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一十四章
越是向贺兰敏月居住的芬芳殿走,越能发现不对:往日里无处不在的明线暗探、宫婢内监,一个个竟完全没有踪影,像是消失在空气中一般。而帝后居住的观风殿,却依然歌舞升平、丝竹声声,彼处的笑语更衬出此地的孤凄与诡异。
夜风极冷,徐书颐叹道:“我们这样出来简直像做贼,不会给官兵拿了罢——”话未说完,忽然听到一声怪笑,有人在她脖子后吹了口气,那口气息竟完全是冷的,毫无生人的感觉,阿颐全身起栗,跳起来就要尖叫。
叫声还未出口,她身上一痛,已被人点了穴道,那人柔声道:“好孩子,夜已深了,别大叫大嚷,当心吵醒了别人。”这人声音油滑甜蜜,非男非女,此时听着更让人害怕。阿颐无声无息委顿于地,眼泪簌簌落入尘土中。
那人自言自语道:“嘿嘿,三个女娃儿都不错,她俩修炼的是正宗的静斋心法,你却是道家内功,说起来倒都是名门正派的功夫……圣门的公主,却送到慈航静斋去教养,说来真是可笑可叹!明空呀明空,你……你到底存着什么心?到了这份上,你还有必要这样讨好静斋么?”他这番话语,又是迷茫,又是苦痛,竟似颇有隐情,阿颐却全然听不入耳,她盯着杨凌霜和李令月交谈着走远的身影,在心中大叫:“快回头!快回头看看我!丢了个人,你们没发现么!”
像是听到她说不出口的呼喊,令月脚下一滞,当真道:“阿颐,你怎么不说话了?”边说边回过头来。
徐书颐大喜,果然那两人惊道:“阿颐呢?刚在还在后面,怎么一下子不见了?”已向她这边奔来。墙角有人嘻嘻笑了一声,软软道:“怎么了,令月?我说你们走得也太快了,我都没跟上——”阿颐惊骇已极:这个小女孩秀面朱唇,宫装小髻,宛然是另一个自己!
世上有这样的易容术么?简直是鬼魅现世!
劫持阿颐的人“嗯”了一声,满意地笑道:“这孩子当真不错,今日不过是练手,以后若是出去行专诸之事,恐怕只比补天阁的人差一点儿。”阿颐稍微提起了精神:补天阁她是听说过的,本是她外祖父石之轩掌管的门派之一,专门培养刺客行暗杀之事。原来这顶替自己的小孩子,竟然是魔门培养来做将来的杀手的么?那今日她又要去刺杀谁?难道是贺兰敏月?或者是令月?
眼看杨凌霜和李令月消去疑心,三人笑吟吟携手走了,徐书颐彻底绝望,想到自己离开家乡、告别父母,千里迢迢到这举目无亲的洛阳城来,又陷入危局之中,也不知死了有人知道吗?也不知这洛阳城到底哪里吸引我,是新衣裳新首饰新玩意?是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皇后和令月?是每天都在更新的见闻?又或者,是某个特别的人罢,一看见他,就觉得欢喜无尽,天地都是蔷薇色。
可我死了,他又会有片刻想起我么?肯定是不会的,他姐姐妹妹也不知有多少,真是不值得。想到这里,眼泪无声汹涌,呜呜痛哭起来。听到自己的哭声,她再次怔住:自己何时能说话了?
劫持她的人从背后转到前面来,似笑非笑看着她:这人三四十岁,面容和煦中还有几分俊俏,身段挺拔,只是面白无须,很明显是个内监。
阿颐哭道:“你……你是谁?为什么要抓我?”
那人嘿嘿笑道:“好孩子,你不知我是谁,我却知道你,你是石青璇的女儿,石之轩的外孙,可是?你叫我胖公公就是啦。”
“你一点也不胖,为什么叫胖公公?”阿颐莫名其妙,忽然若有所悟,“你平时易容成一个胖子,好躲在后宫里?你是谁的人?”
胖公公有点无语,正待说什么,阿颐没有耐性,已经闹起来:“我要去找令月!”
她话音刚落,有人轻轻笑了一声:“好,我也正要来找你呢。”
阿颐只觉得身上一轻,已被一只柔软的小手勾起腰肢,轻巧地抱了过去。胖公公大怒,一掌拍出,那人疾退,后背撞到宫墙上,忽然“呛”一声拔剑出鞘。胖公公掌风直扫到她脸畔,但他到底是停住这必杀的一招:他掌心一点破口,鲜红热血一滴滴淌下来。
能让阴癸派长老、潜伏宫廷多年的胖公公在外把守,里面的人自然是武则天。她坐在堂上俯视着被绑住跪在地上的贺兰敏月,阴冷地说:“忘恩负义?你们对我有什么恩什么义?”
贺兰敏月口中呜呜连声,一双眼睛充满仇恨地怒视武后。武后视若无睹,柔声笑道:“你这孩子从小没有爹,你娘又从不教你学好,以至于到了现在,你变成这不知轻重、没上没下的样子。唉,这又能怎么办呢,我是你姨母,总该多担待些的。”这神态和语气都像是一个温柔慈和的长辈,但她话音刚落,有两个黑衣侍女走上前来,面无表情地将双掌按在贺兰敏月身上,贺兰敏月身体猛地ji挛起来,极痛让她挣出一阵哀鸣。
她的惨叫越是痛楚,武后的身姿就越是放松。武后蜜糖似的眼波在贺兰敏月扭曲痛苦的脸庞上打了个转,轻轻道:“放开她罢,我看她像是有话要说呢。”
贺兰敏月得了自由,咳嗽着吐出一口血,在这狼狈万状的情况下竟也娇笑起来:“姨母?姨母自然是尽责的好长辈,可惜姨夫趴在侄女儿身上时,却不像您想得这么多。他可是不止一次的夸侄女儿,说我比姨母您年轻的时候可爱得多、温柔得多,不像您呀,有一副赶尽杀绝的蛇蝎心肠。”
暴虐的愤怒与杀意掠过武后的眸子。一位黑衣侍女喝道:“贱婢无礼!主上问你,你哥哥贺兰敏之现如今修炼的是哪一门功法?是否《道心种魔》?你从实招来!”
贺兰敏月吃吃地笑,青肿眼睛露出温柔波光:“你们杀了我好了,我哥哥迟早要为我报仇的。动手杀我的人,一个都逃不过!至于您,姨母,他一定会狠狠地报复您,叫您永远后悔……”武后轻轻一摆手,两个黑衣侍女上来制住武功尽失、筋骨寸断的贺兰敏月,一人拿住她下颌,一人抬起酒壶,手一压就将致命的鸩酒灌了进去。
贺兰敏月的眼睛逐渐迷蒙,她勉力支撑着抬起身子,去抓走过身旁的武后裙摆:“你……你不信么?我哥哥他很好很好的,他是这世上最优秀最俊美的郎君……而且、而且他是我哥哥。”她软在地上,素白美丽的脸庞淹没在血污里。
武后俯视着她,冰冷神情逐渐变得悲哀,然而依然有恨有怒:“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妮子……不是我不能容人!知道我为什么杀你?你不该用姹女去吸他的真元,亏了陛下的龙体,也是你担待得起的?”
贺兰敏月哈哈笑着,癫狂迷乱,她已然听不进武后的声音,只沉浸在死前的回光返照中。忽而哀泣恳求,痛苦难堪:“娘,娘,你为什么要生我?我不想这样,真的不想,我才十四岁啊!”忽而满怀恶毒,凄厉如刀:“李令月,凭什么你是公主我是奴才,你能做人,我要做鬼?我杀了你,我来做你好不好——”
武后机灵灵打了个寒战,猛然把李令月和徐书颐抱在怀里。这两人刚一进殿就被人制住,一直站在殿门内侧的阴影里,这时感受到武后的拥抱和不安,阿颐立刻回抱住武后,令月却挣脱开来,想去看看贺兰敏月。
“你站住。”武后生平第一次用威严的语气喝止小女儿,“没听见这贱婢方才说什么吗,她从小就对我们怀恨在心,此患不除,贻害无穷!以后不许你再靠近芬芳殿一步,现在跟我回去。”
她带着两个女孩子走的时候还扔下一句:“请几位高僧来镇住她的魂魄,别让她死了还害人。”
令月叹息:“这又是何必……”
“我被册封之后,以前的王皇后和萧淑妃在长安宫廷里作祟,为这无辜枉死了多少人?”武后严厉地瞪着小女儿,“越来越不听话了!像今天晚上,你怎么敢带着阿颐跑到芬芳殿来?给我回玉京殿闭门思过十日。”
令月沉默,她本以为贺兰敏月就算要处置,估计也是武后派人动手,不会自己亲临现场,也许有空子可钻,结果估计错误。不过这也可见,武后对李治是有爱情的,不然不会有这样的嫉妒和维护,只是误了贺兰敏月一条性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