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接过宫灯吹灭,放在一旁,那少女径向西间而去,玉英在房上听得分明,连忙也纵向最后一道房上,仍用前法,藏在西房檐下向窗里看去,这一次那西房窗子却半掩着,一点也不费事,便可将房中情景一览无余,等她才将身手绷好,那少女已经进了房,先将前面一盏银灯剔亮,一看内面两重帷幔全高悬着,那床上绣被隆起,似乎覆着一人,但侧身而卧,看不出面目来,只一条长龙也似的发辫拖在枕上,可以想见是个男子,少女走近床前,又将床前几上灯檠剔亮,揭开绣被一看,微闻娇笑有声,又掉头来,喜孜孜的,将床头一堆衣服抱了出去。又匆匆进来,坐向妆台前,取过脂粉,细细涂抹一阵,才将外面衣服脱去,走进床前,将重帷放下,以后便不闻声息,好半天,忽听一阵靴声,自远而至,玉英正待翻上房去,雍王已经领着那红衣喇嘛和云中燕三人连袂而来,幸喜三人均从前进中门而入,又直趋屋内,并未看见檐下伏人.这才索性再听下去,直到云中燕和那红衣喇嘛全退了出去。雍王和冀尧把话说完就寝,这才翻身上房,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一路飞纵回去,才到后园,已是金鸡再唱,方自暗说一声侥幸,忽见中凤一身短衣,提剑迎着低喝道:“你到哪里去了,为何到这个时候才回转?还不快随我到楼上去吗?”
玉英不由一怔,忙道:“是府里出了什么事吗?”
中凤寒着脸一言不发,只提剑跟在后面押着,玉英几次要问,全被喝止,直到楼上方才娇喝道:“你论份际是我义妹,论公事,是我手下队员,为什么擅自出府,直到现在才回来,还不快说实话吗?”
玉英怔了一怔,连忙跪下来道:“姐姐,您别生气,等我一说,您就明白了。”
说着将所见所闻含羞略说了一遍,中凤不由呆了半晌,涨红了脸道:“这王爷也就忒嫌无赖得很,怎么竟做出这种事来。”
接着,又放下宝剑扶起玉英笑道:“也亏你有耐心看到现在,不羞死人吗?”
玉英趁势站起来,也红着脸悄声道:“我一个女孩儿家,谁肯听那些混话?要不是因为他们要捉弄年二爷我早回来咧,谁教您是我姐姐师父呢?”
中凤脸上不由更加红得厉害笑骂道:“方才吓得鬼也似的怪可怜,如今饶了你,又连我也取笑起来,照你这样淘气,就该打上几下才对。谁知道你这半天闹的什么鬼咧!”
玉英见中凤面上已无怒容,又笑道:“我闹鬼,您不信明天问问年二爷去是不是这么着来。”
又霎霎眼道:“对不起,今晚的事,我已算是缴过令了,现在回去要睡觉咧。”
说罢,娇笑连声下楼径去,中凤独坐楼上,又沉思半晌,一看天色已经大亮,不禁叫声“啊呀”,才自卸妆就寝,那天羹尧并未来访,第三天,竟连雍王府全未到,中凤不禁非常诧异,因玉英所谈,对羹尧其他的话,都语焉不详,只吞吐说出经过而已,独对他和雍王寝前交谈一节,却说得非常清楚,心恐羹尧感恩知遇,落在套中,又恐因受捉弄,少年盛气至心生芥蒂,形之于色,不由一寸芳心非常焦灼,但自年夫人相亲以后,不知为什么,总有点不敢再多到前厅走动,以前一初行动多如天马行空,现在却处处全拘束起来,只有闷在心里,直到第四天早晨,方见羹尧又在后园练拳,心知昨宿府中,不禁在一株紫藤花下,轻轻咳嗽了一声,闪身出去迎着笑道:“年爷好早,昨夜又未回去吗?”
羹尧练罢一趟拳,正一收势,急见中凤穿着一身薄罗衣裙,笑眼盈盈,站在花下,便似一株带露牡丹一般,为时恰好晨曦末上,宿雾初收,看去更加艳丽,不由也说:“您早,那幅绣像已完工了吗?”
中凤一双妙目一转。又笑道:“绣是已经绣好了,不过还有两处,白己看看不太好,以致还没敢拿出去,您能替我看一看吗?”
羹尧一面放下长衣,一面道:“这幅白衣大士既出针神之手,又是精心着意之作,焉有不好之理,不过能让我再开一开眼界也好,只怕我这外行,连缪赞一词全不敢咧。”
中凤微嗔道:“人家和你说真话,你为什么反瞎恭维我一阵?这是仿李龙眠的白描法先勾下来的,就算你对刺绣是外行,难道连画理也外行吗?”
说罢身子一转,便肃客前进,一面又道:“我等你这法眼就正已经两天咧,要是看了不说实话那我可不依。”
羹尧只笑了一笑,跟在后面,一同到了借荫楼上,二婢献茶之后,循例退去,中凤开了衣橱,当真取出那幅白绫斗方来,羹尧接过,揭开上面一张薄纸一看,果是仿李龙眠白描笔意的一幅水墨观音像,不但栩栩如生,而且衣折勾勒笔致奇古,墨花浓浅,也深浅有致,不由赞不绝口,中凤又嗔道:“我拿给你看是要你指出毛病来,好想法改过,你却又乱恭维一阵,这算什么?难道你我还要闹这一套吗?”
说看,用纤手一指衣角道:“这一笔就嫌太弱,不太合式,不就是一个败笔吗?”
羹尧笑道:“要依我看,已经够好的了,你要笔笔都像铁划银钩一样,便起李龙眠而问之,恐怕他也要说声仆病未能咧。再说,宫眷佞佛,不过烧香礼拜而已,你要这样一笔不苟,不嫌太费劲吗?”
中凤又白了他一眼,索性将那幅绣像收了起来道:“师哥,你什么全好,就只这不拘小节细行的毛病却实在可虑,这幅画诚然没有什么了不起,也不是什么可传的东西,不过既出诸自己之手,便不得不加慎重,以免为识者所笑,你为什么反以脱略教我咧?”
接着,又嫣然一笑道:“小妹直言,尚请师哥勿罪,但望能将这个毛病改过来才好。”
羹尧见她说时一脸娇嗔,倏又转成笑容,分明词在借此讽劝,又恐自己生气,也忙笑道:“师妹金石之言,自当书绅以识,不过愚兄自问,生平尚少失德,虽然间有脱略之处,或出无心,如今日,直言相告,以匡不逮。”中凤脸上一红微笑道:“我也不过说说罢了,你这样一说又是见外了。”
接着又笑道:“闻得师哥近日和王爷越发水||乳|交融咧!这知遇之恩,你打算如何报答,曾有一个腹案吗?”
羹尧闻言不禁一怔道:“我和他相处,一向都是如此,师妹怎么忽然说起这话来?是有所见而云然吗?”
中凤又笑道:“这也不过偶然听说而已,自古道受恩重则难以自拔,即以他待你而言,还不是推心置腹,恩重如山吗?”
羹尧笑道:“原来是为了这个,我也早已想过咧,如以他此刻待我自是无微不至,不过如以大义而言,我却决不至自甘于王景略一流人物,只要我不窃窥神器,攘为己有,则天下后世自有公论。”
中凤抿嘴一笑道:“但愿能如此才好,不然顾世伯便辛勤数载,终有楚材晋用之感咧!”
羹尧正色道:“此志此心惟天可表。”
接着猛一沉思又笑道:“师妹最近又与南中诸侠已有联络吗?不然何出此言呢?如真有人在此,还望赐我一见才好,我现在正苦于有好多事,无法分身咧!”
中凤道:“你为什么老疑惑到这个上去?”
说着红潮莲脸笑道:“以我和师哥现在的情形而论,即使有什么事,还真能瞒着你吗?如果江南渚侠只要有一人在京,能联络上倒又好了,其实自我离开云家堡以后,也和你一样呢!”
说罢又道:“你有什么事无法分身?我虽是一个弱女子,不足以当大事,或许还可借着代筹一二,能稍见告吗?”
羹尧略一沉吟,便将雍王所言,南巡之事和个中秘密全悄悄说了,接着又笑道:“他还真被你说对了,打算让我那恩师来当一下商山四皓呢!”
中凤闻言,也沉吟半晌,妙目一转道:“这个关系太大了,我真想不到这个主儿竟有这一手,倒不能不设法先送个信给江南诸人咧,要不然,这些遗民志士岂不岌岌可危?但是你只有一个马天雄可共心腹,如今人已南行,却教谁去跑这一趟咧?这又决不是急足僮仆可以做的事,真急死人咧!”
羹尧想了一想道:“好在这不是十朝半月以内的事,只好慢慢再想法子,不然就急也无用,但却丝毫泄漏不得咧!”
中凤摇头道:“此去江南,就按站走也得好多天,,再要把各地的忠义之士全暗中招呼到了,至少也得一年半截才有个安排,如果等他车驾出巡,那就太迟了,你我如不知此事也还罢了,既已知道,怎么能让它拖延下去?只可惜你我全无法分身,不然就连夜南行也说不得呢!”
说罢,又粉颈低垂,思索了好半天道:“师哥,如今事急咧,目前我是无法私自出此王府一步,否则便诸多不便,你能青衣小帽到个不相干的地方去跑一趟吗?”
羹尧正色道:“只要于事有济,我便设法托故出京一行,也末为不可。”
中凤看着他又微笑道:“这事并用不着出京,只还在这九城以内,不过我去不便,你如改换一套不惹眼的装束,还可去得,只要能由这条路子上,寻着一二人,那以后互通消息,便不太难了。”
羹尧诧异道:“既在这九城之中,师妹去上一趟不也行吗?”
中凤脸上一红道:如今我不比从前,有些地方却不便去咧,再说,这里是王府,我如大白天里,还和野丫头也似的,随便出入,满街乱跑,不也惹人生疑吗?要不然,哪里还敢劳动师哥玉趾,我早一声不响的去了。”
说着,又笑道:“你且请稍坐,容我去检出一样东西就来。”
说着,立刻起身,打开一只箱子,寻出一面小小竹牌来,递在羹尧手中道:“前此我不是有一支金凤令在师哥处吗?你只消将此竹牌和那金凤令,一齐拿去,到祟文门外,寻着双协顺酒店,再问一个王胖子,告诉他,就说金凤儿要到白衣庵烧香,问问他斋期在什么时候,他如若说斋期未定,改日再来听信,你便说金凤儿因为身体不好,许下愿心不能过迟,就不当斋期也要还愿。请你先通知老佛婆把庵中打扫打扫,三日之后再来听信,他必定说金凤儿人在什么地方,她为什么自己不来,你便将那金凤令递过去,他见我金凤令,也许会定下一个日期约你再见,你便回来告诉我,再定行止。如果你一问斋期,他便说斋期就在今天,你教金凤儿就来,那你便须立刻将金凤令递上,他验过我那金凤令之后,一定很客气,仍将原令交还,问你有无老师父对牌。你再将竹牌递上,他再验过竹牌之后,自会领你到另一个地方去,会见一人。你不管他是谁,也不问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见面就是跪下来恭恭敬敬的拜上三拜,然后说,弟子年某人谨代金凤儿叩请老师父万福金安,那人也许客气,也许不客气,但一定要问你,金凤儿为何自己不来,反命你来,你就说金凤儿因为到京以后不便露面,所以特由弟子前来,给老师父叩头问安,那人或许再将竹牌验对一下,方才问你,除给老师父叩头请安以外,还有什么事没有,你不妨把要说的话全告诉他,使算把话全递过去,以后如再有事,便不须你去,他自会设法找上门来,不过要紧的是,那后来见面的人,如果有话相问,却不可隐瞒,一切均须实话实说,师哥你能办到吗?”
中凤说罢之后,颜色骤然严肃,看着羹尧立等答复,却绝非平日光景,羹尧忙也正色道:“这事关着好多遗民志士的生死存亡,也是我表明心迹,报答恩师教诲的一个开始,便再委屈些,也须做到,何况又是代替师妹做的事,焉声办不到之理。”
中凤闻言又嫣然一笑红着脸道:“这是我师父嘱咐下的,不到有生死关头的大事,决不许用,你去却千万大意不得,更不能夹以私事咧。此外此事极其隐秘,你最好先穿便服出去,带上一套衣服,找上一个小店住下,换上那身衣服再去,不要让第二个人知道,须知这里的主人翁,虽然对你无微不至,却也防闲极严,说不定他让你打听旁人,又暗中在打听你咧。”
羹尧笑道:“这个你放心,我自有方法决不让第二个人知道便了。”
说罢,将那面竹牌慎重藏好,又商量了一会,才告辞下楼。回到前厅秘阁,将府中公事略微料理之后,一看天色尚早,便径回自己私宅,寻出那支金凤令,吩咐从人伺候上衙门,换好公服到本管衙门转了一下,又换好便服,遣回车马仆从,独自向大街上走去。先寻了一个酒馆,稍进饮食,然后又分别在三个估衣铺,买好一身布衣,用包裹包好,出了祟文门,照中凤计划,寻了一个客栈住下,将衣服穿好,头戴一顶瓜皮小帽,身穿老蓝布长袍,玄青布马褂,下面黑布撒脚长裤,白布袜子玄青布鞋,看去活像一乡下土老儿的孩子上街探亲的模样,吩咐伙计将门锁好,出了小店沿路去寻那双协顺酒店,谁知那酒店离开那小店只有一箭之地,却是一个卖熟菜的大酒缸,店门外大酒缸上围了好多主顾,大都全是卖苦力和做小买卖的朋友,羹尧一看,连忙走到柜上问道:“借光,这儿有位王胖子王掌柜的没有?”
那柜上坐着一个五十上下的花白胡子老头儿,正在看着帐簿打着算盘,一听猛然把头一抬道:“您找谁?咱们这儿来往客人极多,姓王的也有好几位,掌柜的可不姓王。”
羹尧又赔着笑道:“我要找的一位,外号叫王胖子,也是人家让我来捎个信,可没提他的名字,您这儿有这个人吗?”
那老头儿看了羹尧一服笑道:“照这么一说,您是问的王把式了,他是一位赶脚的朋友,倒是咱们这儿的老主顾,看情形这个时候也该来咧,您要没有什么事,不妨先闹一壶喝着等他,要不然,他是一铳劲儿,照例一大碗酒,两个钱的花生吃完便又走了,您再要找他,那可是明儿见咧!”
羹尧一看那大酒缸盖上已经围满了人,无法落座,不禁笑道:“那也好,您给我来一壶,不拘什么熟菜拨上一碟,就这柜上喝行吗?”
那老头儿向羹尧上下打量了一下道:“您来照顾小店,便是财神爷,哪有什么不行的。”
说着便命伙计,舀了一大碗酒,拨了一碟卤菜,又掇来一张高脚凳子,在柜上放好一双竹筷子,羹尧坐着,慢慢的喝着酒,因为自己对于江湖人物,颇多熟识,转把脸背着,好半会,忽听那老头儿高叫道:“王把式,有朋友等您好久咧,怎么单今天来晚了?”
接着又听身后有人道:“他妈的,今天赶了两个短站,还不够一壶子酒钱,真要有朋友找我,那这酒帐便有人给,不用向您赊咧!”
羹尧猛一掉头,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短衣汉子,一手提着一条驴见愁的长鞭,一手拿着一顶破草帽,当扇子扇着,敞开胸脯,露出一身黑肉,看去虽不太瘦,却也说不上是个胖子,只是精壮魁梧面已,心恐有错,忙道:“朋友,恕我眼拙,您外号是王胖子吗?”
那人也看了他一眼笑道:“小哥儿,您找王胖子有什么事?别瞧我不太胖,觉得这个外号不太合式,那可是当年的事,如今只因我干上这个贱业,每天至少也得赶个百儿八十里,所以把膘全长实了咧,这是货真价实,决无假冒之理,您找我,也许听街坊大爷们说过,我王胖子干活儿还老实,驴又跑得飞快,价钱也不大,打算照顾我一下是不是?那行,只要您说出一个地名来,包管误不了事,不过,但有一层,我每天都得喝上三碗,差一顿,赶起脚来便不得劲儿,您稍等上一会就得咧。”
说着大喝道:“掌柜的,快将我的例酒拿来,人家客人也许还等着赶路咧!”
那老头儿向柜旁伙计笑道:“王把式的酒菜向来是例行公事,连问都不用问的,你们还不赶快给送上去吗?”
那伙计也笑了一笑,舀了一大碗酒,向羹尧身侧一放,又取过一包花生米,那人更不怠慢,放下长鞭,左手擎着酒碗,向口里倾倒,右手拈着几粒花生米,连皮也不去,等咕的一声,咽下一大口酒之后,顺便向嘴里一抛,只嚼得两三下,又是一大口酒,便站着片刻,酒和花生米都尽,大笑道:“如今我的公事已经办完咧,您到那儿去快说罢。”
羹尧见他虽是赶脚把式打扮,却一脸精悍之色,又豪迈异常,不由笑道:“您够了吗?再来上两碗如何?”
那人大笑道:“多喝上两碗酒倒无妨,可是,您也许有事,说不定要赶多少里路,我若醉了,随便哪儿一躺都行,您要误了事该怎么办?要依我说天色不早,您别让了,咱们谈买卖是正经,您到底打算上哪儿去咧?”
羹尧闻言也不再客气,立即掏出钱来,把帐算了,走出店门一看,果然外面拴着一条黑驴,那人解下缰绳又笑道:“究竟到哪儿去,您快说呀,太远了我可不能去咧!”
羹尧笑了一笑道:“我可不到什么地方去,不过金凤儿托我向您捎个信,她要到白衣庵去烧香,教我问问您斋期在什么时候?”
那人不禁一怔道:“是金凤儿托您来的吗?那我们到前面一个朋友家里说去。”
说着,抄着鞭子,牵着驴,走进一条小胡同,睑色微沉道:“斋期就在今天,您教金凤儿就来,这是敬神的事,可耽误不得!”
羹尧连忙一手掏出金凤令递过去,那人接过详细一看,仍旧交还羹尧,一面躬身道:“您既掌着这金凤令到此,必定有话要说,凤姑娘曾将老师父的对牌交您带来吗?”
羹尧忙又掏出那面竹牌道:“对牌已经带来,还请再为验过。”那人接过竹牌,又看了一看道:“既如此说,您随我来吧!”
说着把竹牌交还,又牵驴出了那条小胡同,手搭凉篷向大街之上看了一下,把手一招,立刻来了一辆骡车,笑向车把式耳畔说了几句,又向羹尧说道:“您且请上车去,我这位兄弟自会送你去的。”
说罢等羹尧上车以后,将车帷放下,连车帘也下了个完全不透气,那赶车把式,跳上辕,一声吆喝,那辆车子便云飞电掣也似的走动起来,好半会方才停了下来,羹尧再看时,却是一座极大院落,似乎已在一座大宅子里面,那车把式,一面扶着羹尧下车,一面又向车旁一个精悍少年道:“这位是凤姑娘派来给老师父请安的,令子对牌王胖子全验过了,也许有要紧的话说,您快速去回一声。”
羹尧牢记中凤之言,方待下跪,那人连忙拦着笑道:“您慢着些儿,值年人在里面咧。”
说着,携了羹尧,直趋北面上房,到了中堂,只见房子并不太大,陈设却颇似一个书香之家的书斋,一个五十以上六十不到的人,正在南窗下,伏案作画,少年走上前去先躬身道:“回师叔的话,现有老师父门下的凤姑娘派人求见,他那金凤令和老师父对牌,都由王胖子对验过,着胡四送来此地,师叔有话吩咐吗?”
那作画的人,停笔猛一抬头,见羹尧已经立在门内,把头一点笑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凤姑娘打发你来的吗?她为什么不自己来咧?”
羹尧连忙拜倒在地,恭恭敬敬的叩三个头然后朗声道:“弟子年羹尧谨代金凤儿叩请老师父万福金安。”
那人闻言掷笔大笑道:“原来是你,这就难怪凤姑娘敢以这等重任相托咧。”
说罢连忙走过来,一伸手扶了起来,又笑道:“你师父肯堂先生,早已对我们说过,他花了好几年工夫,方作成你一身文武全才,闻得你已中了进士,又和雍王结成郎舅至亲,不好好去巴干功名,怎么到这里寻起我们来?这事一经传出去,说不定就是灭门之祸,你知道吗?”
羹尧忙又跪下道:“弟子幼承师训,无时敢忘夷夏之防,今天来此,便是为了有机密大事禀告,即使因此族灭也在所不惜。”
那人双手一撮,立将羹尧又扶起来,上下一看大笑道:“你果真能如此,那也不负肯堂先生雪天北上一番教诲,更不负凤姑娘所用一番心机,不过她为什么自己不来咧?”
羹尧一看那人白面修髯,虽然略显清癯,看去便像一个老书生一般,却精神饱满,二目精光外露,尤其是那两只手,撮着自己双肘,便如铁铸一般,料得必是江南诸侠中一位有名人物,忙又道:“中凤师妹因为身在王府,不便出来,所以才由弟子前来面陈一切,并向老师父遥叩万福金安,但弟子自离师门,对于诸师伯叔极少见过,以致有疏问候,还请示知名讳,以免失礼才好!”
那人又大笑着,把手一松,指着案上那幅画道:“你既为肯堂先生得意弟子,当知他在江南诸人当中有一位喜画苍鹰的朋友,那便是我呢!”
羹尧一抬眼,见那六尺幅的宣纸上,画着一幅古松,松上立一只顾盼有致的苍鹰,似乎松下怪石才补成一半,忙道:“如此说来,您一定是江南八侠当中的路民瞻路师叔了。弟子自束发授书,即闻恩师以师叔品德威望相告,想不到直到今日才能见着。”
说着又拜了下去,路民瞻又拦着道:“我与令师肯堂先生,虽属忘年之交,但并非一师所传,老弟何必太谦乃尔。”
羹尧坚持道:“敝业师早曾说过,只要遇上诸位师伯叔,必须叩拜如见他老人家一般,弟子怎敢无礼。”
路民瞻只得由他叩拜了,又还了半礼相邀入座道:“老弟方才口称有机密大事相告,但不知是何机密能先见告吗?”
羹尧忙将所闻南巡之事详细说了。
路民瞻沉吟道:“这倒真是一件值得商量的大事,不过南巡我辈也久有风声,却不知道玄烨这鞑酋,还有这等用意与布置,既如此说,容我即日专人南下通知各人便了。”
羹尧接着又将近来的布置和已派马天雄南下访师请训的话说了,只没提起自己和中凤的私事。路民瞻大笑道:“令师肯堂先生此刻正徜徉于潇湘云梦之间,你教他到哪里寻去?这一次也许空劳跋涉咧。”
接着又笑道:“此事我倒又不解咧,那凤姑娘,既有老师父对牌在身,又知京中我等必有一二人在此探听消息,并知入门之法,为什么反舍近求远起来?”
羹尧不由面色微红欠身道:“一则中凤师妹坚守师训,不是万不得已的紧急大事,决不敢惊动,二则她也许因为自己不便露面,诸多不便,所以事前未对弟子言及,才宁可让马天雄去多跑一趟。”
路民瞻看了他一眼又微笑道:“老弟只要不怕灭族,肯为我炎黄华胄争一口气,一遇上大事,我辈必随时派人相助,即使你那血滴子此刻需人,我也可以先着一二人前往以供驱使……”
羹尧方才喜形于色道:“如师叔随时指点,赐派一二得力人员那就好了。”
路民瞻摇头道:“话虽如此,不过还有两事,老弟却须留意,第一我这地方,以后不必再来,否则彼此均有不利,第二我那派出去的人,决不能由你推荐,以免允祯等人起疑,你能答应吗?”
羹尧不由一怔道:“那么以后如须联络,师叔又如何派人去咧?”
路民瞻笑道:“你那私宅我已在肯堂先生口中,稍知概略,你此番回去,只要仍宿昔年读书之所,我们少不得不时有人前来洽商,只须屏去僮仆不令在侧,别让外人进去,再定下一个暗号便行了,至于我们派去的人,或许直接投奔允祯那厮全说不定。”
接着从怀中掏出一只铁铸箭环来道:“以后你如看见,有人右大指上套有此环的,便是自己人,只须说一声,你这箭环是哪里买的,他如答应,这是先人所留纪念,现在无处可买,你不妨索看,但牢记这环形式质料,便可明白了。”
羹尧接过一看那环与扳指无异,只是铁质略有不同,黑中带亮,一边用紫铜丝嵌作一轮旭日,一边用银丝嵌作半圭斜月,不禁笑道:“只这一环不怕人仿造假冒吗?”
路民瞻正色道:“你对这环仔细看过吗?怎么便知道他能仿造假冒咧?”
羹尧不禁脸上一红,又托在手仔细一看,摇头道:“弟子愚昧,实在看不出其中奥妙来,还求师叔指示才好!”
路民瞻又取过那环,用手一揿那环上旭日,略微一推便露出一个小孔来,正好有那轮旭日大小,孔中又用银丝嵌着一尊披发仗剑的真武神像,仍递向羹尧手中道:“此乃烈皇帝圣容,外人不知道怎会想到这里面还藏着有重机关咧!”
羹尧一看那尊神像不过只有蚕豆大小,却须眉宛然,神态非常生动,不由肃然起敬道:“弟子不敢亵渎,这真是烈皇帝御容吗?”
路民瞻笑道:“这不过写意而已,你何必刻舟求剑咧?老实告诉你,此环外嵌日月取复明之意,内嵌御容即时刻心怀故主之意,无非是为了使人难于仿造的一件信物而已,怎么会得形容毕肖呢?”
说着又道:“便这制环的铁,也是融合五金而成,所以永不生锈,看去便如乌金一样,寻常匠人也造不出咧。”
说罢,又将那环索回收好道:“这环只见面用上一次,便须收回,决不常留在某一个人手上,你只要记清便行了。”
羹尧连忙答应,又约定如果室无外人,便将窗户微开,靠窗桌上必定焚好一炉浓烈檀香,如有外人在内便将香熄灭,窗户也必完全关好,那去的人如未见面,仍以铁箭环为号,一切说好之后,这才告辞回去。路民瞻笑道:“你且慢走一步,仍坐原车回去好吗?”
羹尧心知路民瞻不欲泄露所居地点,忙道:“弟子遵命,不过我还有衣服在祟文门外一家小客栈内,仍须去换好衣服才回去,仍请那位朋友送到祟文门外好吗?”
路民瞻点头答应,仍旧着人唤来原车送到院落当中,便命登车,羹尧也不谦逊,拜辞之后径自登车,自己将窗帘放下,那车把式笑了一笑,驱车出了院落,微闻车轮辘辘,转了好半会,方才停下来,下车一看,正好仍在原来上车的地方,车把式一笑而去,羹尧因不知那人身份也只谢了一声,便自向所寓小客店,算了帐,换好衣服,将那套布衣存在柜上,也不回私宅,径向雍王府而来,才到花厅秘阁,便见值厅僮仆道:“年二爷,您到哪里去了?那十四王爷已经来了好一会,王爷着人到你府中和衙门里都看过,全未能寻着,想不到您却自己来了。快请进去吧,王爷十四王爷全不打紧,那程师爷可真急咧!”
羹尧一看室内灯火已经通明,不禁笑道:“我也只在琉璃厂看了几幅古画,怎么偏偏这个时候,程师爷和十四王爷便来咧。”
说着,直向秘阁走去,果见雍王与十四王爷允禵正在促膝而谈,那程子云坐在一旁,一面晃着脑袋,一面唾花飞溅的道:“如果这样一来,随便哪位王爷成功全好,俺只想能仗二位王爷的福威,能够立功异域,封上一个万户侯,死后随便闹个武襄武壮的谥法便于愿足矣咧!”
雍王大笑道:“程老夫子,您错咧,本朝虽有封爵,却无万户食邑的制度,您立功不妨,却教十四阿哥怎么能违祖制咧!”
遥见程子云又一抹鼻头笑道:“哎呀,王爷,您怎么又挑眼儿咧?俺那全是书上学来的话,谁又能知道,现在的官制是个什么样儿咧?俺要真知道这些,还去编一部大清会典,进呈御览咧。”
说着,一见羹尧进来,连忙站起来道:“智囊来了,咱们再商量商量好吗?”
接着,雍王允禵二人也站起身来道:“我们相候已久,你为什么才来?是偏了我们到哪里去赏花吃酒吗?”
羹尧道:“羹尧适因偶游琉璃厂,稍微耽误了一下,却想不到两位王爷传唤,来迟,还望恕罪。”
允禵连忙一把扯着笑说:“年兄何必如此客气,现在我们全是一家人咧。快请落座,也好畅谈。”
雍王也道:“十四阿哥既不见外,二位也无须客套,否则反俗咧!”
说着一面也肃客就座一面道:“适才十四阿哥已经和我又进一步把话完全说明,以后在皇上面前,兵法将略,索性由他一人应对,由我在侧面替他打边鼓,如果皇上问及政事和历代典章制度的得失,再由我来应对,他也在旁吹嘘,这样一来,各走一条路,便决不至彼此妨碍,就平日自己预备起来也容易得多,真是一举而数得,你道好吗?”
羹尧笑道:“果能如此,不特是两位王爷之福,也是国家与亿万苍生之福,羹尧别无他求,只望能做一个盛世之氓便于愿足矣。”
允禵大笑道:“年兄怎的这等淡泊?实不相欺,我此番前来,一则为和四阿哥商量大计,二则便要向您讨教将略兵法咧!”
羹尧看了程子云一眼道:“王爷对于这个如果向我垂询,那是问道于盲了,您身边现成放着程兄这等一个大行家,为什么反舍近求远呢?”
允禵微笑道:“年兄您又言不由衷了,这九城之中,谁不知道年双峰是一位知名的将才,当真吝教吗?”
羹尧笑道:“我那也不过从书本上得来的学问,世无识者,遂有不虞之誉,如今在程兄这等大行家面前,怎敢放肆咧!”
程子云又一晃脑袋,摸着虬髯道:“您别当着两位王爷刻薄我好不好?说真格的,如果没有您这人,我也不敢妄自菲薄,确可独步一时,如今既遇上您,那只有甘拜下风,退避三舍了。”
允禵顾盼之下又笑道:“您两位全别太谦,如以知兵而论,还不全是一时瑜亮,难分轩轾吗?不过,年兄却千万不可因此吝教。”
说罢,把手一拱道:“从明天起,我便聘年兄为文案,我知道您公事很忙,只要能隔日一过寒舍足矣。”
羹尧忙道;“王爷抬爱敢不遵命?不过,委实公私粟六,无法分身,还请见谅。”
允禵见他不肯答应,不由略形不快之色,雍王忙道:“既是十四阿哥一再相邀,二哥倒不可有拂盛意,还宜答应为是,好在他说明在先,只隔日一往,倒不一定便误事咧。”
羹尧无奈,只有答应下来,允禵才欣然道:“年兄能这样才好,否则便是不屑赐教了。”
羹尧又逊谢再三,当夜雍王留允禵程子云,四人小酌尽欢方罢,次日清晨,羹尧仍向后园照例做了一回功夫,又踅向借荫楼而来,中凤已在倚楼相望,一见面便笑道:“你带了好消息来了?昨日之行一定不错吧!”
再等入室一看,早点香茗均已备好,二婢和孙三奶奶却一个看不见,最奇怪的是中凤竟破例,亲自绞了一把手巾递了过来,羹尧连忙接过一面笑道:“剑奴侍琴和那位孙三奶奶,为什么一个也看不见?这怎么能亵渎师妹呢?”
中凤悄声道:“你糊涂咧,今天我们要谈的话,能让她们听见吗?所以天才一亮,叫她们备下茶点之后,便全打发出去了。”
接着又笑道:“别客气了,你瞧你这一头汗,不擦一把脸行吗?他们全不在这里,我不伺候你,又教谁来伺候你呢?”
羹尧一面笑谢着擦着脸一面道:“你怎么知道我一定带了好消息来咧?”
中凤笑道:“这还不是显而易见,只瞧你这一脸喜色溢于眉宇,便知道一定已经遇上哪一位师伯叔咧,要不然能这样形于色盎于面吗?”
羹尧放下手巾,把昨日所经详细说了,一面掏出竹牌还给中凤又笑道:“师妹,你这人做事真是严密极了,既有这条路子,为何一直对我守口如瓶半点不露,要不然,岂不省得马天雄多跑一趟?为何昨日在我未说出南巡之事,你还是不肯说,难道直到现在你还有点相信不过我吗?”
中凤不禁两颊飞红微嗔道:“我知道你差马天雄南下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这如何能冒昧的去惊动值年师伯叔,老实说,便这一次,要不是为了所关者太大,我实在急了,那对牌也许还不敢妄用咧。”
接着又脸色一沉道:“我并非要瞒着师哥,实因这事进出太大了,稍有差池,便粉身碎也不足以补过,你当闹着玩的吗?如今虽然已经可以和各位师伯叔直接联络上,可是今后你我这肩上所负的责任便更重呢,还望随时加倍留心才好,要不然。替自己惹下灭门之祸事小,稍一贻误大局那便槽了。”
羹尧见她双蛾深锁,脸色非常沉重,不由慨然道:“师妹请放宽心,此事只有你知我知,如在第三人面前决不稍露颜色,老实说,自从师妹见示师门渊源之后,我便久已以身许国,今后大事如能成功,自是我炎黄华胄之福,倘若不成,我亦愿以一身任之,便以刀锯鼎镬相加,也决不会泄漏一字,如果口是心非,便不逢好死。”
中凤慌忙拦住道:“这只须遇事留心,不矜不伐便行咧,一清早上你为什么又发起这样毒誓起来?也不图个忌讳吗?”
说着又嫣然一笑道:“这一来,你却不须发愁咧,既路师叔在此地,那便一切全好办了,他老人家和我师父顾师伯全是极熟熟人,而且在江南诸侠当中,又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你还有什么不能求教的?只要言不及私,一切大计,便不难筹划了。不过这样一来,这个主儿却须更加当心,稍有泄漏便是不了之局呢!”
羹尧笑道:“师妹见教得极是,不过目?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