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罗伸手抚上他眼底的红痕:“就这一次,那两个字我不会再说第二次的,因陀罗。”他低声咳嗽着,却忍不住扬起唇角,露出一个戏谑的表情,“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失态啊……那两个字,也是你不肯释怀的噩梦是吗?”
因陀罗握住他的手,一动不动的看着他:“什么时候?”
“让我想想,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阿修罗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认真思考起来,“应该在我写信给斑,让他回来代课的时候就知道了吧。那个时候我看见了,我去牛津找你,不小心撞见了你和那个神学院的教授见面……”说到这里时,他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我当时很不舒服,我以为……所以多留心了一下,没想到机缘巧合,看见了那张照片。当时我的脑海里思维很乱,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浑浑噩噩的回了剑桥,我觉得很累,需要有一个人帮我代课,于是给斑写了信。没想到第二天一觉醒来,我已经记不起前因后果。”
阿修罗长久的看着他,反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脸上:“直到刚才,我从睡梦中醒来,才想起了这一切。其实如果可以,我宁愿自己一辈子也想不起来。但现在想想,我又很庆幸自己想起来了。人如果带着遗憾死去,未免太可惜。”
“我不会让你死的。”因陀罗看着他,最后俯下身,完完全全的拥抱住他。
“可是我想再陪陪你,再看看你。一直以来,我都听你的,这一次,你也听听我的话吧。而且,就算你现在要把我送下去也来不及了,火就要烧到你的药品储藏室了。”阿修罗感受着这个拥抱,闭上眼,艰难的抬起手回抱住他,“你从来没有这么抱过我,因陀罗。就这样,再多一会儿好吗?”他的话语里有说不出的满足与疲倦。
“……好。”
阿修罗抱着他,唇角的笑意微苦:“因陀罗,你究竟是怎么看我的呢?你的弟弟?你的朋友?还是……一个一厢情愿的傻瓜?”
“我把你当爱人。”
横梁垮塌,火焰席卷而来,将他们的身影彻底埋葬其中。
剧烈的爆破声是在柱间抱着斑还未跑出宿舍楼时发生的,整个楼道摇晃,粉尘迷了眼目,肩膀被碎石砸的几乎脱力,但他还是咬牙坚持跑完了最后一段路,带着斑来到了安全的空地处。
几乎是同时,更猛烈的大火包裹了整个建筑,断绝了再进入的可能。
“教授!”手上终于无法再用上一点力气,柱间却不肯撒手,咳嗽着抱着斑摔倒在地,回头看着那一片火海,只觉得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他想要靠着抱紧怀里的男人来汲取一点力气,却徒劳无功,心脏空洞的跳动着,把现实最残忍的一面送到他的面前。
“咳,咳咳……”斑低声咳嗽起来,挣扎着醒了过来,就被一个拥抱勒得几乎窒息。他皱起眉,有些恍惚的看着面前的男人,“柱间?”
“我在。”柱间低声回答。
斑隐约从他低沉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什么,转头就要看向宿舍楼的方向:“教授呢?他……”
然而下一刻,他就感觉有一只颤抖的手捂住了他的眼睛,抱着他的那个男人将头抵在他的肩膀上,语气压抑,仿佛在努力克制所有情绪:“别看。”他的声音沙哑而沉重,又重复了一遍,“别看。”
斑身形一僵,随即伸手抚上了捂在自己眼前的那只手,消化着那两个字背后的潜台词。
“阿修罗还在里面?”斑听见自己的声音低沉发问。
“是,”柱间闭上眼,“还有因陀罗教授。”
斑握着柱间的手,示意他不用再遮挡自己的视线,然后同样用尽全力的抱紧他。他深吸一口气,呛了烟灰的肺叶在隐隐作痛,可是他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那样大的火,他知道结果是什么。
“真可笑啊……”他喃喃开口,唇角的笑意冰凉,“我这样满身罪恶的人活了下来,他却死了。柱间,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斑,别说了。”
四周似乎有人在组织着救火,喊叫声与喧嚣声此起彼伏,可是听在耳中是如此的遥远而不真切。好像这个世界本身就是满目疮痍而虚伪的,除了孑然一身的孤独外,什么也不剩。都是假的,转瞬即逝。
斑疲惫的靠着柱间,一点点讲起之前的经过:“有人闯进因陀罗的宿舍,想要盗取圣杯。我没有想到他已经在屋顶布置好了火药,结果让他偷走了因陀罗之前用来掉包的假圣杯。我猜他是那个异端组织里的人,他的胸前别了一个花纹奇怪的徽章,虽然我没看清,但觉得很眼熟。是一个深红色,圆形图案。”
柱间霍然一惊。
“怎么?”斑看着在口袋里翻找什么的柱间,微微皱起眉。
“是这个样子的吗?”柱间摸出之前在宴会上捡到的那个徽章,递到他的面前。
斑目光一动,拿过那个徽章,手指摩挲过上面一环环的纹路,眯起眼:“对。”
“那个组织的人为了圣杯,居然……”柱间咬了咬牙,没有再说下去。
“圣杯还在你这里,对吗?”
“是。”
男人的表情一点点冻结,眸中暗含凛冽风雪。他的手指收紧成拳,像是要将那个徽章捏碎在手中:“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
柱间抬头看着被火烧得通红的半边天空,怆然的目光中显露出一种坚定:“我也是。”
斑终于还是把全身重量交付予了柱间,闭上眼。
——你这小子还是和从前一样没礼貌,要叫我阿修罗教授。
——看,这就是我的得意门生,怎么样,是不是有摩西分海的气势?
——唔,有我这样一个导师你很失望吧……其实我,恩,我也只能说句抱歉了,斑,我的学生。
——虽然你目中无人了些,脾气暴躁了些,但有你这样一个学生,我一直很高兴。
“教授,阿修罗教授……”
斑低声开口,尽管他知道,不会有人应答。
也再不会有人笑着反问他,怎么会有不喜欢聪明学生的老师呢?
第二十八章
大火被扑灭已经是当天黄昏时分的事了,整栋宿舍楼被严重烧毁,而因陀罗的宿舍作为火源,早已面目全非,漆黑的焦炭与屋体间,只依稀能辨认出两具倒在横梁下的男性尸体。他们直到最后,都是紧密拥抱的姿态。
意外失火是两边校方对外的说法,值得他们暗自庆幸的是,死去的这两个教授并无亲属,不必担心赔偿与纠纷的问题。为此,他们特地将葬礼举办得格外庄严肃穆。
光线透过教堂的五彩琉璃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神父手捧《圣经》站在台上,沉声吟诵着毫无起伏的语句。
除去牛津剑桥在职的教授,不少从阿修罗与因陀罗门下毕业了的学生也纷纷赶回,穿着深色服饰,胸前别着白蔷薇,吊唁曾经的导师。坐在前排的是阿修罗这一届的所有学生们,有几个女生一边听神父叙述自己导师的生平,一边低声啜泣着;而因陀罗出席的学生中,一个有着笔直黑发的男人格外引人注目——他胸前别着一朵深红色的蔷薇,在满目素雅寡淡的白色中显出一种刺痛目光的凄艳。
柱间一动不动的端坐着,听着那些近乎冠冕堂皇的无用语句,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因陀罗的样子。第一堂课上,上课铃已经响起,讲台上却不见老师的影子,黑板上只有一道复杂而又残缺的化学方程式。
过了很久,大家以为老师不会再来,于是纷纷收拾东西离去,而他还留在座位上——因为他还没有解开那道反应方程式的生成物。待到要下课的时候,一个男人突然走进了教室,他一开始以为是来上下一堂课的教授,于是把方程式抄了下来,准备换个地方思考。
然而那个男人却突然叫住了他,冷漠的询问起了他的名字与学院,然后又问:“为什么不走?”
他如实回答:“我还没有解开这个问题,我想知道老师留下它的用意。”
男人听到他的回答倏尔笑了笑,眼底的红痕衬得他眉目清俊:“这个方程式的用意就是拿来甄别值得我栽培的学生。”那样冷漠的一张脸上带着微弱的笑意,“我就是你的导师,因陀罗。”
柱间低下头,把脸埋进手中,闭上眼。
——那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引导者,然而这样一点冷艳的烛火,终究还是熄灭了。
阳光隐没在云层之后,白鸽成群结队的飞过,远处的教堂里哀乐声与祈祷词还在低沉回响。风不知道是从何处吹起来的,将墓碑前的白百合吹得簌簌抖动,冷香氤氲。身着黑色服饰来往哀悼的人群已经散去,他们都在叹息着一场意外失火葬送了两位年轻教授的性命,更怜悯于他们没有亲人出席的葬礼。
柱间一步步走到墓前,脚下的荒草扫过裤腿,墓前是泥土被新挖垦过的痕迹。
两块墓碑上分别刻着两个人的名字,阿修罗墓前的百合大概是他的学生才送来的。柱间靠着因陀罗的墓碑慢慢坐下,抬头看着远处的风景,长发被风吹得微微扬起。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金色的杯盏,专注的把玩着,目光深沉而悲悯。
有脚步声传来。
柱间转过头,看着那个并没有出席葬礼的男人,晦暗的眼神终于明亮了一些:“你来了。”
宇智波斑默不作声的看着他,黑色的风衣被风吹得猎猎舞动,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将手中两把锄头丢给他一把。
“你真的决定这么做?”柱间撑着锄头站起身。
“如果生前不能在一起,至少让他们死后离得近一些。”斑看着那两座隔了一段距离的墓碑,淡漠的开口。
柱间闭了闭眼,率先挥起了锄头。
两边的坟墓被刨开,露出刚入土的棺椁。棺盖一推便开了,柱间微愣,转头看了眼斑。斑同时推开阿修罗的棺盖:“我暗中嘱咐过了,让他们不要钉棺。”
“为什么不来参加葬礼?”柱间看着棺椁里那具裹着白绸的尸体,低下身,小心翼翼的将它抱出,来到阿修罗的棺椁前,把它安置在另一具尸体的旁边。棺椁偏大,容纳两个人也不嫌拥挤,它们以一种恰到好处的亲密躺在一起。
斑最后看了一眼棺中的景象,就要合上棺盖:“我没兴趣听人如何评价我的导师。”
“等一下。”柱间按住了他的手,将圣杯一并放了进去。
斑微愣:“你没有还给牛津?”
柱间低下目光笑了笑:“这是属于他们的。”
斑伸手抚过棺盖的边沿:“那就钉棺吧。”
那捧百合被放回了原位,墓前仿佛还是之前的样子,没有人知道内里发生了怎样的变动,那是两个教授的两个得意门生约定好的秘密。
柱间取下胸前那朵红色蔷薇,放在素白的百合旁:“白色不适合他们。”
“他们一起死在火中,只有红色才配得起他们的生死与共。”斑从衣服内袋掏出了一瓶红酒,伸手拆去上面的蜡封。他对上柱间询问的目光,低声解释,“卡门耐特,阿修罗和因陀罗生前都很喜欢这种红酒。”
“它的青草味很浓烈,你说过的。”柱间点点头。
斑仰头猛地灌了一口,然后一手擦拭着唇角的酒渍,一手把酒瓶交给柱间。柱间接过,同样喝了一口,然后将剩下的红酒尽数浇在了墓碑前。酒香弥散开来,醉不了人,反而激起心底最深处的惆怅。
“其实他们很幸运。”斑长久的伫立在原地,最后低声开口,“这个世界那么复杂,但对他们而言,就只有彼此那么简单。”
柱间轻声笑了笑:“我也很羡慕他们。从此不必在饱受内心的煎熬,可以彼此坦诚相待,再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