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不禁抿嘴一笑道:“您年二爷说的,还能没有道理吗?难怪您说,对这北京城里的事已如掌上观纹,原来您已经把各人的举止行动全记到手折上咧。不过,这样一来,不也透着够麻烦的吗?”
羹尧道:“麻烦那当然难免,不过平日多麻烦—点,到了要用的时候,只一查便得咧,要不然今天,我能知道这郝四藏在哪儿吗?”
雍王连忙点头道:“二哥这话确有道理,这和用兵一样,如不能知己知彼,决不能百战百胜。”正说着,微风飒然,眼前烛影一晃,忽然身边多出一个浑身上下一黑如墨的人来,雍王羹尧心方一惊,中凤已经叫道:“二哥,你为什么一声不响,就换上这套行头跳进来,不惊了王爷和年爷吗?”
那黑人一笑,一面揭下面具,一面向雍王和羹尧道:“您两位别见怪,我只来告辞一声,这便去咧。”
雍王和羹尧向中燕身上一看,原来却是一身黑油绸制成的夜行衣靠,背插长剑,腰佩革囊之外,领上却多了一个黑油绸子做的软套子,连头带脸一齐罩住,只留两双眼睛在外面,所以乍看便如一个黑人一般,不由均各拊掌大笑。中燕又将去路详细问明,把手一拱笑道:“王爷,年爷,您两位再请稍待,我至多半个时辰便回来咧。”
说罢,一手拉下面具,步出厅外,一跃登屋,在那半弯下弦月色之下,辨明方向,按着羹尧所说的道路,便似一溜轻烟一般,直向府后而去。不多会便到了东侧第三条胡同,以手加额远远一看,果见第二家院落里面,略有微弱灯光射出,便又飞纵过去,一看灯在东间,忙将身子挂在屋檐下,使了一个倒卷帘的架式,就窗隙向屋内看去。只见室勾除了门户人家应有陈设而外,中间斜放着一张方桌,四面坐具和桌上一副纸牌均未收去。炕上下着两幅青布帐帷,靠着炕侧,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矮胖妇人,头上高高的梳了橛把子头,扁扁一个大脸,却厚厚的涂上了一层脂粉,倒是有红有白,只是涂得太厚了,大约晚妆又有了时间,所以额上腮际,已经剥落了好多,全露出紫黑色的本来面目来,再加上一双浓眉,画得像两把刀一样,两只金鱼眼完全凸在外面,高高的颧骨,鼻梁又塌下去,一张大嘴,满涂了胭脂,就好像才吃了死孩子的野狗一样,简直红得吓人,不由暗笑,这分明是一只母夜叉,哪里配称什么小香瓜。正想着,那郝四不知藏在哪里,猛听那妇人一面脱着身上的一件紫绸大棉袄,一面笑骂道:“我把你这死王八,好好的梭湖儿不多玩两牌,却尽管催着要散局,大概又有点猴急,要摆布老娘呢。他妈的,你许的戒子裙子要不给我,看老娘有得饶你才怪。”
接着那床帷一掀,露出一张黑漆漆的大麻脸来,龇着一门黄牙咧嘴大笑道:“戒子裙子都是现成,就怕你没有这个本领来取。”接着又道:“是我要催你散局的吗?谁教你把一只脚放在我大腿上,只管勾来勾去咧?”
那妇人呼的一声,把那件脱下的紫绸棉袄一扔,霍的从椅子上站起来,笑骂了一句不知什么便待向炕上钻去。中燕一见那张麻脸正是羹尧所说的郝四,连忙一个夜叉探海,从房上倒窜下来,身子轻轻一翻,落在窗前,用手指在窗上弹了两下,低道:“小香瓜,那姓郝的驴球今天来了没有?要是那驴球没有来,我这里有五两银子,咱们是现钱买现货,您将就陪我一宿好不好?”
室内的小香瓜,闻言不由一怔道:“你是谁?对你老娘胡说什么?深更半夜,为什么跑到人家家里来……”
中燕不等说完又冷笑道:“小香瓜,你他妈的跟那驴球好上了便反脸不认人呢。老子的口音你听不出吗?老实说,老子有的是银子,就专要斗一斗那姓郝的驴球。”
那郝四闻言,不由大吼一声,一掀帷帐,从炕上直跳下来,也顾不得天气寒冷,精赤着上身,只穿着—条裤子便从房里抢出来,大喝道:“你是他妈的什么东西变的,敢到你郝四爷这里来卖弄银子?老子今天要不宰了你也不算是好汉!”
中燕笑道:“你本来是一只癞头龟,只配当缩头王八,还充什么好汉?老实说,老子要斗的就是你,你真要够朋友,咱们到门外来说说,别吓了人家娘儿们。”
郝四这时已从外间一掀门,向院落里跳出来。中燕又冷笑—声,一跃纵上了右边院墙,把手一招道:“郝四,你不是有两手狗儿刨吗?咱们到外面来试试,你要赢了,老子便拍腿走路,小香瓜算是你的,假如你输了,对不起,老子可得也痛快痛快咧!”
郝四闻言,料得是附近的小混混存心来和自己捣乱,不由愈怒,不管好歹,也向墙上纵来。中燕一闪又纵向墙外那条胡同里,掉头便跑,一面暗摘腰下革囊在手。那郝四一见来人已逃,哪里肯舍,竟一路赶将下来。中燕暗中计算,他来得较近,猛一顿身,右手一扬,只听得呛啷啷铁链连响,那具革囊便似一顶瓜皮帽一般,向郝四当头罩个正着,接着,手使巧劲一掣,那郝四连个哎呀也没有能叫出,一颗脑袋便掉在革囊里面,那具尸体咕咚一声,便像一座小山也似倒了下来。中燕一抖手,收起革囊,悬在腰下,取出千里火筒,迎风甩亮,一照那腔子,见化骨丹已经吸进去,不由笑了一笑,又一跃上屋,径回雍王府去。到了花厅上只见雍王、羹尧、中凤三人正秉烛围坐着,似在等着自己,连忙把手—拱道:“幸不辱命,现在仗王爷和年爷的威望,已将那郝四的脑袋取来呢!”
说着,一伸手从腰间摘下革囊,倒出那颗血肉模糊的脑袋,接着一说经过。雍王道:“那尸身倒在巷里,暂时不妨事吗?”
中燕笑道:“我那秘制化骨丹,慢说是一具尸身,便再有三两具,也只消半个时辰便成—摊黄水,不信王爷请看这颗首级便知明白了。”
众人一看那颗首级果然已经化动,不多时项下皮肉渐成脓状黄水。雍王笑道:“这血滴子的妙用,我是知道的,在邢台道上云小姐不是已经试过一次吗?现在要问的,只是那具尸体是否能立刻化尽,要不然留在那里,岂不惹得附近居民大惊小怪。”
中凤笑道:“王爷这倒不消虑得,如以那化骨丹的效力而论,只消当时无人看见,不过两盏茶的时候,便可化尽,一到天明,就连痕迹也不易发现了。”
羹尧半晌不语,又看着那具血滴子向中燕道:“二哥这东西一共有几具,您能告诉我吗?”
中燕笑道:“这东西打造装制并不太难,只有两件不易。一件是那九口小刀非百炼精钢不行。寻常钢刀一着人颈,决不能应手而折。第二是这口革囊,须用百年以上的蟒皮,还要涂上一种秘制神胶才行,要不然,一着化骨丹,它必随人头化去。前此曾用油绸,虽然轻软合用,但究竟不牢,直到我大哥无意中得到一条大蟒,才算完全成功,所以目前只有这一具合用。年爷问这个,是也想仿制一具吗?”
羹尧道:“我倒不仅想仿制一具而已,要是可以仿制的话,那就非仿制数十具不可。”
中凤不禁愕然道:“你要这许多干什么?是打算开一家兵器铺,专门贩卖血滴子吗?”
这一句话说得雍王和中燕全笑起来,羹尧正色道:“女侠不必取笑,我是因为目前为了刺探各方消息,用人太多,有时又必须引用地痞混混一类人物,未免良莠不齐,鱼龙混杂,虽然暗以兵法部勒,令其在任事之初,先对天盟誓,一旦犯我条规,便须在刀绳药三般法典之下自裁。但这批人终难免暗中泄露消息,卖主求荣,如果没有一个监察和立时惩戒的方法,使得这般人有所戒惧,威信一随坠便流弊无穷,无法收拾。所以打算选择功夫极好而又极可靠的人,编成一队,每日分头对这些人加以监督,明查暗访,只一获有铁证立刻除去,才足以杀一儆百,这般无赖混混也才带得住。这几日心中便盘算这事,此次女侠举家来京,王爷也已经把老山主和三位少山主全保准了职衔,再有女侠和马天雄、张杰、李飞龙夫妇,人数也许可以勉强够了。适见二哥所用血滴子倒正是一件神奇而又可以立威的利器。如果大家再夸张一些,把它说成来无影去无形的一件神物,简直和传说中的飞剑法宝一样,岂不令人更加可怕?所以才想仿造若干具,将来对付人便一律用这个东西。不过照云二哥这一说,可又不行了。”
雍王闻言,不住点头称赞道:“这是一个好方法,要不然,连我也有点顾虑到这批人,实在无法尽使束身规矩之中咧。只要能仿制,如果说到百炼精钢,前此在堡中我不是也曾经说过,我府中藏有若干把上好倭刀缅刀吗?以我估计,便仿造个数百具也还足够。至于说到蟒皮,如真非此不可,我也可以派出人去,到云贵川广一带去收购,这并不是一件难事。”
中燕道:“只有矮刀缅刀可以改制,目前这几个人所用的蟒皮,我大哥那里所存的还可以够用。王爷只须将合用的刀差人达到我们堡中去,由大哥自己动手,包管不到数月便有十具以上可以送来。”
羹尧笑道:“既如此说,反正今夜我已无法回去,便请王爷索性将云老山主请来,我们就此将这一队人编好,王爷看好吗?”
雍王笑道:“云氏诸侠这次举家同来,又难得二哥也有兴致,今晚我本想设筵做一个长夜之饮以资庆贺,却想不到那怪物一来,几乎将我这个尽欢的腹案打消。二哥既如此说,倒又恰好借此一乐,不过老山主初来,便以此事相烦未免太不当了。”
中燕笑道:“他老人家既然来了,又蒙王爷如此看待,焉有虚领职衔而不任事的道理?既然王爷有令,又是年爷的举荐,也不必再着人去,待我再去一趟,对家父说明,着他就来便了,反正我也得去更衣咧。”
说罢,便自告辞,向屏后走去。雍王闻言不由更加高兴,立命左右,在厅侧暖房,备酒伺候。再看那地下那颗人头时,早已化成一摊黄水,只剩下了一条发辫,忙命人打扫弃掉,一面招呼中凤羹尧到暖房入座,又命人取来文房四宝备用,中凤笑道:“王爷,我得先求您一下,这次编队可别把我编在里面!”
雍王不由愕然,接着又一笑道:“云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对此事还有不屑之意吗?老实说,适才我已想好咧,这个队如果编好了,这领队使请年二爷来担任,你这一来,岂不是有意和他过不去吗?”
中凤玉颊微赭,抿嘴一笑道:“凭我怎敢有不屑之意,不过,这是一个专以杀人为事的差事,如果再把我编入了进去,那不真成了道地的笑面罗刹吗?”
说着,一双妙目向羹尧一扫,转面又看了雍王一眼道:“所以我想请您两位把我免了比较合适。”
羹尧这才恍然大悟,不由笑道:“原来女侠又记起这个碴儿来。不过那是彼—时也,此一时也,而且为了这一句失言,我早向女侠谢过了,您为什么记性这么好呢?”
正说着,云霄已经携了中燕中鹄两人进来,笑向雍王和觏道:“适才燕儿已经把王爷和年爷的策划全告诉我了。老朽一家多蒙王爷恩遇,但有差遣,无不如命,虽然老朽年事已非,有些事恐怕虽欲竭力以尽犬马之劳已不可得,但如一旦真有缓急,即老朽所以报答王爷之时,还请不必顾惜,有事即便下委才好。”
雍王闻言看了他一眼,哈哈大笑道:“老山主你错了,方才我命令郎相邀,虽有借重之意,但只在请老山主襄助指教而已,焉有行装甫卸,即以这等事见屈之理?”
说着一面肃客入座,一面又笑道:“适才我已说过,今晚本拟奉邀老山主父子兄妹年二哥做一竟夕之欢,只因适有恶客来扰,以致几乎中止。现在的宵夜小饮,只是仍照预计而行,并非专为此事,纵有计议,也不过为此席谈助而已。老山主还请不必过于重视,否则反不能尽欢了。”
羹尧也笑道:“适才的事,我虽久在筹划之中,实因适诛姜勇郝四两人才想起来。将来诸位少山主与女侠自然必在共事之列。至于老山主至多邀请参赞而已。羹尧虽然年少无知,焉有妄引前辈为伺侪,率尔以队员相加之理?”
云霄听罢,不禁瞪了中燕一眼,向雍王和羹尧笑道:“王爷和年爷都言重了。云霄既受王爷知遇于前,便当图报于万一,适才所言,纯系惟恐年迈力衰,或不免有遗误之处,所以才把话先向王爷和年爷说明,决无他意。您两位这样一说,倒令老朽太惭愧了。”
说着,侍役已将酒肴送上,在火盆里重又添上了一盆通红的兽炭,虽在寒夜,登时室暖如春。雍王正在邀云家父子入席,中凤看了羹尧一眼笑道:“年爷,依我看,您适才和王爷商量的那个什么队,迟早要成的,不如这个时候,先把它弄好,然后再为吃酒也还不迟。要不然,我这二哥也许连酒都吃不下去呢。”
中燕闻言,脸上不禁有点讪讪的道:“妹妹你为什么老是放我不过?这个什么队与我无关,可是人家年爷想起来,您怎么又扯到我头上来咧!”
中凤嗔道:“我还能冤枉不成?要不是您一高兴,能立刻把爸爸撮弄来吗?”
中燕正待说什么,云霄又瞪了他一眼,笑向雍王道:“这都是老朽管教不严,所以小儿女竟在王爷面前斗起口来。不过王爷和年爷既有这个打算,事不宜迟,还以从速为是,何妨就趁这个时候先谈一谈呢?”
雍王闻言向羹尧道:“既是老山主和云小姐,全主张先商量此事,二哥何不就在此时,把这腹案对大家说一说,然后大家边吃边谈不也好吗?”
羹尧道:“其实这事,除器械和人选而外也没有什么可谈的。不过我因为目前布置和投效的人太多,为了保持威信才有这个打算。我的初意是现在这九城之中,已经成了九队人,每队数十百人不等,打算选拔出九个人来,分任各队的领队,专司奖惩监督之责,再由这九人另成一队,设一总领队以主其事,这样似乎纲举目张,办起事来要好得多。”
云霄点头道:“年爷对这已有的九队人,想必已用兵法部勒了,那原来各队有无领队呢?”
羹尧道:“原来本是有领队的,但是因为这些领队全由各队选拔出来的,目前这些人只能做到能和各队队员的联络,却无法真的统率各队员,所以才有这个打算。”
中凤听见从旁插言道:“那么,您是因为这些旧有的领队不行,所以才有这新的打算了,不过将来新的任事了,您又置这批旧人于何地呢?”
羹尧道:“这一点,我早想到了,那就是各队领队一仍其旧,在每领队之上,再加一个提调的名目,让这批新人去担任,其职权是对下指挥监督各队领队,对上又是总队队员,这样一来便更加运用灵活,指挥如意了。同时,各队领队,只许探报消息,决不许对外有所动作,而提调则秉承总队之命,可以断然处置,也就不患机密外泄了。”
云霄笑道:“这样一来立法可谓至善,不过这总队人员,非功夫极好,机智绝伦,人又极靠得住才行,却不可滥竽充数,否则一人失当,全队俱败,那就难说了。”
羹尧笑道:“武功机智自所必备,至于靠得住与否,那就看总队的运用如何了。老实说,各队提调固可以监视领队和那一队的队员,那领队和队员也未尝不可监视提调,只要有我们这几个人做骨干,还怕他飞上天去?”
中凤不禁看了各人一眼,目光向羹尧一扫笑道:“依我看来,既如此说,这总领队一职最好由王爷亲自担任,其余各人分任总队队员,兼领一队提调比较适合,要不然可不大好。”
雍王笑道:“这又是什么道理?我早说过了,这总领队是由年二哥担任,难道云小姐还不服吗?”
中凤脸上微红道:“王爷又取笑了,我是因为这总领队职权太重了,年二爷虽然才华盖代,名震江湖,总不如王爷的神武睿智,为求与事有益起见,所以才这样说,焉有对年爷不服之理!”
羹尧也似有所悟,立刻站起身来,躬身道:“女侠这话实在言之有理,而所见更为远大。如有总队之设,这总领队一席非王爷自兼不可,否则此刻无妨,将来一经扩展,便非羹尧所能统率了。还是请王爷自任总领队为是。”
雍王半晌不语,忽然看着中凤笑道:“云小姐你真聪明绝顶,看得便更远更大。不过,可惜只看错了一点。我固非忌刻—流人物,便年爷对我也赤忱相处,彼此又是至亲至戚,难道你还怕我将来对年二爷有什么猜疑吗?这也关心太过咧。”
中凤不觉满面通红,微嗔道:“我是就事论事,王爷为什么又开起玩笑来?您自己想想看,不说别的,只凭威望身份,您不比年二爷要高得多吗?您两位便和一个人一样,我为什么要关心谁咧。”
雍王哈哈大笑道:“适才我原是取笑的话,云小姐不必介意。不过云小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总领队—职,我之所以必须要请年二哥担任的,除了因他特具将才决非我所能及而外,还有一项苦衷,那就是我这昆季之间,对我疑忌最甚,如果由我自任领队,一旦泄漏便不可收拾。由他任领队,即使外间稍有所闻,我还可以代为粉饰一二,这实在是一个实情,并非云小姐所见不到,也非我有意卸责,再过些时你就明白了。”
说罢又向羹尧道:“现在诸事均已计划妥当,二哥决不可再行推诿了。这总领队一席,还是由你勉为其难,再烦云老山主兼任总参赞以备随时咨询,其余九队提调,除烦二哥兼任第一队提调而外,可由三位少山主、云小姐,马天雄、张杰、李飞龙、张桂香各领队一队,便人都全咧。”
云霄连忙谦逊道:“这是王爷的恩遇,老朽决不敢推辞,不过一队总共只有十人,老朽一门倒占了五人,再连那张杰算上,几乎足半数以上了,这样一来恐非所宜。还望王爷在这府中选拔几位,把中凤、燕儿、张杰三人替下来才好。要不然老朽初来,便蒙特沛殊恩,岂不有遭外间物议!”
雍王笑道:“我意已决,老山主不必再为客气。如论人才,此数人中实以李飞龙最弱,将来只有等有人接替再为更调,至于三位少山主和张杰都是一时之选,岂可更动?再说到云小姐,那更是本队将来的一员大将,如要将她换了那还找谁去?”
中凤不由一笑道:“照王爷这样一说,大概将来这总领队一职,也许要由我担任咧?”
雍王笑道:“将来二爷如果另有要职,不能兼顾时,还愁不来请教云小姐吗?只是到了彼时,却不许推辞呢。”
羹尧也笑道:“女侠如果有意俯就,我便就奉让如何?”
中凤白了他一眼道:“王爷取笑罢了,怎么年爷也说起笑话来?我如能当上总领队,将来还做个女元帅呢。”
雍王见羹尧碰了一鼻子灰,不由笑道:“这事我们且不说它,不过这个队伍一天一天扩大起来,虽然是暗中进行的,也要有个名目才好,至少也要有一个暗号,要不然岂不成了无名氏咧?到底用什么隐语暗号才合乎实际呢?”
云霄笑道:“王爷龙飞九五指日可待,何不就叫飞龙二字?”
雍王摇头道:“这个不妥,一则易为人知,二则传出去也大触时忌,最好能隐晦一点,使外人就听了也莫名其妙才行。”
中凤笑道:“如须隐晦而又使人不易知道,最好莫如就用血滴子三字,岂不既合实际,又令人莫名其妙。”
雍王不禁拍手叫绝。羹尧也道:“这个名字,再适合不过了,以后我们不妨就以此为暗号。至于方才云老山主的话,也未尝无理,江湖上,各处著名人物行事不全有个令子吗?我们今后也须有个信物,过去我虽用一颗铁莲子或铁蒺藜来传令,究竟不太大方。我想再请王爷按天地人铸上三块金牌,上图潜龙待跃之状,题名就叫潜龙令,也可以说是一件饰物。再说,潜龙二字,用之于现在也比较得当,王爷以为如何?”
雍王点头称善,于是便这样决定下来,并由雍王本人提笔将所商记录下来,为了庆贺血滴子的成立,真个做了一个长夜之饮,从此血滴子三字,便成了雍王争储夺嫡一项极有利的工具,也成了羹尧功名事业的开始。
第二天,羹尧因席散已是天色黎明,本待就在雍邸小睡一回,再行回去,谁知一夜兴奋之余,再也睡不着,只觉得四肢有点发酸,心想如能到后园稍吸清晨清新之气,再练上一趟拳也许会好些,便索性不睡,信步向后园而来,拣一个花树丛中,先面对东方,吸了几口清气,用五字诀当中的呼哈两字功夫略一清理脏腑便练起拳来,才将一套长拳练完,忽听有人在身后悄声道:“师哥,您已风云际会快是飞黄腾达的人,每天早上还忘不了练功夫吗?”
再回头一看,中凤正扶着一株花树亭亭玉立的含笑站在身后,不由收拳先向四面看了一下然后笑道:“师妹,你也未曾入睡吗?自从您到这北京城内以来,直到现在尚未能详细一谈,还望见恕才好。”
中凤抿嘴一笑道:“奇怪,这一次我到北京城里来,您为什么分外客气起来?前天在祟文门初遇还有一说,今天再这样说就嫌过份了。”
羹尧也笑道:“古人常说礼多人不怪。何况本来是我应该向师妹谢过的呢?”
中凤闻言,一双澄如秋水的妙目一转,那目光在羹尧脸上一扫,微笑道:“师哥,您先别向我谢过,我还得先向您贺喜呢!”
羹尧道:“我有何事可喜,也值得师妹向我道贺吗?”
中凤把头一摇:连声娇笑道:“要问这个,那可多着呢。第一您风云际会已经做了王府的上宾,富贵指日可期。第二您已经内结椒房之宠,和王爷成了郎舅至亲。第三您现在已经是我们的总领队……”说着回头略一瞻顾,又娇笑着一伸四个指头道:“万一这个主儿做了皇上,您还不是出将入相,封王封侯全是意中事,岂止肘后金印如斗而已。这还不值得一贺吗?”
说罢笑容微敛,睁大了一双妙目看着羹尧,羹尧闻言不禁面红耳赤,脸上有点热热的,正色道:“师妹,怎么您也说起这话来?难道您也不知道我的心迹吗?”
说着也向四周看了一看道:“您所说的,虽然件件皆是实情,但除婚姻一事,事前事后我均不知情而外,其余二事实因师妹赠图而起,否则不入虎|岤焉得虎子。老实说,上次在贵堡密谈之后,我已下了决心,要做出一番掀天的事业来,不然不但对不过我那恩师的一再嘱咐,更对不过师妹这位巾帼英雄红粉知已。”
说着又笑道:“师妹!您以为王侯将相,肘后得悬金印如斗便是大丈夫得意的事吗?须知我却志不在此呢!”
中凤不禁大惊失色皱起双蛾悄声拦着道:“您这人怎么是好?这是什么地方,能许您这样狂言无忌吗?”
说着又一抬头,看着四周,轻轻埋怨道:“师哥,您这人什么全好,就是这点叫人太不放心咧,老实说,您昨晚杀那姜勇,和毫不推却的任这血滴子的总领队,乃至一切布置,全有点嫌做得过份。您难道忘了善战者无赫赫之名,权威震主者族那两句话了吗?”
说罢,又走一步,并肩小语道:“如今您既以华夏匡复之机自任,更须善刀而藏才对,休着这个主儿对您无微不至,便至亲骨肉也不过如此,须知淮阴候的杀机早种于筑坛拜大将之时,商君的祸根也伏于刑太子师傅。万一事未成而先罹惨祸,这不但不是顾师伯和诸遗老义士对师哥的期望,您也未免辜负了小妹绣图以赠的那点苦心了。”
羹尧听罢,不禁毛骨悚然,连忙作揖谢过道:“师妹不但武功文学都在我之上,便这高瞻远瞩也非我之所能及,承赐嘉言,敢不书绅永志?以后敬当改弦更张,还望师妹随时规过才好。”
中凤连忙还礼道:“小妹直言,师兄能不见责已是万幸,如何又作起揖来,您这不又是多礼吗?”
接着,又嫣然—笑道:“这个主儿并不好对付,慢说是您师哥要小心一二,便他对我那父兄也有点儿币重而言甘,我真也替他们担心呢!不过他们都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那我可没有法子。”
说罢不禁微慨。羹尧毅然笑道:“提起老伯大人与令兄,我倒想起一件事来,闻得此番晋京之初,师妹曾经一度出走,有这话吗?是不是便为了他们的出处呢?”
中凤闻言、不禁玉颊通红,儿乎与朝霞争艳起来,口中却淡淡的支吾道:“那倒不全是为了这个, 一大半是为此番晋京之后,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过去看望恩师,所以抽了几天工夫去走了一趟,实际上还是向我那师父请训的意思居多。”
接着又睃了羹尧一眼笑道:“师哥,此事您怎么会知道?是我那二哥告诉您的吗?我就讨厌他这张贫嘴,动不动又会大惊小怪的。”
羹尧笑道:“原来为了这个,但不知独臂师有何训示,师妹能告诉我一点吗?”
中凤脸上愈红,粉颈低垂道:“我真想不到,好不容易才赶到山中,他老人家已经南下啊,偏又一时不能回山,只留一封柬帖给我,却教我对师兄多加勉励,所以这次见面,我之敢于直言,也有一大半为了这个。那封简帖上并且曾经提到顾师伯闻得各方信息,也对师兄非常嘉许咧。”
羹尧闻言,不由心下更为高兴道:“确有此事吗?师妹那封柬帖能不能给我看一看咧?”
中凤微嗔道:“师哥您对我也不相信起来,实不相欺,此事师哥而外连我父兄也不知道,我对他们只说是到母亲坟上一趟,人家这样披肝沥胆的告诉您,想不到您倒疑惑起来,这以后还能相处吗?”
说罢又红着脸一笑道:“这封柬帖您将来也许会看到的,现在忙什么呢?”
羹尧见她时嗔时喜,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又不敢再问,也只有含糊着过去。
正说着,中凤忽见花树之中,远远的似乎有个红衣少妇走来,忙向羹尧道:“这里不比堡中,诸多不便,我先去咧。”
说着,便作别而去,临行又一笑道:“师哥今后一切还须慎重,这里虽然是堂堂王府,实在不亚龙潭虎|岤呢!”
言讫分花拂柳而去。
第十四章 婆娑梦影
羹尧目送中凤去后,连那半趟拳也不再练了,再看天际时,已是朝阳初上,晓色全开,便仍步回花厅暖房不提。
那云中凤遥见花树之中有人前来,因恐涉嫌,也连忙向自己所居的借荫楼走去。才走到院落外面,只见一影一闪,突然从那花树中间一条曲径里走出一个红衣少妇来,再细看时,却是云霄的侍妾香红,似和适才遥见之人衣服一样,忙道:“姨娘您早,为什么这个时候就到我这里来呢?”
香红笑道:“我早?凤小姐,您不更早吗?你瞧,小脸儿冻得红红的,这双小毡靴已经积了一重霜咧。您到底到哪里去来,难道不怕冻坏了吗?”
中凤脸上愈红,唾了一口道:“你这人真是大惊小怪,我因昨天一夜末睡,觉得有点不大舒服,所以出来吸点早晨的清气。偏又碰到年二爷在那里练拳,我居心要想偷学一两着,在那花树之下,立了一会,你又想编排什么?”
香红见她竟把话说明,倒反不好说什么,转又笑道:“哎呀,我的小姐,您为什么一清早就发起我的睥气起来?我也不过怕您一个不当心凉着了,所以随便问一声,难道还安着什么歹心不成?”
说着,一手推开那院落门,又道:“要不然,我也不愿意这一清早就来麻烦您,实在是老山主教我来问—问,有一幅赵子昂画的春郊试马图,和那一颗伏波将军的汉印在不在您这里,如果在您这儿,教您赶紧捡出来,让我带回去。所以才冒着晓风来跑上这—趟。这本来是一件苦差事啊,想不到只随便问了几句,转又让小姐您排揎了一顿,您请想,这不是日主不利吗?”
中凤一面肃客入门上楼,到自己房中坐下,一面诧异道:“他老人家为什么也连睡都不睡,却教你来寻这两件东西,这是什么意思?”
香红一面落座,一面笑道:“您别提咧,他老人家也许因为昨夜和王爷年爷谈得极其高兴,所以回去之后,一时睡不着,一面和我直夸年二爷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将才,一面又说王爷龙行虎步,将来前程无量。想想,又打算在带来的土仪之外,再送他两位每人一付别致的礼物。我听他自己在叨念着,王爷是一个周卣,一对汉尺,一幅宋人画的海天浴日图,一付东珠手串。年二爷是一方端砚,一柄金错刀,还有便是我方才说的那两件。偏他老人家又不知放到什么地方去咧,不知怎的,后来忽然又想起来,那两件东西,在堡中的时候,都曾在您屋子里放过,也许由您带来亦未可知,因此立刻着我来查问一下。您还记得那两件东西放哪一口箱子里面吗?他老人家等着就要呢!”
中凤笑道:“原来为了这个,这也用不着教您姨娘亲自来呀,随便打发个丫头来不也就行了吗?”
香红吐舌道:“您哪里知道,他老人家,对年二爷真喜欢极咧,一想起就恨不能立刻把这一份东西送过去才好,既怕不在您这里,忘记在堡中,未曾带来,又怕丫头老妈子说不清楚,才逼着我立刻就来。您是没有看见,他老人家那份高兴的样儿呢!要不然,我能这个时候来麻烦您吗?”
说着,又笑道:“小姐,这两件东西在您这儿吗?能不能就捡出来让我带回去咧?”
中凤想了一想道:“这东西是全在我这里,不过那个汉印还不错,少停我便可捡出来请您给带回去。至于那幅春郊试马图,年二爷也许不太喜欢。我记得他老人家还藏着一幅郑所南画的兰花,最好把那一幅送去。要不然,年二爷是懂得音律的,把那一张蛇跗琴凑上也就行咧,何必一定要把这一幅春郊试马图送去咧?”
香红看了中凤一眼道:“我的小姐,大概是您也喜欢那幅画不愿拿出去吧,只老实告诉我,老山主还一定能逼着您拿出来吗?”
说着又格格一笑道:“其实您就留着,不也和送了年二爷一样?既您这么说,快将那颗印捡出来交给我,就这样回复老山主得咧。”
中凤闻言,脸上又泛起两朵红云,娇嗔道:“您这怨得我一清早就排揎你吗?”
说着一哈纤手笑道:“你只要敢再胡说,我不把你治得叫饶才怪。”
香红连忙站起来,退后了一步,又笑道:“我并没有胡说呀,您请想一想,您跟年二爷,还有什么分别?您现在虽然把那幅画留下来,到了那一天,老山主还能教您再留下来,不许带过去吗?”
中凤倏的纵身过去,一把便待扯牢,香红笑着一闪身避过,却不料无意中一下竟将一张椅子碰翻,又正倒在一个铜痰盂上面,一连串响声,竟将耳房中睡的孙三奶奶,和两个侍婢惊醒,一齐奔了出来,孙三奶奶也不顾蓬头赤脚,揉揉两只眼睛,看着两人道:“咦,俺还道是半夜里又来了什么歹人咧,原来已经大亮了,您两位为什么不睡,倒打起架来?”
香红笑道:“孙奶奶,你试评评理看,适才老山主教我来拿东西送人,你们小姐揿牢不放,要带到婆婆家去呢。我只说了两句,她便和我不依不饶,您瞧该怎么办?”
中凤闻言,又要冲过去,孙三奶奶连忙拉着道:“香姨奶奶,您也太小气咧,大不了一两件东西,俺小姐要留着玩,您只要和老山主说一句还不行吗?为什么还要逼着要咧?要送人咱们家里什么没有,在争这一两件吗?”
香红闪身在孙三奶奶身后笑得格格的道:“孙三奶奶,不是我说,你也老悖霉咧,要是送别人东西,我能逼她要吗?这是送年二爷的,您知道不知道?”
中凤冷不防霍的一声,从孙三奶奶腋下窜了过去,一把捉牢香红,向床上一揿,伸手便向腋下哈着搔着,只笑得她格格不已,喘着气道:“孙三奶奶……您……还不……快些……去……去把年二爷请来,要不然这笑面罗刹……可可……要哈死人咧。”
中凤一发狠,哈着搔着,只闹得香红笑得连气全喘不过来。孙三奶奶和两个侍婢看见这两个花朵也似的人儿,厮缠在一处也不禁好笑。那孙三奶奶,直把一双母狗眼笑成一条线,一面道:“小姐,俺说香姨奶奶为什么一清早就来向小姐要东西咧,原来是送年二爷的。既然如此,那又不同咧。俺想,也许人家已经把聘礼送来,咱们老山主打算取几件东西回盘咧,那您可不能使小性儿,还是让香姨奶奶带去的好。”
中凤猛一回头,瞪起一双妙目,向孙三奶奶道:“您这老悖霉也跟着说什么?停一会我不把你那头上的撅把子扭下揪才怪!”
孙三奶奶笑道:“俺这说的是正经话呀,难道人家送聘礼来,咱们能不回盘吗?您要害羞不好?br />好看的电子书shubao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