惧的事情终于还是应验了!
右边墙上的铁栅门吱嘎打开,一个白面长须的官吏背着手,满脸微笑,从石阶上缓缓走了下来。身后鱼贯跟着两个男子,前面一个葛巾布衣,神色凝肃,正是程仲甫。
白面长须的官吏摇头道:“郑节级,许公子好歹是程真人的外甥,不看僧面看佛面,你怎么能如此莽撞。”口中假意斥责,脸上却笑眯眯的一点怪罪的意思也没有。
青衣汉子急忙行礼,道:“小的郑虎,参见李提刑李大人。”又朝程仲甫拱了拱手,淡淡道:“程真人,郑某职务虽轻,却也是朝廷命官,自然要一碗水端平,该怎么办怎么办。如果有什么冒犯的,你多包涵。”
程仲甫回礼道:“岂敢。郑节级刚正严明,有口皆碑,成都府人人皆知。许家勾结妖人,谋逆作乱,自当从严审问,别说区区鞭刑,就算灌铅、炮烙,也在情理之中。”
许宣惊怒交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郑虎既是管牢狱的节级,姓李的应当就是成都府路的提刑官了。父亲被官府以谋反之罪抓走,自己又稀里糊涂地身陷囹圄,平素视为至亲的舅舅,非但没有设法营救,反倒落井下石,说出这等恶毒冷酷的话来!
李提刑点头微笑道:“程真人深明大义,举报逆贼,又亲手将这小反贼擒拿归案,我们都甚为钦佩。等铲平逆党,报与官家,朝廷必有嘉奖。”
程仲甫道:“李大人过誉了。在下修道之人,行善积德乃本份之事。大义灭亲,不图荣华富贵,只盼天下太平……”
两人一唱一和,惺惺作态,听得许宣的心更如沉到谷底,悲怒得几将爆炸开来,截口喝道:“程仲甫!我们许家如何亏待你了?你居然如此……如此诽谤构陷!我爹忠君爱国,广行善事,每年捐助朝廷的钱粮药材车载斗量,叛的什么逆?谋的什么反?”
李提刑拂了拂下摆,施施然地坐在正前的椅子上,微笑道:“程真人、南掌柜,看来许公子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哪。”
跟随在他身后的另一个锦衣男子徐步上前,朗声道:“许正亭勾结魔门,作恶多端,府上的妖人术士不可计数,终日谈论大逆不道之事,我们这些伙计平日看了,多有不满,人人都可为证。他买下西湖边的废园,将妖后藏在墓中,几年内就吃了数以百计的童子,半个月前,更杀死了几十位青城道士与金山寺长老,就连张尚书之子张衙内也差点被他们害死。”
顿了顿,又道:“逆贼林灵素祸乱天下,被道佛各派镇于峨眉山顶,许正亭为了救出这魔门反贼,不惜让独子装病,求药峨嵋……这其中的种种细则,程真人与南某最是清楚不过。铁证如山,岂容狡赖?”
许宣怒极反笑,这些人果然是为了林灵素而来!
李提刑称此人为南掌柜,想必就是父亲最为倚重的成都南宝棠了。父亲一生坦荡无私、宽厚仁义,想不到末了却被一个至亲、一个至信联手出卖,无妄受此灭顶之灾!
郑虎喝道:“青钩子娃娃,死到临头还敢笑!”挥起铁棍便欲当头劈打。
李提刑摆了摆手,道:“本朝刑罚多行宽贷之策,就算是反贼,也当给他改过自新、戴罪立功的机会。只要许公子如实交代逆贼林灵素的下落,本提刑自当奏请官家,免去许家满门抄斩之罪,流放岭南,以观后效。”
许宣悲愤填膺,哈哈大笑道:“李大人你也太看得起我啦,许宣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长这么大第一次踏出临安府,知道什么魔门道门?倒是我舅舅天天想着修炼得道,无所不用其极,这次借我生病之机,主动请缨,上了峨嵋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大有可疑。大人如果想问什么妖人的下落,不如给他一百记杀威棒,以观后效。”
程仲甫淡淡道:“宣儿,李大人念你年纪尚幼,给你反省自新的机会,你莫不识抬举。你与葛长庚勾结妖魔,盗夺林灵素,害得峨眉山方圆百里惨遭涂炭,道佛各门均可为证。再者说了,几日之前你尚且面黄肌瘦、奄奄一息,除了林灵素的‘百衲之身’,又有什么妖术能让你有这等脱胎换骨的变化?”
灯火映照在他的眼睛里,灼灼如鬼火,一字字地道:“靖康之耻,那妖孽难辞其咎,实乃我大宋第一逆贼。和他沾边,便属死罪。你若想保全许家上上下下几百条人命,就赶紧说出‘乾坤元炁壶’的下落。”
正文 第一卷人间世 第四十五章封棺
程仲甫森然道:“靖康之耻,林灵素那妖孽难辞其咎,实乃我大宋第一逆贼。和他沾边,便属死罪。你若想保全许家上上下下几百条人命,就赶紧说出‘乾坤元炁壶’的下落。”
许宣想起父母,想起仁济堂,想起家中的老老少少,胸喉如被巨石垒堵,无法呼吸。比起愤怒,更汹汹难止的,是锥心彻骨的悲楚与难过。想要狠狠地啐他一口唾沫,泪水却不争气地夺眶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是什么样的贪婪与邪念,可以让一个人溟灭良知,丧心病狂若此?他究竟该怎么做,才能保全父母,保全普天下如父母般无辜的百姓?如果两者不能并全,难道真要牺牲许家上下几百条人命么?
那几人见他突然流下泪来,只道起了恐惧求生之念,互相使了个眼色。
程仲甫又叹了口气,道:“宣儿,你当我真的如此狠心?你娘是我至亲的姐姐,她过世得早,临终时将你托付我照料。从小到大,我只当你是亲生儿子一般。但你可曾想过,个人生死事小,天下为大。那妖孽险些害我大宋亡国,若不将他交付朝廷,又怎对得起枉死的千千万万百姓?万一让他逃脱,浩劫再起,你也罢,我也罢,岂不都成了千古罪人……”
他不提这话倒也罢了,一提许宣怒火更如熔岩喷薄,“呸”地一声朝他唾去,咬牙喝道:“你这人面兽心的狗贼,少来惺惺作态!有种就立即将我杀了,只要我有一口气在,终有一日……终有一日,我要将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盛怒之下,连声音也颤抖起来。
程仲甫脸色微变,李提刑摇头道:“许公子,你磔刑在即,却想着剐舅舅的肉,忤逆犯上,死不改悔,神仙也救不了你了。”站起身,道:“郑节级,这里就交给你了。本朝刑罚虽然‘宽’字当头,但对于那些执迷不悟的反贼,却只好用用重典了。”
郑虎冷笑一声,道:“李大人放心,在小的手里,还没有张不开的嘴。”李提刑三人方一走出水牢,便猛地一提铁索,将许宣高高拉起,铁棍旋风似的扫击在他左膝上。
许宣痛得泪水交迸,还不等叫出声,右膝、脊背又被连环猛击,骨头仿佛全都碎成了齑粉。
郑虎凶残狠辣,远近闻名,犯人见了他,无需用刑,便哆哆嗦嗦地画押招供。成都的百姓常常拿“郑老虎”吓唬不听话的孩子,有人甚至呼之为“郑太岁”。
他跋扈惯了,见许宣在他面前如此强倔,早就火冒三丈,有了李提刑的准许,更无半点忌惮,什么毒辣的招数全都使了出来。
铁棍、棘鞭、烙铁、钢针、老虎凳……半个时辰里,邢架上的种种工具一一用遍。
许宣被折磨得鲜血斑斑、体无完肤,指骨、肋骨、腿骨……也不知碎断了多少,几次昏厥,几次又被冷水浇醒,忍无可忍,恨不能立时死了。
好几回近乎崩溃,险些便要吐露实情,但他一想到葛长庚那句“‘朝闻道,夕可死矣’。既是求道之人,又怕什么生死”,顿时又耳根烧烫,热血上涌,咬紧牙关苦苦强捱。
实在难熬了,或纵声怒吼,或大笑唾骂,到了后来,嗓子都喊哑了,垂着头,奄奄一息,却始终不肯求饶。
郑虎想不到这||乳|臭未干的少年居然如此顽强,又是惊讶又是恼怒,森然道:“格老子,你个瓜娃子死鸭子嘴硬,不上架烤烤不行。”抓起一根烧得通红的烙铁,“哧”地抵在他的小腹上。
许宣大叫一声,焦臭四溢,顿时晕死过去。
昏昏沉沉又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再次醒来时,水牢里空空荡荡,昏黑一片,郑虎已经不知去向。
他全身浸在冰冷浑浊的水里,仅有头颈露于水面之外,每吸一口气,心肺便辣地一阵灼痛,腿、臂、胸、背……更是无一处不疼。所幸奇经八脉并无大碍,筋骨虽伤,仍能动弹。
正想用“翠虚金丹法”驱寒取暖,腹中的乾坤元炁壶突然一动,脑海里又传来林灵素细弱的笑声:“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小子,你若早听寡人的话,又何须受这等鸟气、吃这些苦头?”
许宣一凛,必定是刚才郑虎烙灼腹部,震动了葫芦塞口,又让这妖孽找到了一丝缺漏,足以对他传音入密。
好在乾坤元炁壶是上古神器,隔绝阴阳,只要封印未除,林灵素便逃脱不出,别人也难以查探到任何异动。林灵素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传话给除了他之外的第三人。
又听林灵素说道:“我早说过啦,你我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老子纵横天下几十年,快意恩仇,什么本都赚回来啦,就算立刻死了,又有什么打紧?可是小子你就不同了,父母双全,拖家带口还有几百条人命,嘿嘿,等那狗皇帝一下诏令,稀里哗啦全掉了脑袋,那可热闹得很哪。”
许宣知他煽风点火,不过是故意激自己放他出来,当下闭着眼睛运气调息,只当没有听见。
林灵素笑道:“小子,你刚才昏迷时,没听见那两个牢子说话么?许家勾结妖人谋反,十恶不赦,满门抄斩就这两天的事儿了。明日你爹就将被押解进京,和你娘一起凌迟处死。啧啧,你看了一场病,害死一家人,算不上绝后,至少也是空前了……”
“住口!”许宣心中一颤,再也按捺不住悲怒,哑声道,“上有神明,下有朝廷,就算老天不开眼,我爹有赵官家御赐的牌匾,大理寺也绝不会任这些j贼胡来!”
这句话说得虚软无力,与其说是驳斥林灵素,倒不如说在安慰自己。
林灵素哈哈笑道:“提点刑狱司都来审你的罪了,你还以为能够翻供么?天下乌鸦一般黑,罪名莫须有。别说你区区一个临安府的药商,就算是耿直如苏东坡,忠义如岳少保,狗皇帝还不是要贬就贬,要杀便杀?更毋论这些狗官和道士了,个个道貌岸然,心肠却狠毒如蛇蝎,在他们手里,老百姓轻贱得就如同蚂蚁,生死予夺,不过在覆掌之间。你既已落到他们手里,交出老子也罢,不交出也罢,一样被捏死灭口,全家陪葬。”
顿了顿,悠然道:“亡羊补牢,犹未晚矣。小子,只要你现在吐出葫芦,揭开封印,寡人不但帮你报仇,杀了这些狗贼,还保证救出你许家大大小小所有人命,一个也不少。”
许宣咬着牙闭目不答。他虽然早已横下一条心,抱着必死之念,但想到自己一意为救天下苍生,到头来却累得全家抱屈枉死,仍不免悲怒难忍。脑海里闪过父亲与小娘将被凌迟处死的画面,更是呼吸如窒,痛如刀绞。
林灵素道:“小子,你不肯放我出来,是怕我作乱杀了狗皇帝呢,还是怕我宰了那些假惺惺的秃驴和贼道士?又或者是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祸害了大宋的百姓?嘿嘿,没有老子,这些百姓被狗皇帝压榨得还不够么?终日欺侮他们的,究竟是被镇在峨嵋山几十年的林某人,还是那些敲骨吸髓的‘父母官’?”
他口才原就极佳,再加上那魔魅沙哑的嗓音,每一句话都如楔子似的钉入许宣心底,听得他心烦意乱。
林灵素又道:“试问天底下除了父母,还有谁真的待你好?就算你为了那些百姓着想,那些百姓与你又有什么相干?究竟是那些素不相识的人性命重要,还是你的骨肉至亲重要?”
他没说这句话前,许宣原已有些动摇,听了这句话,眼前突然闪过峨眉山下的残垣断壁、那些那些惨死的乡民,和那匍匐在母亲尸体身上嘤嘤哭泣的女婴……心底又是一震。
正自心乱如麻,“当”地一声,牢门突然打开,郑虎领着两个如狼似虎的狱卒奔跃而下,朝上招手喝道:“快点,快点!”
咚咚连声,又有几个皂衣大汉抬着楠木棺材,东碰西撞地穿过牢门,拾级而下。棺材显是刚刚漆过,油光可鉴,气味刺鼻。
棺材都已抬来,难道这些人当真要在这里杀死自己?许宣虽不畏死,事到临头,仍不免一阵锥心的森寒恐惧。
那几个狱卒大步上前,将他从水里抽拔而起,七手八脚地卸下铁索,戴上几十斤重的枷锁和脚铐,用铁皮罩封住其口鼻,只留了鼻孔呼吸,而后抓起双肩、双足,齐声大喝,将他丢入楠木棺材。
还不等他回过神来,众狱卒又嵌上棺盖,“咄咄”迭声,用铁钉钉得严严实实。
霎时间四周一片黑暗,只听见林灵素的声音在他脑中嗡嗡笑道:“妙极妙极,爹娘被千刀万剐,儿子被封棺活埋,这就叫‘青衫就黄壤,江海永相望。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正文 第一卷人间世 第四十六章神宵
片刻之间,棺材便已封盖严实。
许宣戴着枷锁,动弹不得,棺盖四周边缘虽留了一排气孔,仍觉说不出的逼仄烦闷,几欲窒息。
棺材摇摇晃晃,似是被那些狱卒重新抬起,又碰碰撞撞地走了一会儿,隐隐听见“哗哗”的水声,遄急如河流。
许宣心中一沉,难道这些人要将他抛入锦江之中?转念又想,如果真要将他溺死,又何苦封入棺材,多此一举?再说成都府的牢狱应当在衙门附近,怎会这么快就到了锦江河边?
正自狐疑,那几个狱卒齐声低喝,将棺材抛起,“咚”地一声重重砸落,左右摇晃,颠得他骨骸如裂,剧痛难忍。
接着又听摇橹之声,吱呀不绝,仿佛到了一艘船上,颇有规律地摇摆起伏。许宣脸颊贴着棺木,恰好与一个气孔挨得很近,眯起眼想要看个究竟,却只瞧见一片幽黑混沌。
林灵素笑道:“葛老道将‘翠虚金丹法’都传了给你,却连最为简单的‘隔垣洞见’也没教会,忒也差劲。嘿嘿,就你这点儿本事,连爹娘也保不住,还想解救天下苍生?”
许宣心道:“你神通广大,还不是一样被困在葫芦里,求我放你出来?”奈何被贴皮罩封住口鼻,无法反唇相讥。此时恐惧渐消,暗觉奇怪,不知这些人以船载棺,要将自己送到哪里去?
他凝神聆听,除了桨橹水声,与寥落空洞的回音,竟没有一丝其他声响,不象在江中航行,倒像是在地河里行进,心中更感讶异,难道水牢竟有秘道,连至地底暗河?
正自好奇,又听有人轻轻拍了拍棺盖,叹道:“宣儿,识时务者为俊杰,舅舅也是不得已。怪只怪你爹与葛真人交情深厚,才引来此劫。你若早些交代林灵素那妖孽的下落,舅舅或许还能打点上下,救你爹娘性命,现在……唉,现在已经太迟了。”
听见他的声音,许宣怒火登时又腾地直冲头顶,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双手猛然一振,“格”地轻响,那厚重坚实的木枷锁竟然被他震出了一道裂纹。
他心中一跳,又惊又喜,随即又觉一阵彻骨的剧痛,汗水涔涔而出。被郑虎折磨了许久,虽然未曾伤及经脉,但肋骨、臂骨皆有断折,这般使劲,难免牵扯到多处伤口。
程仲甫浑然不觉,又叹了口气,道:“那妖孽是天下公敌,即便赵官家不拿你,你迟早也要落入道、佛、魔某一派的手里,吃的苦头可就不止这些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为了取你腹中的乾坤元炁壶,别说是开膛剖肚,就算将你片剐下锅,那些人也一样做得出来。舅舅这么做,也是让你少受些苦楚。”
许宣脑中“嗡”地一响,原来这厮早已知道葫芦在自己腹中!但他为何不径直剖肚夺取?突然想起离火姥姥的惨状,顿即恍然。这j贼必是惧怕林灵素的“盗丹”,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他心里又是惊怒又是鄙夷,继续侧耳聆听,程仲甫却再无话语。四周寂寂一片,只有韵律而轻缓的摇橹声。
过了好一会儿,“笃”地一声,船身象是碰在了什么坚岩石礁上,回旋停顿。接着又听几人细碎急促的脚步声,棺材前端猛地朝上倾斜,似是被人抬起,摇摇晃晃地朝上走去。
气孔里斜射入丝丝微弱的光线,隐隐还能闻见些香火的气息。越往上走,香烟的味道越来越浓烈,伴着似有若无的唱祷诵经声。
许宣一凛,看来此地不是佛寺,就是道观。
程仲甫是铁剑门大弟子,当然不会将自己交给佛门。青城山与成都府相距咫尺,城内城外均有不少青城派的道观,这些牛鼻子要想勾结官府,与牢狱暗通秘道,自非难事。
棺材左摇右晃,走了一盏热茶的功夫,诵经声越来越响,那经文听来极为古怪,不象是道教典籍,倒像是什么咒语。许宣才凝神听了片刻,便觉气血翻涌,说不出的烦恶窒闷。
“我当是谁,原来是这狗贼!”林灵素忽然冷笑一声,森然道,“小子,你舅舅不仅出卖了你们一家,连他自己的掌门师兄也一并给卖啦。”
林灵素嚣狂桀骜,玩世不恭,即便被困壶中,亦始终谈笑风生,揶揄调侃。许宣自“遇见”他以来,从未见他有如此刻这般愤怒,心中暗奇,不知这妖孽所说的“狗贼”是谁,竟让他如此怨毒?
经咒声越来越响,棺材随之剧烈摇晃起来。抬棺的几人似是支持不住,跌跌撞撞地朝前冲了几步,便慌不迭地将木棺放在地上。
棺盖“仆仆”连震,洇开一圈圈银光,刺得许宣几乎难以睁眼,凝神再看时,猛吃一惊,原本厚实漆黑的棺盖竟变得透明如玻璃,水波似的微微荡漾;朝上观望,直如置身于湖底。
四周朱梁红柱,香烟袅袅,站着数十名皂衣道士,果然是一个颇为雄伟的宫观大殿。
棺边立了个紫衣玉冠的道人,背负长剑,斜持拂尘,左手按在棺盖上,光波荡漾。那人两鬓如霜,肌肤却光洁如玉,如果不是眉心有一道紫红色的疤痕,看起来简直秀美如女子。
紫衣道人双眸炯炯地凝视着他,微笑道:“灵萼兄,你我当年初识于白鹿崖下,今日又重逢于青羊宫中,‘乘彼白鹿,手翳芝草,疑是青羊老’,不知这算不算天意?”左手忽然朝下一压。
许宣胸肺如堵,铁面具猛地迸裂开来,呼吸大畅,又惊又奇:“原来这里竟是南郊青羊宫。此人能隔着棺盖将铁面罩震开,真气忒也强猛,听他口气,似乎和林灵素那老妖怪是旧相识了,却不知是谁?”
念头未已,丹田内突然嗡嗡震动,只听林灵素哈哈笑道:“操你奶奶的狗屁天意!王文卿,老子正准备出了峨嵋,就上蓬莱度你尸解成仙,想不到你自己送上门来了,妙极,妙极!”
许宣大吃一惊,才知道此人竟是和林灵素齐名的“冲和子”王文卿!
此人与林灵素同创“神霄派”,其“五雷电剑”更被誉为“天下四大气剑”之一,难怪这一掌拍下,不但震碎了他脸上铁罩,就连乾坤元炁壶的封印也一齐撞开。
王文卿微笑道:“二十年没见,灵萼兄还是舌利如枪,风采依然。可惜这里不是九华顶,也不是武夷山。贫道费十年之功,采东海扶桑,制成这镇魂棺,为的就是今日。”
说着,右手夹起一枝四寸来长的青铜钉,猛地拍入棺盖。许宣一震,象被千钧巨力当头倾轧。
林灵素哈哈狂笑道:“王文卿呀王文卿,你费尽心思,不就是想要老子的《神霄五雷谱》么?可惜二十年前、九华山下,那秘笈早就被老子连同各派心法一起烧成了灰烬!要想知道怎么五雷合一,渡过天劫,就乖乖地放我出来,自断双脚,磕头请罪……”
“咄咄”连声,王文卿又将十二枝铜钉拍入棺沿,道:“灵萼兄,既然你都记在心底,那最好不过。等我将这一百零八枝‘搜神钉’全部钉入,你说也罢,不说也罢,贫道自然有法子知道。”
林灵素嘿然道:“很好,很好,我倒想见识见识你的新本事。可惜三教各派的龟儿子正满城搜寻老子,你弄出这么大的动响,只怕不等老子魂魄出窍,那些牛鬼蛇神就全都找上门来啦。”
王文卿摇头道:“放心,这具镇魂棺以扶桑神木、海底混金砂,外加上古一十三种神器煅烧三年而成,阴阳两隔,神鬼难逃。那些人就算长了千里眼,顺风耳,也看不见,听不着。”
他双手越怕越快,钉钉入木,四周众道士的咒语声也越来越响,棺材随之急剧摇震,惊涛骇浪似的从四面汹汹挤压。
许宣想要呼吸,却觉得心肺憋涨欲爆,体内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条经脉都仿佛要炸将开来。想到自己竟要莫名其妙地死在这棺材里,连父母最后一面也无法见着,惊怒悲沮,恨不能纵声狂吼。
“生风,炼火!”
王文卿双掌飞旋,猛地往棺盖上一拍,那一百零八枝“搜神钉”顿时窜起青紫色的簇簇火焰。
四周道士齐声念咒,拔剑绕棺飞奔。数十道剑光闪电似的缤纷乱舞,刺得他双眼酸疼,无法睁开。
火焰越来越猛,镇魂棺虽然纹丝未损,却如鼎锅似的烧得滚烫,刹那之间,许宣的背部、双肩、臀股……等与棺木交贴处的皮肉就如被灼焦了一般,青烟直冒,疼得嘶声大叫。
也不知是否被他体内反弹的真气所激,那玛瑙葫芦在丹田内呼呼飞转起来,与身外的气流逆向,麻花似的绞扭,越发痛不可当。
林灵素传音喝道:“小子,要想活着救你爹娘,就意守丹田,跟我念诀。”
到了这等境地,许宣已别无选择,只有忍痛强聚意念,跟着他一字一句地诵道:“意如混沌,气似太虚,炼气化神,炼神化道,三关三田,水火坎离,奇经八脉,息息归根……”
正文 第一卷人间世 第四十七章五雷
许宣迷迷糊糊中,忽听林灵素大笑道:“想炼老子的魂魄,哪有那么容易!你就是叫上一千个牛鼻子,钉上一万枝搜神钉,也不能奈你爷爷何!”
接着头顶一麻,只觉遍体真气狂涛骇浪似的冲上了泥丸宫,“格拉啦”迭声脆响,枷锁竟接连迸裂,神智陡然一醒。
凝神望去,上方波漪荡漾,光影闪烁,王文卿等人有如水中倒影,急剧晃动摇曳。
狂风骤起,布幔横飞,大殿外突然亮起数十道闪电,如银蛇乱舞,将青羊宫照得一片蓝紫。
还不等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大殿屋顶突然亮起一团刺目无比的眩光,“轰隆隆!”惊雷叠爆,隔着镇魂棺,仍觉震耳欲聋,肝胆尽裂。
横梁、画栋尽皆碎断飞炸,尘土弥漫,雄伟壮丽的三清殿竟瞬间轰然坍塌。神像、铜he、石鼓……纵横乱舞,两个年轻的道士挡避不及,顿时被撞得口喷鲜血,翻身飞跌。
众道士大惊,纷纷挥剑扫挡,咒阵大乱。几根梁木重重地撞落在镇魂棺上,应声断裂,又被火舌卷着,窜起熊熊火焰。
王文卿脸色微变,喝道:“归位布阵!”反手拔出背后长剑,银光如龙,直破夜穹,高声道:“三十六天罡剑,破风辟雷……”
话音未落,黑漆漆的夜空中又窜起百十道闪电,交错狂舞,林灵素大笑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
许宣脑中嗡的一响,但觉丹田、玄窍、脊柱、泥丸宫……豁然贯通,真气如爆,全都由头顶炸涌而出……
天地骤白,雷声滚滚,夜空中突然荡开一重重绚丽无匹的霓霞虹彩,漫天霹雳汇成一道巨大的炽光,势如银河崩泻,朝着大殿呼啸劈落!
众人哗然奔散,就连王文卿也被那银光气波迫得衣裳乱舞,硬生生朝外飘移出十来丈远。
许宣心中剧震,突然想起那夜峨嵋山上,妖后惊天动地的雷霆一击。情景仿佛,但这一次闪电之密集,威力之狂猛,更胜前者数倍!
念头未已,那道苍龙似的霹雳已挟卷飓风,猛然撞击在棺盖上。
“轰!”他眼前一黑,天摇地动,周身如被厉电穿透,从里到外层层迭爆,每一寸皮肉、每一处骨骼、每一条经脉,都仿佛随着枷锁、铁链、镇魂棺……炸碎成了万千碎片!
电闪雷鸣,轰隆之声不绝于耳。
众道士争先恐后地飞掠逃散,回头望去,但见烟尘滚滚,烈火熊熊,四周殿宇尽化颓垣。
正自惊魂未定,忽见霞光喷吐,棺木横飞,一道人影破空冲起,抱头怒吼,遍体鼓起一轮虹霓似的刺目光芒,照得夜空光怪陆离。
赫然正是许宣。
众人大骇,程仲甫的脸色更是瞬间惨白。想不到林灵素受困神壶,又被封于镇魂棺内,竟仍能引借天雷,一举破棺脱身!
王文卿喝道:“结飞剑阵,绝不可让那魔头出来!”众道士如梦初醒,纷纷布阵捏诀,驭剑围攻。
林灵素的笑声在道观中嗡嗡回荡:“已经太迟啦!‘王娘子’,多谢你助我一臂之力!”
剑光密集如流星,攒射在许宣周围的光轮上,银华暴涨,激撞起万千朵银花白点,四下反弹抛飞,蔚为壮观。
许宣仰头狂啸,痛苦已极。
“呼!”一个精致小巧的玛瑙葫芦从口中悠悠飞升,缓缓旋转,在绚光与霹雳的交相辉映下,越发显得剔透玲珑,闪耀着妖艳而又奇诡的光芒。
王文卿眯起双眼,也不知是惊是怒,叹道:“好,好!好一个‘五雷轰顶’!没想到我为你特意炼制的棺材,反倒成了你救命的挡箭牌。”大袖一挥,长剑冲天怒射,闪电接二连三地劈入其中,鼓起一团又一团的眩光,淡淡道:“我倒要瞧瞧你究竟还有什么通天本领,能从这青羊宫逃上九霄。”
玛瑙葫芦越转越快,突然“嘭”地一声,绚芒四射,冲出一道人影,哈哈大笑道:“逃走?‘王娘子’,这么多年没见,我对你朝思暮想,叙旧还来不及呢,怎么舍得逃走?”
闪电乱舞,照得那人脸白如纸,双眸灼灼如星,嘴角挂着讥诮的笑容,俊朗之中又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桀骜不驯与英霸戾气。若不是双膝俱断,两鬓又略有斑白,简直就是颠倒花丛的翩翩佳公子。
被他目光笑嘻嘻地一扫,众人毛骨悚然,不自觉地朝后退了几步,。
王文卿双眸又复平静如潭,微笑道:“想不到灵萼兄受困峨眉二十年,双膝俱断,琵琶骨尽废,脾气却还是一点儿没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很好,很好,和你的先人可是大相径庭哪。”
他指诀捏舞,长剑连着闪电,在空中嗡嗡狂震,就像一条暴怒的白龙,张牙舞爪,随时都将猛扑而下。
“老子帝胄之身,堂堂七尺大丈夫,自然做不出像你这么贪生怕死、卖友求荣的无耻之事。”林灵素翻身抄住乾坤元炁壶,轻轻巧巧地骑坐在许宣的脖子上,招手笑道,“来来来,小别胜新婚,‘王娘子’,咱们这么久没见,不如先亲热亲热。”
王文卿外貌秀美,冲淡宁静,故而自号“冲和子”,门下弟子最恨的便是外人讥讽其为女子,此刻听这魔头口口声声地谑称师尊为“王娘子”,众道士无不面露怒色。
一个高大挺拔的年轻道人踏步上前,喝道:“大胆妖魔!死到临头,还敢对国师不敬!要想死个痛快,就老老实实地说出‘神霄谱’的下落。否则这回断的可就不是你的两条腿了……”
话音未落,“叮”地一声,他手中的青钢剑竟无端端地碎炸成数十截,接着双膝鲜血激射,惨叫着抱腿摔滚在地。
众道大哗,骇怒交迸。
这受伤的道士年纪虽轻,却是王文卿最为宠爱的三大弟子之一,名叫凌猎,剑术超绝,真气更已修至真人级最高境界。除了聊聊几人,竟无一看出林灵素如何动的手脚。
许宣自被那雷霆轰顶后,浑身火烧火燎,浑浑噩噩如在梦里,听见众人的惊哗与说话声,心中一凛,猜到林灵素已逃出神壶,又是惊怒又是懊丧。
又听林灵素哈哈笑道:“龙传龙,凤传凤,老鼠的徒弟会打洞。‘王娘子’,你收了这么多酒囊饭桶,白白糟践了我‘神霄派’的威名。嘿嘿,老子让你们看一看什么才是真正的五雷。”
话音未落,闪电乱舞,漫天纵横如阡陌的蓝光从天而降,冲入他的头顶,又汇入其双掌,再透过乾坤元炁壶没入许宣的天灵盖。
许宣头顶如炸,纵声狂吼,浑身真气再度如火山爆发。两人陀螺似的冲天飞旋,鼓涌起羊角风似的霓光气浪。
雷声轰鸣,众道士喉中一甜,还不等醒觉,便被那狂飙似的气浪撞得口喷鲜血,惨叫着拔地飞起。
几在同时,空中光芒暴涨,王文卿所御飞剑化若长虹,尖啸着猛撞在林灵素的后心,“轰”地一声,炸涌起巨大的七彩光波。
气浪所及,摧枯拉朽,四周草木尽折,沙石碎炸,就连二十余丈外的铜塔、围墙也轰然崩塌!
许宣天旋地转,酥麻如痹,仿佛腾云驾雾似的冲上了云霄,又仿佛无傍无依似的坠入了渊底。
混乱中,只听见林灵素哈哈大笑:“‘王娘子’,再过片刻,满城僧道必定追循这闪电而来,见不到老子,不知你该怎么向天下人交代!”
笑声合着雷鸣,在他耳边不住地嗡嗡回荡,气血翻涌,周身如裂,眼前急速旋转的霓光虹彩,绚丽得如同昨日江上的晚霞,如同夕阳下璀璨的蜀锦,如同白素贞那嫣然俏丽的笑容……
他想要凝神看个清楚,却突然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接着“哗”地一声,冰凉刺骨,口鼻喉耳接连灌入冷水,胸肺憋闷欲爆,顿时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短短几日之内,许宣也不知昏迷了多少次,这一回更如同做了场漫无边际的梦魇。
他晕晕沉沉地,仿佛听到了许多嘈杂的声音,看见了一些模糊的身影,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尖锐剧痛,几次想要醒来,胸口却如压了巨石,眼皮更沉逾千钧。
又不知过了多久,肠胃突然剧痛如绞,许宣“啊”地一声,猛地坐起身来,睁眼望去,骇得魂飞魄散,还不等大叫,已被身旁那人紧紧捂住口鼻。
那人脖子上戴着枷锁,蓬头乱发,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正从他被剖开的肚子里拉出血淋淋的肠子来!
许宣又骇又怒,刚想奋力挣扎,肚子便被牵扯得钻心地疼痛,冷汗遍体冒出。那人右手猛地一揪,将他肠子扯断,低声道:“小子,要想活命,就老老实实待着别动!”
许宣眼前一黑,疼得几欲昏厥。
那人也不知从哪里取来一团肠子,塞入他的腹中,又抓起针线,飞速穿缝,嘿然道:“他奶奶的,五雷连环轰顶,又捱了那狗贼一击,你小子五脏六腑全都碎了,居然还能侥幸活命,葛老头儿的金丹果然有点儿门道。嘿嘿,老子向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救你一命,欠你的就算全都还清了。”
正文 第一卷人间世 第四十八章换体
那人一边抓起针线,飞速穿缝许宣的肚腹,一边笑道:“他奶奶的,你小子被五雷连环轰顶,又捱了那狗贼一击,五脏六腑全都碎了,居然还能侥幸活命,葛老头儿的金丹果然有点儿门道。嘿嘿,老子向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救你一命,欠你的就算全都还清了。”声音再也熟悉不过,赫然便是林灵素。
许宣惊疑骇异,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忍痛环顾,四周三面石墙,一面铁栅栏,铁栅栏外是漆黑阴森的走道,一盏昏黄的油灯明灭摇曳。
低头望去,自己双手、双脚都戴着镣铐,身穿粗麻囚衣,上身袒露,胸膛、肚腹上有着一横一斜两道长近一尺的新疤,全都以黑线穿缝,稍一动弹,便渗出点点鲜血,痛不可当。
林灵素手指穿梭,正捏着针线缝合他小腹上的创口,身边丢了几团黑乎乎、血淋淋的东西,仔细一看,竟是心脏、肝肺之属。饶是他胆大包天,也不禁寒毛直乍,骇惧难言。
“好了,大功告成,”林灵素丢掉针线,拍了拍手,“牢里没你这等年纪的小孩,这些内脏未必完全匹配,你且将就着用吧。”
牢里?许宣心中一沉,大感沮丧。
这里铁窗石壁,除了大牢又会是哪里?看来他们终究未能逃脱,还是被王文卿等人擒住,囚禁狱中。
再一细想他话中之意,忽然寒意钻心,脸上起麻。难道他将自己开膛破肚,竟是为了将碎裂的脏腑一一替换?那么这地上的内脏,?br />免费电子书下载shubao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