭天柱又把那大铁扇在手上一拍道:“老驼,你能也到我们这太阳庵来,那便更好呢,至于这老叫化,来去不出这江南数十州县,你要跟着他还不容易,放心,全有我咧。”
舒三喜又大笑道:“老彭你别这么说,老驼那个意思,我决不敢承受,如果他也归入我太阳庵下,便是同道教友,除老师父一人是大家的盟主而外,更说不上谁跟着谁,你别看我从没离开江南一步,须知我们这一行也有南北两宗,全国各有码头,真闹急了,我便说不得背上品级袋,云游各地去受十方香火咧!”
飞天神驼又看着舒三喜道:“你老人家放心,小人决无缠扰之处,只要肯容我稍微尽心便足够偿我夙愿了,其余一切遵命如何?”
舒三喜也看了飞天神驼一眼,略一沉吟又笑道:“好在我这娑婆一教,现在已算是太阳庵一个支流,自大师兄冯小挡殉国以后,便推我忝掌门户,你既如此说,等在本庵上香之后,我收你做个师弟如何?”
飞天神驼不禁大喜,又叩拜道:“既承师兄恩准,小弟遵命就是。”
说罢,又由舒三喜向诸长老一一介见,大家互道倾慕之后,飞天神驼复又指着那白衣少年向众人道:“此系我那小主人魏承志,今后也拟求老师父收入太阳庵门下,俾其少为老主人尽其报国之心,如蒙恩准,实深感激。”
那魏承志也连忙跪下道:“小侄自小便承裴叔教养,又蒙代报大仇,如蒙此间诸长老恩准收归门下,自应秉承先人遗志,以图报国,不过你老人家这等称呼,小侄却不敢答应咧。”
独臂大师连忙扶起慰勉有加,并命仍旧以叔侄相称,飞天神驼又道:“那弑主逆贼邓占魁现在已交袁老英雄看管,理应如何处置,还请长公主裁决。”
独臂大师笑向肯堂道:“此贼自应仍交裴老英雄处置,以了恩怨,但他既奉鞑酋之命南来,对于我等必有j谋,还须问明才好,便劳顾老檀樾详加讯问如何?”
肯堂笑道:“此事如由我一人讯问,逆贼未必便肯将真情完全吐露,必须稍假权诈,才能使他毫无隐讳。”
说着便扯了天柱和飞天神驼二人商量了一会,请独臂大师和诸长老,先行到别室少坐,只留下二人和那魏承志,一面命值堂湘江老渔就复明堂上设下公案,三人并肩而坐,由彭天柱居中,上首坐着肯堂,下首坐着飞天神驼,却令魏承志擎着一把明晃晃的扑刀站在案前,另由四名教下弟子将那邓占魁押了上来,那邓占魁,自被魏承志挟上小船,点了晕|岤之后,一醒来睁眼再看,已经在一间石屋之中,头顶上悬一个铁灯盏,火焰小得只有绿豆那么大,一边站着一个青衣壮汉,一个提着一把短刀,一个挺着一枝苦竹枪,心知已成俎上之肉,决无幸理,但不知身在何地,连忙一定心神,问道:“两位朋友,请问这是什么地方,那位姓裴的朋友现在何处,能见告吗?”
却不料那提刀壮汉,怒目而视,在他肩背之间重重的踢了一脚大喝道:“猪猡,谁跟你是朋友?你这没天良的东西,也配和老子这样招呼吗?”
那挺着竹枪的却冷笑一声道:“你要问这个吗?这里是复明堂水寨,你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少时便要一刀一剐,剐碎了你这厮去喂王八呢!”
邓占魁被那一脚,踢得直叫“哎呀”,哪敢再问,也不知经过了多久,忽见一个白发老渔人,一手提着雪亮的五股鱼叉,后面跟着四名青衣壮汉,各持刀杖绳索,一进来,便将他反剪了,押出石室,经过一段甬道,押到了一座大石堂,抬头一看,只见正中神龛下面,设着一张公案,中间坐着一位铁面银须的伟岸丈夫,上首也坐着一位老者,却生得清癯濯秀,看去似较和易,那下首坐的却正是冤家对头飞天神驼裴老幺,旧主遗孤却提刀立在桌前,自忖在这种场面之下已决无生理,不由心肝皆裂,那四名壮丁将他推到案前大喝道:“你这猪猡还不跪下,快说实话也许还可以死得痛快一点,否则便难说咧。”
邓占魁本来就没有什么骨头,再加这二十多年在官场已经混得惯了,叩头乞怜本已安之若素,闻言连忙跪下道:“昔年之事,原来就是我自己不是,只要三位大王要问什么,我必实话实说,但求饶我一条性命,便将所有家财一齐献出,也自甘心情愿。”
说着又叩头不已,那彭天柱倏的双眉直竖,瞪起两只白多黑少的眼睛大喝道:“你别做梦,以为我们是占山的大王爷,也像你们这些官儿一样,有钱便可买命,须知这里全是大明的忠臣义土,说别的还有个商量,要打算卖弄你有钱,那可就死得更惨了。”
接着又一拍公案喝道:“你这贼弑主求荣的事已经不容抵赖,我也不去问你,现在要问的是你为什么要到这太湖里来窥探我们,还不从实招来吗?”
邓占魁看见那彭天柱气势惊人,便似活阎罗一般,叱咤之声,简直无异巨雷,更加惊呆了,连忙爬在地下连连叩头道:“小人来此,实因致仕以后,心爱江南风景,所以……”
那彭天柱不等说完,勃然大怒道:“呸,凭你这入娘的奴才,也敢说这话,真打算欺你老子吗?”
说着向四名壮汉把公案一拍道:“弟子们,快与我把这厮衣服扒了,取麻绳来蘸上水与我细细的抽。”
那四名壮汉一声答应,立刻将他那一身衣服完全扒掉,取过一个水盆,一把二尺来长的麻绳向水中一泡,一面喝道:“你这猪猡还不实话实说,这水麻花的滋味可不好受咧。”
邓占魁只吓得浑身抖颤,但恐一说实情,所遭更惨忙又支吾着:“小人该死实是图享个老福,才到江南来,并无他意,还望开恩。”
猛听那飞天神驼冷笑一声道:“你这厮还敢狡辩?方才你在那船上,不是明明对那小子说,奉有密旨在身吗?现在为什么又打算抵赖?这却不成咧。”
彭天柱又大吼一声道:“这奴才不打哪里肯招,你们这些人还客气什么?”
接着又一啪公案道:“打,打,赶快与我下劲打。”
那四个壮汉,一声答应,一齐放下兵刃,一边一个架着邓占魁手臂,另二人取过水盆中浸着的短麻绳,带着水,啪的一下便向背上抽去,只见绳子一落,便是一条鞭痕,那邓占魁把脸一苦,杀猪也似的叫起来,彭天柱又冷笑一声喝道:“你这奴才怎么才一下就叫了起来?再不说实话,我要留下你一块好肉,也不算厉害。”
接着那二人一轮换,拍的又是—下,这一下打得更重,那绳梢竟带起一块皮来,鲜血随之直冒,只疼得邓占魁咧嘴大叫道:“我……我……我愿招了,你……你们别再打咧!”
谁知那另一壮汉,只当没听见,啪的一下,又打了上去,那一下恰好盖在第一二两鞭创痕上,又带起一片皮肉来,邓占魁只痛得眼前金星直冒,头上全流出冷汗来,又叫道:“我愿……愿说实话了。”
上首坐的顾肯堂忙道:“他既愿意说实话,你等暂时停刑,倘有不实不尽,再行动手也还不迟。”
邓占魁闻言仿佛得了皇恩大赦,忙道:“我说……我……说。”
接着缓过一口气又道:“我实在是奉着皇上密旨而来,再也不敢说谎了。”
那飞天神驼不由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脓包,我也不怕你不说实话。”
邓占魁看了他一眼喘着气道:“小人致仕是假,实在是奉了皇上密旨,到这江南来查访前明遗老顽民有无异志。”
接着又道:“其实皇上着我来,也只查访奏报,对诸位忠义之士,并无恶意,如肯出仕,文武两途均可破格任用,便无意功名,只不图谋不轨也可优容,小人本想将各位知名之士住所查清,便一一拜访,却不料今夜忽然遇上这位裴老前辈查出我冒名顶替弑主之事,如今我已不想活着,不过此心惟天可表,还望各位矜全,便死也感激。”
彭天柱方在鼻子内哼了一声,飞天神驼也在冷笑,肯堂却又问道:“你这话却令人太不能置信咧,想你不过一个知府前程,就算没有致仕,怎能上邀天眷,委以这等重任?而且江南现有督抚司道,焉有不令疆吏有司奏报,倒命你承办此事之理,你虽情切求生,这却含糊不得咧。”
邓占魁虽然身落人手,却天生狡狯异常,一见肯堂丰神迥异常人,绝非江湖人物,又见他说话比较和易,不由心中一动,忍着痛道:“这话实在并无虚假,小人冒了主子之名,投降本朝之后,虽然只做过两任知府,却因随军有功,迭蒙皇上召对,如今已经供职都察院,此次出京便是奉旨以科道御史暗中巡察江南,只因皇上惟恐疆吏有司耳目固有未周,真正遗老顽民也未必肯与官场接近,才命我以致仕之身来明查暗访,以便随时奏明予以擢用,其实这正是皇上的德意咧。”
肯堂又沉吟道:“果真如此,倒也煞费苦心,还不失为英明之主,不过这事所关者太大,你却不可信口开河一误再误咧。”
邓占魁闻言也顾不得背上疼痛,指天誓日道:“我虽情切求生,却决不敢假传圣旨,如有虚诬,愿甘立即诛戮,还望设法矜全,如能活命,不但大德誓当重报,便今日之事,也决不敢稍露只字。”
说着看着飞天神驼又哀求道:“裴老前辈,过去之事,我决不抵赖,不过大错已成,你便将我杀了替魏老爷祭灵,人死已经不可复生,与你和小主人并无益处,只要肯饶我一命,但凭一言,我是无不应命,还望体念昔日相从逃难一场,法外施恩,我邓占魁,生生世世均感激你。”
猛见那魏承志挺刀拜伏在地哭道:“诸位老前辈在上,小侄一门十七口,俱死此贼之手,复于先父死后,冒名降清,致使先父名辱身冤,此仇不报,小侄便死也难瞑目了。还望代为做主才好。”
彭天柱倏然又铁青着脸,把公案一拍道:“你放心,无论如何此贼我难容他活命。”
接着把手向上一指,哈哈大笑道:“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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