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想,如果再有,那也只能是她的夫君。
而现在,她望着倒在池水里的男子,她知道她已经到了尽头。
她忘不了那一天,始终忘不了,她如此平静的带着昏迷的他回家,难道只因为他的脸色无暇如稚子,她实在不忍心弃他不顾?还是其他?
可是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呢,她还是带了他,带了一个陌生的男子回家。
那一天,是她第一次公然忤逆父母,以前她从来不会,从来都不会。
那一天,她在暴跳如雷的爹爹面前,在羞愤不已的娘亲面前咬牙切齿道,“他会娶我为妻的,如不然我就以死明志,绝不苟活与世!”
就那样,一向逆来顺受的她学会叛逆了,就那样,她将他带回了家,她心里期望,这个看过她身体的男子千万莫要负她。
她一天一天的照顾他,就好像自己已经是他的妻。后来他终于醒过来,纯白的脸,清澈的眼神。
他对她很好,他会说很多很多的话,每一句都能够让她笑个不停。他善良,他柔弱,他在她的眼里有好多好多种样子,她觉得自己好像喜欢上了他。她不由得害怕起来,想起了娘亲的忠告,想起了那日的誓言,想起了他,他愿不愿意娶她?
可是他始终没有说要娶她,他从不说。他不说,叫她又如何说的出口。
终于那一天,一个阳光如同碎金子般的晌午,所有的一切,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通通发生了。
一阵风吹过槐安镇,落在了余晚晴曾经闺房的窗台上,窗上碧色的帘子轻轻颤抖起来,像是四月间陡然盛放的花。
她曾经的闺房,现在他住的地方。
他轻轻抱住她,余晚晴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滚滚热浪,他深深的凝望进她的眼眸,她的眼睛也忽闪起来,眼神里却是落满了害怕。她寒颤着僵硬在那,一动也不动,他伸出手去,用力抚摸她长长的浓密的头发,温柔地捧住她的脸,湿热的气息轻洒在她的脸孔上,语气低缓潮湿,“不要离开我……”,她一下子似掉进了梦里,衰弱的叫了一声,闭上了眼睛。他用唇在她的鼻尖轻轻点了一点,再强烈地、火热地、粗暴地找她的红唇。
窗上碧色的帘子,在风中轻轻摇晃,飘飘飘荡。外面的阳光很好,她甚至能闻得到院里花朵的清香,再远一些,有些喧闹,那是门外的集市。
她不知道,现在集市上的那些人有没有感觉到有一阵风,有一阵风那样吹过?
碧色的帘子还在摇晃,
……
他湿热的唇热切切地凑到她的耳珠上,梦呓一般呢喃,“给我,给我……”
阳光照在她净瓷一般半遮半掩的凝脂上,他的手在那里游走,她的衣衫正一层一层剥落。他的眼睛里也射进了阳光,那样金灿灿裸的灼烫她的每一寸肌肤。他起先是手指轻轻触摸,像是在小心翼翼的碰着一件易损坏的瓷器,她的身体在他的拨弄下,如琴弦般微微颤栗,接着,他的手越来越热,越来越热,她忽然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四周骤然安静,那一刻,她透过他的瞳孔看到了漫天的花海,在风中簌簌起舞,无休无止,连绵不绝。
她在他的手里变得柔软,柔软的仿佛是天上的一片云,山崖下的一汪缓缓流动的溪水,她整个人在他的手掌里被弹成了最美妙的乐曲。
那乐曲带着山间的风,一会远……
一会儿,又近了……
一会儿,连带着院里的花朵,窗上的帘子一起摇晃起来了……
又倏然一下,变得渺茫不可寻了……
她的黑发披在脸颊上,雪白的贝齿轻咬着红唇,她的耳珠贴在月牙色的被褥上,她听见外面的蔷薇花开的声响。蔷薇花开了,四周静下来,当她感觉到痛楚时,她哭着,流了泪,觉得像一团火,烧着了她,烧痛了她,她用手在他的背上抓出长长的血痕,然后梨花带雨般依偎在他雄厚的肩膀上。。
那一刻,她,一朵水莲花似的,被他静静的放回了水中。
那一刻,她想,她是他的女人,今生今世都不会更改。她的心和她的人都是他的,她此生也全是为了他,为了他生,为了他死。
他的眼光柔软,还在她的耳畔呵气如兰,他微微喘息着,很是疲累的看着窗外,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的表情,淡淡的,就好像濒临死亡那一刻的落寞。
她的心里砰砰跳个不停,脸色酡红,她第一次不顾娘亲的教导,主动的伸手去抚摸一个男子,她的手指从来不做粗活,绵软得似一段上好的丝绸,她缓缓地,一点一点,在他的背部游走,后来渐渐地变得有些难以自持,变得迷恋。她把脸轻搭在他肩膀上,双眼含情,一缕潮湿乌黑的发丝落下来,落下来,落在他的坚实广阔的胸膛之上,屋内的水仙花全开了,一股一股挤着泛着淡淡的香气,屋子里暖暖的,热热的,到处是那一点梅花红似的颜色,她低语,脸色红到耳根上,一大片的粉红,如同生铁烙下的胭脂烫那样迷恋,滚烫、娇羞。她说,“有好些人过来提亲,你说我该怎么办?”
“那你喜欢他们吗?”他把头枕在她光滑如雪的腹部,抬头去看罗帐顶上那一支一支的荷花,淡淡的神情,漫不经心的随口问道。
她有些气恼,怎会不气恼,可是又总也气不到他身上,她天真的想也许是自己说的还不够明显,“没有什么喜不喜欢的,我只能听爹爹的……”她说完,怀着最后一丝希翼看着他,看着这个赤身躺在自己肚子上的男子,以及他那张写满落寞的脸。
她甚至有一刹那的失神,他的落寞是因为自己吗?还是因为其他?自己对他这么好,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只要他说出来,即使他一无所有,她也无怨无悔。
可是他没有说出来,没有说要娶她。他伸手轻轻扯住她的那一缕湿发,饶有兴趣的在手里把玩着,面上一笑,轻声道,“那就嫁了吧。”
那就嫁了吧……
她简直不敢相信,她的头发还在他的手里,他还依然枕在自己裸露的腹部之上,被褥上那一点梅花红还浮着淡淡的红,他前一刻还搂着她的脖子说不要离开他,怎么,怎么这一秒会说出这样的话?
余晚晴的头一震,就像突然被人从万丈高楼推下去,落地那一秒钟的感觉。她的手抖了抖,静静地坐起来,拿过跌落在地上纷乱不清的衣衫,一件一件穿上去,冷色如霜。
他不是没看到,可是他还是毫无反应,躺在那,手耷拉着,眼神空洞的看着窗外。
她的心在滴血,疼得厉害,可是她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因为她不敢相信也不敢承认自己爱错了人,并且被人如甩掉一件衣服那样轻易地抛弃了。
她始终无法相信,她明明还记得他的眼神,他的吻,他的甜蜜的话语,他的笑,孩子般的笑。
她推开门轻轻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再也没有出来。她想死,可是她不甘心,她不相信他真的不要她了,她不相信他是那样的人。她在等,她希望在她死之前可以有机会看到他回心转意。
所以,她不吃不喝,不见任何人,却依然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等着他来,她的意识越来越薄弱,闭上眼全是他的样子。
到了第四天,她再也爬不起来,只能躺在床上。她的手指耷拉在床沿上,指节修长,白皙细腻,她回想起他曾经吻过自己的手说那是他见过最特别的一双手。可是现在它也只是一双将死之人的手,她的主人不珍惜它,曾经亲吻过它的人也不再喜欢它。
余晚晴的指尖冰凉,面色如霜。
就像那一天,他将手穿过她胸前的层层衣衫探进去时一样冰凉,一样冷。
她的头发铺散在那,黑漆漆的一大片,从床上流泻到地上,她就那样躺在那,拼命睁着眼,想看到一个人。
后来,她终于熬到了。他来了,抱起她,在她耳边轻喊,“娘子——”
那样魅惑蚀骨的词,他一生也只对着她喊过那一次,那一次她为他以死相逼。
后来,他给了她一个女人所能想象到的所有虚荣,唯独没有爱。
他天生似乎有一种魅力,总是能发掘每一个女人不为人知的好处,不为人知的美丽,他像一个拓荒者,不断挖掘出新的美人,并且乐此不疲。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她此生都不能移开眼的男人,看着他亲吻别的女人,看着他为别的女人而笑,从贵妇到荡妇,她的夫君当真是有教无类,全都一一悉心教导。
而她只有每晚每晚,独守空房,依靠吸食房间里他曾驻留过的气味生存,她贴身穿着他的寝衣,紧紧裹住身体。她在熄了灯的夜晚,轻轻呓语他的名字。
冰清、冰清
许冰清
……
日子过去十年,这十年里他和她都过着相敬如宾在外人看来堪称模范的夫妻生活,她的愿望已经变得越来越低,她想着只要他在自己身边就好。
他的那些传闻一如既往,只不过从来都是过眼即散,他对那些女子每个都好,每个都不好。和当年的余晚晴一样,那些女子之中,许冰清从未说过他要娶谁,也从未回头。无论坊间如何盛传他某日为了某个女子如何痴狂如何惊世骇俗,余晚晴也知道,那只能说明他离开时会更加决绝。
她甚至觉得他上辈子一定是蝴蝶,爱所有的花,却每一朵也不留恋。
她一直是这么以为的,她想着是因为他是个浪子他没有心所以他才不会爱上自己,她这样想着,觉得他对自己似乎比那些女子中的任何一个都要好,她甚至在漫长的苦痛中尝到了甜蜜。
直到那一日,他带回一个女婴来,一个特殊的女婴,不是他和他玩弄过的任何一个女子生下的孩子。
而是他最爱的一个女人。
最爱的,余晚晴一下子觉得她这么多年来辛苦构建的堡垒顷刻之间全部倒塌,跌得粉碎。原来,他不是负心人,只是他从来不爱那些女人,正如他也从来未爱过她一样。
那天,他抱了她,为了那个孩子应该要有一个娘亲,他抱了她,一个她等了十年的拥抱,他给过以后,以后她的一生都无法再得到。
十年的拥抱,拥抱过后成为绝响。
她为了他这个拥抱,悉心照料那个孩子,就好像那是自己的孩子,她是真的喜欢那个孩子,因为那个孩子身上也流着他身上的血,因为他会为了那个孩子偶尔对她笑笑。
她爱那个男人爱到了极致,于是那个孩子成了寄托。
可是很快,她连这最后一点寄托也没有了,那个孩子渐渐长大,和她的母亲一样又快又狠的夺去了他全部的爱,全部全部的爱。
她第一次看到,他也会那样专心的爱一个人。可是她的心好痛,她宁愿他从来都不会爱上谁,从来不会。
她在日日目睹他对那个孩子的爱里了已残生,她在对他的思念里耗尽心力。
但是,即使这样她也甘之如饴,因为她还可以偶尔看见他,因为她天真的以为,如此就可以和他赖到白头到老,结果她永远猜不到,也猜不透,他的心竟然那么狠,有朝一日居然散尽骨灰离她而去。
她这才明白,原来她从来什么都不是,一切都只是她想当然。
冰清,来生让我再也不要碰到你了。
阳光明媚,你曾握住我的手指心疼,你曾会为我的花香被蜜蜂蛰了一脸包,你总在不该认真的时候认真,却在认真的时候一点也不认真。
你爱我么
爱
你爱我吗
怎么了
你爱我么
沉默
你不愿甜言蜜语时候,谁也不能从你嘴里哄骗到半句话聊以慰藉。
……
突然眼前的飘飘渺渺缭缭绕绕的紫色雾气都不见了,梁灼呆立在那,就好像刚刚活过来一般,她的心底也还带着那个怨灵留在她的记忆里的感受,她感觉透不过来气,梁灼觉得那个男子她好像在哪见过一样,可是又说不上来,或许人对于美的事物都会觉得似曾相识。
她立在那,思绪翻飞,许冰清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他是一个浪子,可却不是一个流氓,他不会只是为了哄骗你的身体,他坦陈,毫无遮掩,什么都说,都告诉你,甚至告诉你他有多么爱慕着另一个女子,告诉你他的苦闷。
他的脾气时好时坏,像一个孩子,他对你好的时候,让你掏出自己的心肺你也心甘情愿,他脾气不好时候也不会怎样,只是不搭理你,让你心疼。
可是他永远不会对你太好,好到就恰如他永远不会对你太差,差到你可以有骨气一鼓作气离他而去。
他就像是一阵风,他娶了余晚晴,给了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生活,给了她荣耀给了她误以为的爱,给了她温柔,可是他不会给心。
这个许冰清到底是祸害呢还是祸害呢……
梁灼觉得凄凉,呆立在那,咬着手指头,还没完全从怨灵的怨气中走出来。
031 江上风沉
所以,永远永远也不要去惹一个女人,尤其不要用爱情去惹一个女人。那你会给自己带来灾难。
也会给她带去灾难。
毕竟火燃烧过后了,并不是就结束了,它还会死灰复燃,它还有余火,它还依然会灼得一个人痛不欲生。
这世上难道还有什么比心疼更严厉的惩罚了么,尤其是一个女人的心,散落一
地,终于要向花瓣那样碾落成泥随风而逝了吗?
谁的心及你狠,连一回眸也没有,就耗尽了一个人的一生,至死未休。
梁灼的心里黏腻腻的,脸颊上也是潮湿一片,她的衣衫微冷,外面的天早已经黑了。她知道酉时已过,她不知道那个少年还会不会在那等她。现在,她又恢复了一个人,冷风长清,夜黑如墨。
她拖长了袖子攥在手心里,低着头往前走,走着走着,渐渐地桥面上下起雨来,夏末已过就是秋落了,雨水一丝一丝,如同她的眼泪,缓缓地流淌,在寂清的夜里冷冷响起,她的记忆里有些什么地方在这萧瑟的黑夜里缓缓苏醒,变得柔软,那是一个人模糊的侧脸,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那个人,就如没有人能解释这世间上到底为什么要有爱情一样。
她走到那次晕倒的桥板上,湖上泛着粼粼黑色的光亮,那么黑,那么亮,就好像一个人的一双眼睛,引诱着你跌落下去。周围是群山,是人家,是浓墨重彩的阴影,演绎成一场暗潮汹涌的爱恋。
湖上的水波一波一波的轻轻摇晃着,水声轻响,像是醉了一般,醉了的女人泪眼婆娑的低诉,诉说着那个良人薄幸负佳期,诉说着那一年往事不堪提,诉说着心底思念如江上水起长落,永不停歇……
天上微微泻下来一些||乳|白色的光芒,你知道么,那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子最卑微的匍匐,最可怜的等待。
远处隐约有着烟火人家平凡却真实的声响,打鼾声、夜里翻身的声音,耳鬓厮磨的娇羞声。门外拴着的大黄狗还在拼命地一声一声地狂吠着,菜园里的蔬果缓缓睁开眼,烛火微摇,人世亦远亦近……
她独坐在那滑湿黏腻的桥板上,桥上只一人,雨水落在她幼小如女童般的身体里,就好像正在浇灌一朵花。她的眼睛睁不开了,脸上淋得都是雨水,一条一条刮花了她的脸,她似一条鱼似的拼命张开嘴,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她的眼泪混在雨里,又滴答滴答落在桥板上,流进了湖水里。
兔死狐悲,她在余晚晴的凄恻中目睹了爱情的鲜血淋淋,她第一个次那么想念那个人,她第一次突然渐渐地仿佛能记起那个人的眉眼来了,她想自己活过来一次也许就是这一世可以看看他。
她的发丝微微低垂在耳际,螓首微低,眸色微寒。
“你怎么在这里淋雨?”突然他手中执一把青伞踏着桥板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走过来,言语轻柔。
“是你?”梁灼回过头一把抓住他,失声喊道,眼里都是泪水,墨池,我等了你这么久,你还在不在这世上?你还活着吗?你还记不记得我?
江阔云低,风雨更婆娑,可是即使这雨水如此浓,她也认得他,他不是墨池,他只是那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少年,是她的哥哥。
“怎么不打伞?”他的衣衫边角被梁灼死死抓在手里,微微一怔,看着她,淡淡道。这样的语气不似关心,也不似不关心。就像这雨水,自然而然的下着罢了。
“我从来不打伞”她看这个少年的眼睛,忽然觉得心中的痛需要一个爆发口,她直直地仰首看着他,看着这个挺拔的少年在暮雨中高大到不可侵犯的巨大身影,骄傲道,“因为我不需要打伞。”
“因为有人会为你打伞……”他眼眸清凉,俯下身,伸手拉起她,语气轻软的就好像在哄着一个孩子,一个不懂事一个任性的孩子,他说,“那么,我替你打。”
她站起来,盯着他晕湿了的衣衫,颜色渐深,她看见他的指节上淋着雨水,雨珠沿着他清凉的指腹滴下来,一滴一滴,如同天上的甘露。她看着他的发丝也微微湿了……
她看着,现在他和自己一样了,一样了。她的眼睛宛若满江黑沉沉的湖水,盯着他,盯着他波澜不惊的眼睛里微微有些失措,突然扑过去紧紧地抱着他,扯住他衣服的边角大哭起来。
她哭着,他的衣服成了她的破布条。
她说,哥哥,你知道么,我不仅仅只有五岁,我其实已经很大了,我叫梁灼,是梁子雄的女儿,我曾经住在这个槐安城里,我的父王疼我,比任何人都疼我。她问,哥哥,你知不知道……
她絮絮叨叨说,清鼻涕擦在他的衣服上,她的手指冻得冰凉,他的身体温暖。雨水如注,越来越急,一点一点、一阵一阵洋洋洒洒落在江面上,竟似一场撕心裂肺的哭泣。
他没有说话,他只是伸出一只手,不打伞的那只手,轻轻地将手搭在她小小的脑袋上,没有抚摸,也没有任何话语。
周围安静下来,夜色浓稠。水珠溅进湖里,
扑通、
扑通、
扑通扑通,
越来越急,
扑扑扑、
扑扑扑扑……
雨水还在下,就好像这世界即刻便要淹没了一样,他依旧努力撑着那把早已遮不住任何雨水的青伞,身体直立,宛若一棵树,一棵长了千年的树,一棵千年老树那样巍然不动,那样坚毅。
顶天立地站在雨里,为她遮风挡雨。
她哭,她的泪水化在雨水里。
他没有哭,雨水横飞着飘进他的眼睛里,顺着他清高自许的鼻梁滴下来,一滴一滴居然好像一滴一滴眼泪。
她哭着,哭得好久,胸口起伏,哭得没有力气了。方才抬起头,看着那个少年,轻声道,我饿了,哥哥。
他看着她,放下那只搭在她后脑袋上的手,牵起她的手,往前走去。他衣衫在夜风里轻扬,在雨中泛着淡淡的清苦味,她跟在他身后,头发纷乱跌堕,亦步亦趋着。
接着,在他们身后,
一场预示着秋天就要来了的老雨哗哗哗、哗哗哗彻底地怒吼起来。
哗哗哗、哗哗哗
哗哗哗哗哗哗哗……
一瞬间,天地之间,只剩下衣衫深浅的颜色。
你有没有吃过一碗阳春面,在一个寒冷的雨夜,在点着灯的屋子里,灯光柔和,屋里到处弥漫着晒干了的柴火的清冽味,那里的床褥清香,植物间的气息,梁灼躺在那里,不会做梦,不会害怕,吃得饱饱的,不会流泪。
他会守候在她的床边,握住她的手,低哑着嗓子说,别怕。她会安然的闭上眼睛,她的耳朵里回荡着屋外滚滚雨水匝地的声音,冷风呼啸。她的眼睛里还映着屋外那片漆黑的夜,凄凉的夜色,凄清的江水,凄寒的深浅……
可是,她还是慢慢地困了,不再理会那些声音,心底笃然安定。她的梦里依然有人唱歌,凄婉的曲子。
032 狼豺女貌
天明,雨水还在下,淅淅沥沥,将溪镇这座江南小镇晕染成一副飘渺的水墨画,模糊不清。
梁灼的心底还是湿漉漉的,如同这潮湿的天气。那个少年叩门走了进来,眉色轻淡,浅浅的蕴着笑意,就如同被门外那瓢泼的大雨洗过一样清新宁馨,“收拾一下,我们走。”
梁灼一听,连忙起身揉了揉胡萝卜似的眼睛,就开始打点行李,也许是因为吃别人的嘴软吧,吃了别人家那么多碗阳春面,总得听话吧,而且他现在是要帮自己。
收拾好以后,走出去,那个少年已经等在那了,一把青伞,明媚的笑容。梁灼和少年出门的时候,外面的雨还在下,雨珠子斜打着,灰色的天空,整个溪镇水蒙蒙湿漉漉的,宛如一朵水墨画里刚摘下的山茶花,淡雅、古朴。
梁灼记起来小时候来过这,那时候还是梁子雄带她来的,带她去吃汤圆,吃桂花汤圆。那时候,梁灼总是一下能吃很多碗,总是被梁子雄哂笑,说小心吃成胖丫头就不好看了,那时候,梁灼总是贪恋汤圆里的那甜甜黏黏喷喷香的黑芝麻馅,那时候,她言笑晏晏,她笑靥如花,时光甜蜜得就如同此刻化在舌尖上的黑芝麻馅,可是她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
“怎么了,不好吃吗?”那个少年抬眼望她,深邃的眼眸望进她的眼底,令她一时间不知所措,支支吾吾道,“没、没,很好吃,很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他一笑,轻轻地用手中的筷子敲了敲梁灼盛汤圆的白瓷碗边沿,露出可爱的小虎牙。
“嗯嗯……”梁灼抿着唇点头应道,眼里还闪着微微的湿意,埋头津津有味的吃起碗里的汤圆。被人关心的感觉真是好。
就在梁灼吞下第三个汤圆的时候,突然门口走进来两个人,这两个人差点叫梁灼将刚刚咽下去的那三个汤圆通通吐了出来。
梁灼苦着脸拼命朝少年眨眼睛,头低得低低的,心想这下死定了。那个少年看梁灼这一副样子,眼里微微含笑,回过头去,只见走进来的那两个人就坐在他们的正对面的一张桌子上。
其中一个就是他才让梁灼去对付过的相思姑娘,另一个则是个肥头大耳,脑袋直接长在肩膀上的侏儒,看上去既凶狠又丑陋。他们一进来,店里的客人纷纷好奇地抬头去看,一时之间议论纷纷。
“你害怕……”他回过头来,漫不经心地在梁灼脸上一扫,说,“你在那紫雾之中不是还想一死了之吗?怎么这回倒怕了起来……”
梁灼不吭声,只是撅着嘴一脸闷亏地看着少年,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埋头继续调弄碗里的汤圆,稀拉过来稀拉过去的也不去吃它,心里却烦躁地很。
先前她在那紫雾之中也是有些冲动,现在她的心中却是系着青菱的尸体还放在那呢,她可不想看着可爱的青菱身体一点一点的腐化,可是她又不能对付得了相思,也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少年到底能不能帮到青菱。
“这大肉球是谁,怎么这么有福气……”
“还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可惜啊可惜”
……
那个胖侏儒一坐在那,就半眯着眼像个大爷似的四仰八叉,旁边的相思正情意绵绵双目含情地一口一口往他嘴里递送汤圆,那容貌,那情形,若随便换一个人那都是一副郎情妾意的绝佳写照,唯独这两人不行,这两个反差极大的人这样一坐,直叫人人胃里的肠子齐齐地都跳起舞来。
那人歪鼻斜口地正嚼着汤圆,忽然似乎听见了有人是在说他,忽地眼睛瞪得滚圆,大声道,“是哪个龟儿子在说老子,给老子滚出来。”
相思见他恼了,连忙温情款款地弯腰蹲下来,一张鲜嫩得掐下来水的小脸依偎在他那肥厚无比的大手掌上,一边轻轻摩挲,一边柔声道,“没有呢,相公。没有人在说你什么,你不要生气……”那声音婉转悠扬,犹如情人之间的呢喃声,真真是羡煞旁人。
那胖侏儒听了这话,冷冷一笑,反手一掌,“啪”地一下,清脆响亮,却是掴在了相思一张尖俏俏的可怜见见的清水脸上,怒吼道,“你这个贱人,你也欺负我听不见么?”
此话一出,只见众人说得越来越起劲,笑声也越来越响,目光更是不住往相思他们这边飘了过来。
相思挨了一掌,却依旧神色不改,轻笑着凑到那侏儒膝边,无限爱意地将脸贴在上面,盈盈道,“都是娘子我的错,你莫要生气了……”那模样就像一个深情的妻子正在向她的夫君撒娇似的。
梁灼心下奇怪这相思怎么对着这样一个看上去甚至有些变态的侏儒这样千依百顺,刚要开口问面前的少年。结果,话还未问出口,这个少年,连忙手一提,将梁灼一下拎起来,抱到了一边。
接着从梁灼眼前闪过一道薄薄的紫色的丝线,接着再去看,刚刚那些还在评头论足的人一个个立在那,一动不动了。
“他们,他们……”梁灼吓了一跳,死命搂住那个少年的脖子,脸上微微变色,睁大了眼睛,道,“她……她……难道灵力大会是她……灵力大会那些人……”
梁灼一手指着相思,一边断断续续道,“死了……都死了吗?”
“没有死,一个都没有。”少年将梁灼从怀里放下来,看着那两人,淡淡道。
“啊……”梁灼看着那些一动不动的人,他们的心脏都在刚才那一瞬间被剜去了,只剩下黑咕隆咚的大窟窿,怎么还会没死呢?
“只要她交出她脖子上的那个紫色挂坠,那么这些人就不会死。”少年拉起梁灼的手,淡漠道。
“那也要你有本事活着出去才行……”那个胖侏儒眼梢往上一调,神情最是剽悍,瞧起人来,也一副脾睨天下的姿态,全然没有将别人放在眼里,
033 不许骗我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走进来一伙人,个个面色苍白,瘦骨嶙峋的,看着怔怔叫人害怕。那些人一进来,瞧也不瞧一眼那些全被挖了心肺的人,只是兀自找了地方坐下来,大声吆喝着,“小二,给爷上几斤牛肉。”
“回爷,这店里只有汤圆。”那小二颤巍巍凑过去,小声答道。
那为首的一个青眉绿眼的人似是喝醉了,晕晕乎乎扯着那店小二的衣襟,大声吼道,“他奶奶的,小爷在这溪镇混了这么多年了,还从没听过谁……谁家的店里不卖肉的,快说,你这店叫什么名字?”
“回爷,这店叫田新堂。”那小二弓着腰,恭声答道。
“什么甜心宝贝的,爷不管,爷就要肉,你今天要是不给肉,爷就砸了你这铺子。”那人说完,猛地一拍桌子,连着他身后的那些人也都吵嚷着要肉要肉的。
“回爷,没有肉。您怕是来错地方了。”那小二虽然声音还是恭恭敬敬的,样子也很是谦卑,但语气却丝毫也没有退让之意。
“算了算了,来几坛子酒吧!”那青眉绿眼人后面的一个矮子上来推开了店小二,拉着怒不可赦的青眉绿眼人坐下来,闷头道,“算了,黑子,也该咱哥几个倒霉,本来还以为可以捞一笔的,不想竟遇到这等事,就连现在来喝酒吃肉都不行。”
那胖侏儒本来正打算要向梁灼他们动手,但后来瞧见了这群人又将怒火压制了下去,兀自低着头十分乖顺地品着相思递上去的汤圆,一双阴狠毒辣的眼睛却时不时地朝那些人身上瞟去,细细的听着他们的对话。
“这云都自古傍水而居,本来阴气就重,而这溪镇偏偏又是这云都之中阴气最重的地方,也怨不得咱哥几个运气背!”那一伙人坐了下来,后面一个脸上有刀疤的黑衣人端了一口酒,仰头一饮而尽,恨声道。
“就是就是,老子挖了好几年墓了,这还是头一遭。”
“大哥切莫生气,来来来,咱哥几个今日好好痛饮一番。”
“就是就是,管他什么清水墓黄水墓,咱只管好好喝上一番就是。”于是,那一群来历不明的黑衣人便举起酒坛子,你一碗我一碗的大口灌起来,就好像他们喝的不是酒水而是白开水一样。
旁边的小二见状忙又匆匆忙忙下去,硬是呼哧呼哧又端了好几坛子酒水上来。待到那青眉绿眼人回头猛地喝了他一声,方才喏喏退下。
“黑子,听说那清水墓是通往阴曹地府的,你都不怕……可真是,真是条汉子啊!”一个黑衣人端着酒坛子对着那青眉绿眼人摇摇晃晃道。
“爷……爷什么都不怕,都不怕!”那青眉绿眼人已是醉了,眼色朦胧的举着酒,朝着那伙人嘿嘿直笑,说,“要不然我怎么敢进那清水墓呢……可惜,可惜……就是过不了那条河……”
“是啊,那条河还真是邪乎,连着咱哥几个全都送了回来,简直和招了鬼似的……”
“那河不会就是传说中的奈何桥吧……”其中一个人醉倒在地上,伸着手指哂笑道。
“奈何桥我也不怕,我黑子天生胆大,什么也不怕!”那黑子哈哈大笑着又抱起了一坛子酒。
梁灼望着这些人,胡言乱语酒气熏天的,甚是厌恶,想叫少年带她走,可是抬头看身旁的少年神色微仲,似是有什么心事,便没有开口。
外面还在下着雨,雨声渐渐小了,却绵绸得很,湿湿嗒嗒的,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对面的那个胖侏儒一下子变得格外温顺,躺在那享受着相思一双素手盈盈投递,面上挂着一缕似笑非笑的神情,那几个黑衣的盗墓人一个个脸红脖子粗,却还在那拼命地灌酒,你一碗我一碗,你一坛我一坛,四周到处回荡着酒坛子相撞的乒乒乓乓声,还有那些哗啦啦的狂笑。店小二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躲在一边,倒是那老掌柜颇为淡定的样子,一手拿着紫砂茶壶,一手拨弄着柜台上的算盘,从开始到现在,无论下面怎么样喧闹,硬是连眼也不抬一下。
梁灼看了看那些人,又看了看碗里早已经冰冰凉凉的汤水,用食指戳了戳了那少年的手肘,道,“哥哥,我们走吧。”
可是那少年并没有回应,脸色木讷,眼神笃笃地盯着他面前那一碗动也未动的汤圆,很是凝重。
正当梁灼准备第二次开口的时候,突然一阵响亮的笑声从那群盗墓人所坐的桌子上传过来,那个青眉绿眼的人笑得尤为响亮,尤为刺耳。
“这位爷,你可愿意给奴家讲一讲那清水墓的事,奴家好生好奇。”却是相思,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到那群人之间,正坐在那青眉绿眼的黑衣人大腿上,雪白的柔夷缠绕在那青眉绿眼人黑黢黢的脖颈上,娇笑不已,微喘吁吁。
“我的乖娘子,我怕说出来吓坏你。”那青眉绿眼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边说,一双鸡爪似的大手就沿着相思的胸口往下伸去,引得旁边的人一阵大笑,俱是十分猥亵地盯着相思看。
“奴家要是怕就不会坐在爷的大腿上了,爷只管放心的说吧。”相思媚眼一抛,身子便如同一条蛇似的在那青眉绿眼人身上爬来爬去。
“啊……”突然周围的人全都倒吸了一口气,接着就是大口大口人喘粗气的声音。梁灼探着头正想看看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时,突然眼前一黑,那少年伸手遮住了梁灼的眼睛,在她耳边低语道,“小孩子不该看的。”
“可是我……我”梁灼挣扎着,想说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前世的时候也还嫁过人呢,可是那个少年的掌心很好闻,如同植物的味道,像花,像一株草,像一盏灯,梁灼觉得眼皮上微微发烫,那样的感觉就好像你在口渴的时候突然咕噜噜噜灌下了一杯清水。
过了一会儿,听不见任何声响了。一点也没有,一点也没有。
没有了那些人吵吵嚷嚷的喊叫声,也没有了划拳碰酒的声音,甚至也没有人离开时应该有的脚步声。
梁灼觉得奇怪,想睁开眼睛看到底怎么回事,就用两只小手试着去掰开那个少年盖在她眼睛上的手,无奈怎样掰也掰不开,只好作罢。
接着梁灼听到一个声音,似乎是胖侏儒的,“你很像一个人,你身边的人也是。”
梁灼不知道那个胖侏儒是不是对自己身旁的少年说的,少年也没有答话,只是梁灼紧紧贴着他,能感觉到他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
“好戏、好戏。”那胖侏儒咳嗽了一下,又猛地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震得梁灼耳朵眼都疼。
“相公,我们还是走吧,不然我怕……我怕……”一个轻柔如水的声音在梁灼耳边响起,是相思的声音,不过与先前对着那青眉绿眼人故意的娇媚不同,这次说话的声音格外的清雅,也格外的凄楚,如同一个未出阁的少女对着她最心爱之人时才有的纯情、深情。
“贱?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