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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到了傍晚雪总算停了。韩文清在屋里不知怎地待不住,先是去营里巡视一圈把一众满头雾水兵士下了一跳,等雪停了回了自己府上,亦是没用晚餐便在院里练拳——却正是打到一半,便看自己亲兵匆匆跑到院门口,一脸紧张模样。

    韩文清收了势,不带一点喘的,问:“怎么?”

    “前院来了个人,自称是将军您老友……”

    “老友?”

    韩文清挑眉,亲兵忙将后半句补上:“他说自己叫叶修。”

    韩文清原地立了片刻,忽然就往外走。他腿长,此刻走得又快,迫得亲兵只一路小跑才跟上去。韩文清哪里管他,只直冲到将军府门口,正看一个人裹着件看不出颜色破糟糟斗篷,缩在门廊下,看见韩文清反倒大惊小怪起来:“你一个堂堂将军,怎么连件外衣都不穿就跑出来,太不讲究了!”

    韩文清心想你还真好意思说我?也不废话,直接道:“——叶修,你跑来做什么?”

    “给你们送买卖来啦。啧啧啧你们这地方太冷,老韩你屋里烧没烧火盆先让我烤烤火。”叶修跺跺脚,一副冷得受不了的样子。

    韩文清心觉有异,先教亲兵拿过来长大衣服,走过去给叶修披上,又转头对亲兵说:“去把我房里火盆点上。”

    亲兵吓了一跳,也不说什么,忙匆匆去了。叶修笑道:“多谢了啊。”

    “你原来不致这么怕冷。”韩文清只看着他,又道,“——我听说京里事了。”

    “消息传得真快。”叶修又往衣服里缩缩——韩文清本来比他高壮些,一件外衣也被他裹出了斗篷的意思,“还不是陶轩崔立刘皓那几个,你也听说过的。”

    韩文清拖他往屋里走,知道叶修说的这几个都是坚决主和的朝臣,素来和太子一派不对付的:“——巫蛊之事呢?”

    “一时不察,着了道儿。”

    “我这边消息听说你是被下狱了。”

    “哥手眼通天,天牢哪儿关得住我啊?”叶修一副不在意样子,“这不是来找你了吗?”

    他们这边说话已经走回韩文清住处。亲兵倒还动作麻利地将一夏不用火盆翻了出来,屋里面也在傍晚阴冷里透出些暖气儿来。叶修进去了之后赶紧守着火盆坐下,眉眼都跟着舒展开来:“哎呀真好。”

    韩文清将亲兵屏退,才坐到叶修身前:“——别蒙我。”

    就算叶修,被韩文清黑着脸一瞪也微微瑟缩了下:“只是天牢太冷,落了些寒气,后来又急着落跑——谁知道你们这儿八月天下雪啊?缓缓就好了。”

    他们这边正说话,忽然就听院里脚步声响,然后屋门便被推开——正是张新杰捏了线报急匆匆进来,道:“将军不好,京里来了线报,说是废太子叶秋已经弃——”他刚说到一半,看见火盆边上烤火的叶修,一个“市”字愣是卡在喉咙里。

    叶修偏偏还招招手:“小张,好久不见。对了,未免人多口杂,你叫我叶修就是。”

    张新杰定一下神,将门严丝合缝关好才走了过来,走过来几步左右看着韩文清叶修:“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哪能坐以待毙啊。虽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搞的——估计,随便弄了个死囚吧,只需要把罪名落实了,死的是谁不都一样?‘废太子叶秋’反正是不能再活了。”叶修倒是无所谓。

    张新杰便看韩文清。韩文清放在膝盖上的手收成拳头,但却一言不发。张新杰心里多少有了点底,拖了凳子过来坐下:“那请问叶修先生,你来此却是为何?”

    “自然是给你们霸图送笔生意。”叶修道,“——清君侧,做不做?”

    这三字一出,便连屋里刚生出的些许暖意也重冻结了。张新杰沉默足有炷香时分,才道:“——怎么说?”

    “现下我算是‘死’了,可今上眼见便要山陵崩。”叶修慢慢说起,“——他膝下孩子年纪尚小,一旦上位,丞相陶轩到时依靠太后,便是个把持朝政局面。他手段主张,你们也知道。”

    “粮草呢?”

    “我已和关内唐家、关中楼家、江南叶家三处约好。只要你们点头,粮草决计不愁。”

    “若到了京畿——”

    “守卫图我自有。想来这一二月之间,他们还没想到要重新布防。再者说,京中一帮散兵游勇的禁军,如何和霸图军相比?”

    张新杰于是低下头,盘算一晌,才慢慢道:“此一事,不成功,则成仁。”

    韩文清默然不语,叶修却笑了一下:“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若你们守在雁门,任朝中形势发展陶轩一伙上了位……怎么,难道下次外敌来犯,老韩你还想重蹈六年前覆辙吗?”

    这话一出,韩文清膝上拳头又握紧了一分——便连张新杰脸色,也跟着肃杀了一层。

    12、[韩叶]将军百战死下

    六

    六年前韩文清不过刚刚做了雁门副将。其时主将虽有年资,但实则平庸至极。到了当年入秋,探马来报,说胡人大军已是朝这边过来——竟是将数年前和约视为无误,定要南下了。开始主将还坚持守关,只是指挥不力,交兵两次只被打得七零八落。最后他只得召集众将官议,意思就是要率军后撤。

    韩文清当即就要起身,新来的参军张新杰只在下面用力拉他,自己先道:“将军,只恐此策不妥……”

    主将却浑然不将张新杰看在眼里,只道:“你们懂得什么。这雁门地势狭窄,我大军如何排布得开,这不是正教那胡人占了优势——”

    这下便连张新杰也拉不住韩文清了,他腾地站起来,只道:“不可。此地地势狭窄,却也止住胡人骑兵冲杀。便算我霸图精于战阵,也没有放弃关隘险要,自失其势的——”

    上面主将自知自己计策决然不通,但他只顾逃命,那管得这么些?听了韩文清如此说,早已经怒睁双目:“你这黄口小儿,信口胡言,直是不将我放在眼里了!”说着一拍几案,“若再胡言,便给我拖下去打二十军棍!”

    韩文清也不低头,只道:“若按你说,就是断了一军生路!”

    那主将更怒,只唤左右,上来便扯韩文清。正这时候帐门口却传来悠悠一声:“怎么、我这刚来劳军,却就听得打打杀杀的?”

    又看门帘一挑,进来的人,不是叶修又是哪个?众人这才想起来,前几日确是有耳闻,说皇帝要派东宫太子至前线劳军,于是便慌忙站起来见礼,就韩文清还被一左一右兵士夹着站在那儿。叶修倒也不看他,只迈着方步,到了主位坐了,左右带进来的亲卫都列好、给他奉上了茶,才慢慢瞥了主将一眼:“却说说,现在是怎么个情况?”

    那主将便将形势分说一遍,又说如今胡马甚壮、胡弓又强,雁门一关怕是守不住,言语间意思,仍是就此后撤再做打算。韩文清圆睁双目,正要说话,却见叶修将茶碗向桌上一撂,冷冷一笑:“是吗?”

    主将以为得了太子意思,正待在说什么,却听叶修忽地一声喝:“战势如此,若雁门关失,胡马飞驰至京师不过三日耳,你却仍想着避战,是要今上也学昔年汉高祖白登之围故事么?”

    这话已是诛心,主将脸色霎时死白。不待他争辩,叶修已经挥挥手,道:“——此等无用之人,推下去斩了。”

    他说这话声音反而轻得很,只此时营中静得连根针落在地上怕是都听得见,叶修这一句话,竟也一清二楚传进诸人耳中。那主将还没来及叫一声冤,叶修亲兵早已经上来抹肩头拢二臂捆起来推了下去。

    帐中诸人无不屏声静气,直到门帘重又落下,仍是没一个人说话。

    叶修这才转向韩文清。他平时面上总带着慵懒,此时却笼着一层肃杀之气,韩文清乍看之下,竟不确定这面前之人竟还是叶修了。

    然后他便听见男人说:

    “韩副将,我与领兵一道实是外行。只这主将实不堪用,只知延误士气。你说,这霸图一军,当下如何才好?”

    这时候那两个刀斧手才恍然大悟,忙松了韩文清,缩着肩膀溜到边上,恨不得再生得矮小些才好。韩文清看了叶修片刻,才辨出一脸肃容下叶修寻常面孔,只道:

    “必全军回击,死守雁门。”

    “这等魄力,才是我嘉朝勇将。”叶修平平静静说一句,走下来将韩文清让到主位上,又道,“霸图一军五万儿郎,我便交予韩将军你了。”

    说罢,竟是一拜。韩文清伸手去扶,叶修却道:“这一拜不论尊卑,我叶秋只为天下苍生不被血光而拜。”说着,竟是一躬到地。帐中诸人正看着,张新杰率先上前一步,深深一礼,道:“见过将军。”

    既是他起了头,自然后面人人跟上。众人均行礼过后,叶修便立在一边,听韩文清和张新杰两人将各处兵力均调拨下去——这一晌,他自己倒是又没什么存在感了,就仿佛刚才杀人立威那个全不是他一般。直至议事结束,众人都各自领命去了,帐中只剩下韩文清、叶修、张新杰三人。

    张新杰看了看两人,什么也不说,只过来向叶修行了一礼,便自去了。

    韩文清慢慢从正中主将位置上站起来,走到叶修身前,道:“这可不像你日常行事。”

    “不像吗?”叶修笑起来,伸手揉着自己肩膀,“——端着半天肩膀,累得很。”

    “朝中没事么?”

    “能有什么事?”叶修眯起眼睛,“还教一帮肉食者等到大军压境、再做计较?你休担心。”

    虽然叶修这般说,韩文清也知道他这一次临阵斩了主将,京城里还不知有多少惊涛骇浪。但是叶修只拍拍他肩膀:“——该用我处,不用客气。我手中却邪早等着这一天哩。”说着又像寻常般、两手揣着,慢悠悠走了出去。

    是岁,国朝霸图一军,在雁门关北顽抗胡人直达三月,后于古道口一役,全歼精锐,主将韩文清率众斩金帐王旗,追于塞外百里而返。胡人自是役而元气大伤,廿年之间,不复窥边耳。

    七

    ——因此,叶修这句话一出,屋里静得一时只听得外面飒飒风声。

    最终韩文清开了口:“便按你说,明日召集众将将此事说了。”

    叶修便笑:“不愧是老韩。”

    张新杰慢慢点了点头,却特地看了韩文清一眼。韩文清知道自己军师有话要说,便找个借口和他一起出屋。直出了院,张新杰才道:“此事事关重大,便算做成,亦是功过难以定论。陶轩若掌握朝政,确实将于我军不利,只这一节,却也并非没有别的办法。”

    韩文清沉默片刻,此时风亦一阵紧如一阵,眼见天边阴云翻滚不定,便知今天晚上便还要变天。他最终确定这边说话,屋里那个人肯定是听不见,才道:“这事,我亦有个计较。……”

    等到韩文清与张新杰终于商量定了,天便已全黑了下来。他顶着风走回自己卧房,进门便发现已经有人鸠占鹊巢,老实不客气地躺在他床上,听见他脚步也不回头:“老韩,借我床睡一晚上。”

    韩文清无奈:“你叫我睡哪儿?”

    “我这不是看你东边还有张榻嘛。”叶修在床上将被子裹到下巴上,眯着眼睛笑,看起来浑然没有半点前太子尊严。那玩意儿,他在自己面前基本也从来没有过便是——韩文清叹了口气,道:

    “火盆再给你加点儿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