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便又站起来,从壁橱里寻出一匣香来,在那索耳炉里焚好,一面笑道:“人家替你香都焚好了,快来吧,我在这里,正等着一聆雅奏呢!”
说罢当窗正襟危坐,大有屏息以待的样儿。羹尧一看不禁好笑,只得步向琴台,略一理弦,冷冷的弹起来,心中初意,本想弹一曲风人松,不知怎样,身不由己的,一出手竟是凤求凰的谱子,而且弹得非常入妙。一曲既终,中凤不由分外高兴,喜孜孜的向羹尧笑道:“师哥弹得妙极了,平常你也喜欢这个曲子吗?”
羹尧闻言,心中又是怦然一动,两颊微红道:“我是顺手弹来,并非独喜此曲,弹得不好,未免污耳了。”
说罢,不知怎么又自觉措词不妥,脸上更红得厉害,勉强笑道:“师妹也喜欢此曲吗?”
话一出口,更觉不妥,欲待解释,又恐越描越黑更加不好,不由有点着急,中凤稍有觉察,脸也红了,相对无言半会,还是中凤先道:“师哥,这楼上枯坐着太沉闷了,我们这后山略有几树梅花,近方盛开,我陪你去看看好吗?”
羹尧答讪着说:“小弟平生就最喜此花,能去看看最好。”
说着指着瓶里插的那枝红梅道:“这枝红梅就是那里采来的吗?”
中凤点点头,一面道:“我们走吧,看梅花要有点积雪衬着才显出精神来,一迟积雪化完了就没有意思了。”
说罢,起身便向楼下走去,羹尧也跟着下楼,两人一同又循着去射圃的原路走去。等到将近射圃,中凤倏的一扭身躯向山坡上一条小径上纵去,一路连纵带窜,瞬息便到了峰腰,那身法端的美妙已极,倏又扭转头,纤手连招,娇唤道:“还好,山那边积雪还在,花却又开了好多。你快上来,只到我立足的地方,就可以看见了。”
羹尧闻言,也把真气一提,一路纵上去,不一会已到中凤身边。再向山那边一看,只见峰后瞒植梅花,高高下下,何止数百株。除向阳崖上两三老树已经盛开而外,其余不过才见一二朵冲寒吐蕊。中凤笑着纤手一指崖上道:“方才那枝花,便是从那崖上折来的。你瞧,从这里过去,虽不算奇险,不是怪石嵯峨,便是峭壁如削,有一处容易落脚吗?所以我把花折来不肯给他们也就为此。”
羹尧一看那座悬崖,离开峰腰还有三四十丈远近,果然一路都是险境,绝无山径可通,而且有些背阴的地方积雪颇厚,除了内功已到火候,寻常人决难过去,不由笑道:“果然不易,不过,你又为什么舍得把那枝花供在我楼上呢?”
中凤回眸一笑低头不语,羹尧不禁心中又是一荡,再看远处花光与咫尺人面交相辉映,在一天晴日之下,空山寂寂,但闻鸟语,心中直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这简直是生平未曾有的界境,不由得把一切功名事业都忘记得干干净净,情不自禁的握着中凤的手道:“师妹盛情,小弟谨当永记……”
中凤只觉心头怦怦直跳,越发羞得抬不起头来,半晌之后,方才夺过手来道:“你这人奇怪,为了一枝花也值得这样吗?”
说着,猛一抬头,看了羹尧一眼笑道:“时候不早了,该是吃饭时候呢,我们回去吧,要不然我那二哥和高四爷又不知要编排出什么话来咧。”
说着,又纵身而下。羹尧也随着一同下山,到了射圃附近,中凤又笑了一笑道:“中午的饭,恕我不陪了。饭后我也有一点事,我们明天再见。”
说着把头一点,翩然而去。
第三章 金兰之好
羹尧一路回到松风楼上,不禁思潮起伏低徊不已。一会儿,饭食仍由孙三奶奶送来。饭罢,一人当窗而坐,看着那瓶红梅,不禁出神半晌,忽听见耳畔有人笑道:“年兄打算做一首咏红梅花的诗吗?”
羹尧猛吃一惊,从坐具上直跳起来,再定睛一看,却是高明,忙道:“高兄是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小弟一点也不知道。”
高明哈哈大笑道:“年兄,实不相瞒,小弟已在楼梯口多时了,只因你只管看着那枝红梅在出神,所以未敢惊动。本待再等一会,但又见你脸上一会儿露出笑容,一会儿又皱起双眉若有隐忧,诚恐思虑伤神才冒叫一声。我想除了诗思入魔决无这等情态,有这许多时候,想必腹稿已成了,能以妙句见示吗?”
羹尧闻言,不禁把一张白脸涨得飞红,笑道:“高兄休得取笑,小弟不过因为客中无俚,偶然想起一事,沉思未决,何尝什么诗兴。”
高明知他所言大半饰词,一时不欲揭穿,忍着笑道:“小弟也因饭后无事,打算来和年兄聊一会儿,只因恐扰诗思所以未敢惊动,既然如此,就不妨略谈了。”
说着便向琴台前面坐具上坐下来道:“年兄看此间主人父子为人如何?”
羹尧略一沉吟道:“老山主已到烈士暮年的境界,纵使雄心未死,也应锋芒消磨殆尽了。中雁人极精明,倒是一个待价而沽的人物,不过稳重有余,进取惟恐不足,中燕差堪有为,但似嫌阴鸷好胜过甚,那就看驾御的人如何了。”
高明点头微笑道:“如此说来,年兄对他一家当不鄙视了。”
羹尧正色道:“高兄怎么又说起这话来?我不早说过,不用说他—家出身前明世族,都是文武全才,便寻常江湖豪侠,小弟也不敢轻视,怎么会加以鄙视呢?”
高明又微笑道:“年兄固是信陵孟尝一流人物,小弟在京闻名已久,但是如今皇路澄平,你又是个八旗世族,果真这样折节下交这些江湖人物又意欲何为呢?”
羹尧看了高明一眼道:“高兄这话是对小弟有意相试了。不过安不忘危,大丈夫决不能老死牖下,班定远以三十六人平定西域,不也是在天下澄平,上有明君的时候吗?”
高明哈哈大笑道:“想不到相处迄今才见年兄抱负,既如此说,他日风云际会可能携带小弟吗?”
羹尧笑道:“高兄又来取笑了,你现在是王府上宾,既受知贵居停,他日前程不可限量,这话应该小弟对高兄说才对,你这来不是把话说反了吗?”
说罢也不禁大笑。高明道:“既如此说,谁也不要客气,我们不妨在今日约定,他日患难相随,富贵与共,年兄如果得意,小弟必当追随其后以供驱使,但小弟倘有一日稍进尺寸,年兄也不容远引高蹈,这样使得吗?”
羹尧笑道:“人生知遇难得,小弟不才,虽与高兄萍水相逢,实已心折。高兄如能得意,自当竭其所能以效犬马之劳。不过高兄今日之言能算数吗?只恐一旦飞黄腾达,便弃小弟如遗了。”
高明正色道:“年兄虽是说笑,也太把我看轻。小弟向来言出必践,岂有说了不算之理。既然如此,小弟愿与年兄结为金兰之好,他日谁如相负,天地神明共弃之,如何?”
羹尧见高明薄有了怒意,连忙赔笑道:“高兄勿怒,请恕小弟一时失言,容我就此谢过如何?”
说着立刻起身,双手一拱,躬身一揖。高明连忙还礼,一面笑道:“不行,不行,我向来一言既出,决无反悔,年兄如愿下交,便请就此缔盟,否则便是厌恶小弟了。”
羹尧笑道:“高兄既允高攀,小弟敢不如命?不过古人结盟也须对神一拜,有个香烛兰谱,难道在这里磕头即便算数吗?那也未免太草率了。”
高明道:“仪式尽管将来补行,名份却非在此时确定不可,不然你等到那时候又要推托了,这是你逼出来的,可不能怪我。”
说罢哈哈大笑道:“你如不愿下交不妨明言,我也决不勉强,如承不弃,就请先将年岁说出,以便称呼,从此便是异姓弟兄了。”
羹尧笑道:“从古以来,也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拜盟的,怎便这等性急。”
高明道:“这叫作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如不先料定我是一个富贵相弃的小人,我敢这样相遇吗?这叫作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明白吗?”
羹尧笑道:“我遵命就是了,小弟今年二十二岁,高兄一定是我大哥了。”
高明道:“你偏没说对,我今年也是廿二岁,你是几月生日?”
羹尧道:“小弟生于二月,高兄呢?”
高明笑道:“那你要长我好几个月呢!大哥,你以后一切还请原谅小弟才对。”
羹尧不由一怔道:“高兄何必如此相戏?小弟能列雁行得附骥尾已屑万幸,怎能居长?这个万万使不得。”
高明正色道:“长幼有序,大哥如再客气便是见弃了。”
羹尧无奈,只得笑道:“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愚兄叨长了。”
高明拊掌道:“这样才是道理,从此刻起,便请大哥受小弟一拜,称呼改过,一切仪式容待到京之后再举行。大哥意下如何?”
说罢便待下拜。羹尧笑着扶着道:“贤弟何必拘此形迹?愚兄一切如命了。”
高明不由非常高兴,趁势起身笑道:“大哥既然如此磊落,小弟不敢相欺,除有数语,必须到京禀明而外,目前便有一事急须相商,大哥能许代为筹划吗?”
羹尧笑道:“贤弟但说无妨,愚兄只力之所及,无不从命。”
高明略一沉吟道:“实不相瞒,小弟此番出京系奉敝居停之命有所图谋,将来还有若干大事,必须大哥相助,所以才不揣冒昧,自附于雁行之列,以免说话有所避忌,今后便当富贵与共,还望大哥一切不吝指教。”
羹尧道:“大丈夫说话如白染皂,愚兄既蒙不弃,何必如此客气?究竟贵居停所托何事,何妨见告,彼此也好商量。”
高明闻言,移向羹尧身边坐下道:“敝居停在诸皇子中名列第四,虽非清宫太子,但也颇邀圣宠。只因自从皇太子被废以后,各位皇子都怀夺储之心,目前皇六子皇八子,皇十四子,都暗中纷纷网罗人才,阴蓄死士,诚恐玄武门喋血之事复见于今日,所以不得不也略加布置以为戒备,小弟此番南下便是为了此事。这云家父子,虽然是朱明余孽,不但武功将略为一时之选,在江湖上更有一部分潜力。天幸他们自相猜忌,已成进退维谷之势,所以十四皇子、八皇子都争相罗致。敝居停得讯较晚,连忙命小弟前来相机行事,如果可为我用不妨先予延聘,并可赦免其一切罪行,否则便当转告敝居停,据实奏闻,以免为两皇子所得。小弟为此,在邯郸居留已近月余,始终无法接洽,幸而中途得遇大哥,辗转反被请上山来。小弟初意必可就范,所以才不恤身入虎|岤,谁知那老儿虽然已经拒绝十四阿哥的延聘,对这一方面也是若即若离,毫无一定把握,依大哥看,此事究应如何处置呢?”
羹尧听罢不由大吃一惊,沉吟半晌忽然笑道:“此事贤弟无庸忧虑,依我看来,必成无疑,只不过事成之后,对他父子驾驭稍难而已。”
高明道:“大哥怎见得事在必成呢?”
羹尧笑道:“天下事不外情理而已,只不过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只从云氏弟兄拦路相邀,以及云老山主前后所说的话去着想,便能知道一个大概了。以我的看法,云家父子种种做作,那是为了想投靠雍邸,只不过自己不肯先出口而已,如果雍邸真以礼聘,保其既往一概不究,许为宾客,恐怕他连这云家堡都未必住了。”
高明笑道:“怎见得呢?如果他真想进取,为什么太子和八阿哥十四阿哥的礼聘他全不受呢?”
羹尧道:“贤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虽在此只这短短数日,已经看出,他父子决非寻常侠盗可比,不但武功绝伦,即便书史兵法,也极有擅长,而且他过去一直打着胜国孤臣的招牌,焉肯随便受人延聘?你想,太子目前已经被废,八皇子十四皇子也未必便有什么成就,他不拿准了肯白染一水吗?关于这一点,不但云中雁在兴隆集便已说明,就云老山主说话也未尝没有弦外之音,不然空把我们邀来做什么?而且又在我们入山之初,又何必摆出那付场面来呢?我猜他把我们几人分做几个地方住,也许对贤弟还有取瑟而歌之处,只不知贤弟曾否留意。”
高明忍不住一笑,随即又点头道:“这老儿不但没有提过,而且小弟每每一用话相试都立即避开,所以小弟才深觉此事有点古怪。”
羹尧微笑道:“这便是他待价而沽的一种手段,我猜他必须见过雍邸本人当面延聘才肯就范。”
高明笑道:“敝居停为人向来礼贤下士,求贤若渴,他如到京要见本人并不太难,只须小弟回去说明一下,便当面延聘也决可做到,不过以目前情形而论,大哥能料得准一拍即合吗?以敝居停的身份而论,万一他再如对小弟一般,那就反为不美了。”
羹尧道:“愚兄自信对此事的看法尚有几分把握,要不然他为什么要到雍邸去拜访贤弟呢?”
高明笑道:“你说的这一层我也问过,据他说,并非如此,实系另外有事欲托小弟帮忙,而且所托之事,也还有几分可以说得过去,所以小弟有些猜疑,拿他不定,也就为此。”
羹尧道:“他托贤弟什么事呢?能告诉我吗?”
高明摇头道:“此事目前尚难奉告,不过确实与他的出处绝无关联之处。”
羹尧笑道:“如今我们已是异姓兄弟,你为何连这点不关自己痛痒的事也要瞒我呢?”
高明哈哈大笑道:“这叫作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过大哥放心,这事将来非你不可,到时自然知道,在这个时候却说不得,否则将来万一生什枝节,那老儿非怪我不可,这点还请原谅。”
羹尧不禁大为诧异道:“你又卖什么关子?既非我不可,为什么不早点对我说明?如若须我出力,也好早做打算,做个准备,不比仓促应付要好得多吗?”
高明忍着笑道:“此事只要大哥肯答应,并无须事先准备。小弟也非有意卖关子,实因其他方面尚须安排,如果不在事前弄得妥帖,不但大哥到了彼时一定见怪,便小弟也无以对云老山主父子,所以只好到时再说。”
羹尧更加狐疑道:“这事既与他父子出处无关,贤弟为何这等讳莫如深?那不像他父子的事,倒好像我的事了。”
高明道:“事情本来绝少没有关联,何况他这事又非大哥答应不可呢!当然也可以说是与大哥有关的,不过,我们不要把话扯远了。你看这事,将来到京小弟如何复命呢?”
羹尧道:“那只有据实陈明,我想,贵居停如能赏他一个全脸,当面延聘,优礼有加,再予以王府上宾的地位,断无再不就范之理,到时如真有须用愚兄之处,我必从旁促成,不怕他不入彀中。”
高明兜头作了一个大揖道:“如此小弟一切奉托了。”
羹尧笑道:“如只为此一事,愚兄决尽全力,谁叫我是贤弟的盟兄呢?”
说罢两人相与大笑,又谈了半会,高明才告辞下楼。羹尧独坐楼上想着高明一段情形,不由心中奇怪。但因太子允礽与诸皇子争相养士的风尚,平日早有所闻,也未十分思索,便在镜前几上,寻出纸笔,将天遁剑法口诀说明写好。看看天已将黑,仆从掌上灯来,又就灯下看了一遍,放在手边。不一会,孙三奶奶和剑奴两人又送来晚餐,便将所写底稿交两人带去,嘱其转交中凤。一宿无话,第二天一早,中凤便拿着一个纸卷,笑着走来道:“师兄,你瞧一瞧看,我画错没有?”
羹尧接过一看,却是一叠素笺,上面写着一笔灵飞经小楷,字迹秀丽异常,再一细看,不但昨日自己所写的剑诀说明已经全抄得整整齐齐,并且还附有六十四个图样,那图画得十分生动,无一不确如诀窍,不由惊异道:“师妹不但剑术神妙,画法、书法均臻上乘,而且这套剑法我只匆匆练了一趟,只凭口诀和说明,便能将秘奥之处全画出来一点不错,这天资的颖悟也就令人可惊了。”
中凤笑道:“承蒙过奖,实不敢当。不瞒你说,从昨晚||乳|母和剑奴将这剑诀带回去,我恐怕忘记了,便连夜半记半悟的,先把图画起来,就这样还错了好几式,半夜里睡在床上老睡不着,好不容易才悟出来,改了又改,还不知道对不对呢?千万不要骗我才好。”
羹尧笑道:“对,对,没有一处不对,不过这说明好像多出若干句来了,是师妹替我修正的吗?”
中凤脸上一红道:“那是我一招一招的,用剑比着你的口诀,再记着你的身法、手法、步法慢慢的悟出来的,因为恐怕忘了,所以随时记在说明里面,在抄的时候,一时大意,连我添的也抄上了,您可不要见怪。”
羹尧笑道:“师妹注得比我更详更恰当,岂有见怪之理?”
中凤道:“师兄真打算骗我呢,你是顾师伯一手教出来的,又有若干年的工夫在上面,我不过看了一趟,纵有口诀,那说明怎么会比你自己注得详确?便三岁孩子也不会相信,你快随我到下面院子里去,再练一趟给我看看,便可以知道错不错。”
羹尧见她娇憨满面,不忍相拒,便笑道:“这倒使得,等我再练一趟,你便知道我不是骗你了。”
说罢,索性将长袍脱去,提剑下楼。中凤跟着,一同到了楼下院落里面,又把那套剑法,从头练了一趟,一招一式随口解释着。中凤看着问着,一一记好。等羹尧练完,果然那本图诀只错了处,这才喜孜孜的向羹尧借过那剑,自己又练了一趟笑道:“万事都不是可以一蹴而成的,你瞧,剑法还是这套剑法,剑也还是这口剑,怎么只换了一个人便处处都是别扭,你看你使得多么神妙,一到我手里便全成了破绽了。”
说着将剑仍还羹尧娇笑道,羹尧接过剑来也笑道:“当初恩师教我这套剑法,我整整学了大半年才全会,师妹只看两趟,便能一招不差,天下哪还有比你再聪明的?至于身手步法,那是要凭工夫练出来的,诚如尊言,天下事决没有一蹴而就的,你只要有个几年工夫,还愁我不甘拜下风吗?”
中凤一笑,又嗔道:“你全在骗人,鬼才相信呢!”
说罢一同上楼,将所抄图诀说明,又添注了几处,匆匆携去道:“我还有点事,暂时失陪了。”
便下楼而去,羹尧对于这位小师妹不由更加钦佩。不知不觉在云家堡流连了五六天,羹尧因必须在年前赶回省母,高明更因有事在身,便一同向云氏父子告辞上路。云霄也不强留,只笑向高明道:“高爷千万莫负老朽所托,至迟新年,我必到京拜谒,并须寻那嵩山毕五,把那一本帐算清。”
说罢,便吩咐置酒与高年马三人饯行,这一席酒,较之那天初来,更为热闹,席散以后,约定次日一早登程,当晚人静以后,羹尧正待安歇,忽然中凤翩然上楼道:“师哥,前几天我和你说的话记得吗?”
羹尧不禁愕然道:“你是说鱼师妹嘱咐的话吗?小弟记得。”
中凤一双澄如秋水的妙目,看着他一笑道:“还有呢?”
羹尧正在想着,中凤道:“这个人,怎么才只两三天功夫,便把事情忘记了,就记不得我曾经说过,要送你一件东西吗?”
说罢,把手一扬,将一个纸卷递在羹尧手上笑道:“不成玩艺,你留着当个此行纪念吧!”
羹尧打开一看,那纸卷中却是尺许白绫,上面精绣着一幅卞庄子刺虎图,不但人和虎锈得栩栩如生,便山石补景,也颇饶宋元画意,但并无款识,只在左角用朱丝绣着中凤两字篆文图书,不由赞不绝口,连连夸好。中凤倏然面色一沉道:“师哥且慢谬赞,你知道我送这幅东西给你的意思吗?”
羹尧不禁又是一怔道:“小弟实在一时糊涂,不知师妹有何深意,能明白见告吗?”
中凤正色道:“你既不知道,本来暂时我也不必告诉你。不过我可以对你说的,这幅东西的粉本是周浔周师叔给我的,他教我把那幅画送给你,并且说,你此回京,一定非得意不可,假使一旦风云际会,只能照此图寓意做去,前程不可限量,望你善体顾师叔训示,做一个不世出的奇男子,在这发轫之初,先拿定主张,不要自误。”
羹尧不禁悚然道:“周师叔现在何处?前此在兴隆集,便蒙他相助,能令我一见吗?”
中凤道:“他早已走了,不到时候,你也决难见着,不过诸位师伯叔,都对你寄以极大期望,还望你不负顾师伯叔一番教诲才好。”
羹尧连忙站起来躬身道:“承师妹一再提示,小弟决定牢守师训,不敢忘却自己的本来面目。”
中凤不禁嫣然一笑道:“能如此才好,你再仔细看一看,这卞庄子的面貌有点像谁?”
羹尧闻言再把那幅绣像一看,那卞庄子的相貌竟和自己的面目一般无二,猛然想起高明之言,不由恍然大悟道:“小弟实在愚鲁,料想连日所遇,都已尽在各位师伯和师妹的眼中,此番回京,如有遭际,决当遵照此图寓意做去便了。”
中凤又看着他抿嘴一笑道:“原来你也有个明白的时候,既然知道此意那就好了。”
说着又从怀中取出一只寸许大的金凤来笑道:“这是小妹的一件信物,从大河太华之间,一直到江汉淮泗,碰上熟人,多少还可以给点面子。你带在身边,也许有用得着的时候。”
说着含情脉脉的道:“师哥珍重,行再相见,明晨就道,恕不相送了。”
说罢便起身告辞下楼,羹尧送至楼下,不禁有些依依之感。中凤回头一笑道:“夜深了,你也上楼安歇吧,明日还要上路呢。”
说罢双颊微红道:“今后相见不远,如一客套反俗,请回吧!”
说着又姗姗而去。羹尧返身上楼,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鸡啼方才曚昽睡去。年贵已来叫唤道:“二爷还不起来?高爷马爷都已一切停当,单等您起来便动身了。”
羹尧揉眼一看,果见窗外月色业已西沉,连忙又披衣起来,略微梳洗饮食之后,便由仆从将行李收拾好了,向前厅去,一看高明马天雄和云氏父子一齐都在等着,马匹也已备好。匆忙告辞上路之后,只见残月在天,霜华满地,满山灯火,恍若繁星,倏然吹起一片画角之声,从崖上一直到谷口,都排满了壮丁相送。羹尧跨上那匹龙驹,和高明并马而下,云氏父子一直送到谷口方才回去,只不见中凤人影,羹尧不禁怅然。等到众人行近兴隆集,已是日高三丈。倏见大道上沙尘滚滚当中一点红星自远而来,渐来渐近,都是一匹白马上面驮着一个红衣美人,瞬息之间,一阵鸾钤响处已到面前。再一细看,却是中凤策马疾驰而来,远远看见羹尧便笑道:“兴隆集上已代准备好了打尖之所,请仍在招商店歇马便了。前途一路到京,都有人伺候,恕不远送了。”
说罢,只就马上含笑略一点头。又向高明马天雄道:“高爷,马爷,我们再见。”
便飞驰过去,高明不禁笑道:“怪道看不见她,原来竟替我们做了前站,这份人情真太可感了。”
说罢,看着羹尧一笑,羹尧正扭转头,目送中凤归去,闻言不禁脸上一红,连忙把头又掉转来,加上一鞭,直向兴隆集赶去,才到镇前,又见张杰率领着五六个壮丁,迎着接人招商店中。一切茶水酒饭都已备好,张杰伺候各人入座,又向前面赶去。各人饭后略事休息,便又上路,当晚宿在邢台,仍由张杰预为觅定客店接入安歇,羹尧不由道: “张总管,你太辛苦了,我们随从颇多,明天你还是先行回去并请代向老山主、少山主和小姐致谢,这样款待我和高爷马爷都太感激了。”
一面取出一百两银子来,笑道:“这一点银子请代分散随来各人买杯酒喝。”
张杰连忙打了一个千道:“论规矩小人不应该不听年爷的吩咐,不过来时小姐曾经说过,教小人送到芦沟桥才许回去,所以方命之处、还请年爷原谅。至于这银子,容待小人回去的时候,再代各位伙伴领赏,此刻却是万万不敢收的。”
高明笑道:“这是年爷吩咐的,明天你尽管回去,一切有他做主还不行吗?”
张杰把舌头一伸道:“高爷您请恕罪,这个……小人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遵命。您不知道,在我们云家堡,犯了老山主的山规,还可以哀求几句,如果犯了小姐和二少山主的性子那还了得?二位爷如果成全小人,还请我们送到芦沟桥再叫小人回去销差便感激不尽。”
马天雄笑道:“这笑面罗刹便这等厉害吗?照这样一说,将来谁要当了你们的姑爷那可险极了。”
张杰正色道:“马爷,你说错了,我们小姐虽然厉害,她全在理上,而且除了犯了她的规矩以外,待人极厚。堡里上上下下,谁要真有为难的事,只一求她,决无推托,出钱出力毫不在乎,对线上朋友更是仗义疏财,济困扶危,做了之后,还不让人知道……”
高明笑道:“她为人既这么好,为什么会得到一个笑面罗刹的外号呢?”
张杰道:“那是因为她嫉恶如仇的缘故,江湖上的下三滥,只一犯在她手里便难活命,尤其是犯了色戒的朋友,对她要存非份之想,只要她一笑,便决无生理,而且作恶愈甚,处置愈惨,所以黑道上朋友才对她有这绰号,你当她和世俗泼妇一样吗?”
羹尧不禁点头道:“原来如此,不是你一说我还真有些奇怪,她那么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外号呢?这一来我才算明白了。既如此说,我们为了免得教张总管为难,那只有让你们送到芦沟桥再回来了。不过你和那几位伙伴太辛苦了,这一点银子,还是烦你转交他们分去,否则我便不敢再要你们送了。”
张杰接过银子道:“既然如此,那么我谢谢年爷,这银子马上就分给他们。”
说完便退了下去。
第四章 刺客
那客店在邢台南街,店名三元栈,规模相当大,正中一连五进正屋,还有东西跨院,全店何止五七十间房子,张杰为了清净,将东路院两进两厢房完全包下来,朝南三间上房,高明住在东间,羹尧和天雄住在西间,其余从人均安置在中进和厢房里。住定之后,店中伙计送上酒肴,三人正在明间用饭,忽然听见前进一片喧闹之声,一个河南口音的人,高声叫道:“他奶奶个熊,你们是什么了不起的字号人物,老子只看一看有什么要紧?真要是他奶奶的皇亲国戚,为什么不叫邢台县鸣锣净街,挂上一面禁止行人往来的虎头牌?”
又听张杰冷笑道:“朋友,你发什么横?我们虽然不是什么字号的人物,不过住店也有个规矩,这东跨院我们已经包下来,你说找姓王的,我已经告诉你没有,你硬往里闯,天下有这个理吗?”
那人道:“你说没有姓王的,我偏说有,看一看怕什么?他奶奶,难道老子是强盗土匪,看看便会抢了你们的什么?”
又听见高明的管家载泽高声道:“张总管,别管他是什么人,这小子决不是好东西,咱们别让他跑了,把他捆起来,明天再给地方官府。”
那人又冷笑道:“他奶奶,捆人,你也配。”
接着听见载泽猛叫一声道:“啊哎,反了,你敢打人。”
登时起了—片喧闹之声,高明羹尧天雄三人全推开椅子,一掀门帘向前一进屋子走来,只见载泽掩着半边脸,张杰已经在前一进明间里和一个三十上下的汉子交起手来。
高明大喝道:“是谁敢到我这里撒野,这还了得。”
那人正和张杰交手,一见三人出来,哈哈大笑道:“我还道是什么人物,原来不过如此。”
羹尧一看那人,身穿玄色洋绉紫羔皮袍,头戴京缎瓜皮小帽,后面拖着一条散花辫子,瘦长脸,中等身材,出手完全少林家数,不禁心中一动。正待开门喝止,马天雄一个箭步已到当场,高叫道:“朋友且慢动手,有话何妨先行说明,然后再分高下。”
那人冷笑一声,猛然向后一退,左手向张杰虚晃一掌,右手一扬,嗖嗖嗖一连三点寒星直向高明射去。羹尧方说一声不好,天雄喝一声道:“无知鼠辈,胆敢如此放肆。”
喝着,掌随声起,呼呼连响将所发二枝连珠袖箭,劈出老远,接着双掌一分道:“张总管闪开,你等我来看看,这小子到底是什么东西变的。”
说着,使开一双铁掌直取那人。张杰见天雄双掌带风,内功潜力着实惊人,连忙退下,向高年两人道:“高爷年爷且请仍到上房少歇,此贼决非马爷对手,少时等马爷将人擒下再说。”
说罢一使眼色,羹尧会意,连忙暗中扯了高明一把,一面掣剑在手,以防不测。那高明初见来人暗器奔自己打来,料知必定为着自己而来,心中不觉一惊。忽见天雄出手便是一路劈空掌法,不但矫健有逾寻常,潜力之大,更较羹尧不相上下,转不舍就走。一路上,各人刀剑本在身边,虽也将剑掣出,并末后退。那人初本轻敌,自恃所练连珠袖箭,平日有见血封喉,阎王帖子之称,意欲暗算高明,满以为成功无疑,谁知二不过三的袖箭才一出手便被天雄掌风劈落,已是一惊。等到天雄劈空掌出手,料知已遇劲敌,更不敢力敌,仗着自己轻身提纵之术极高,—面使出一套小巧轻圆的功夫来,一味闪躲腾挪,只避不攻,一面心仍不死,打算冷不防,将所余六箭和背上的一简紧背低头花装弩分向三人打去。谁知天雄这些时,冷眼中已经看明此事,虽然无攀龙附凤夤绕富贵之意,但他平日无德不报,极感高明允救乃父之感,存心要将来人拿下,做一个进献之礼,竟把平生绝技使出来,不但令他无法抽空,便连招架闪避都不易,一个人全被裹定在掌风之中,心中不由着急。猛又听天雄喝道:“你这毛贼既有胆子到这里来行刺,敢将姓名来历报出吗?”
那人已被逼得手忙脚乱,也瞪起一双凶眼道:“姓马的休得卖狂,我久已识得你,便将这颗脑袋送你做个进身之阶未尝不可,你要问老子姓名,无非想在你主子面前邀功,现在就说也无妨,老子就是开封的飞燕子李云鹏,你待如何?”
说着乘天雄略一分神之际,右手金龙探爪,直取天雄胸门,跟着头一低,哧的一声一支弩箭直向咽喉射去。天雄闻言不由大怒,碰巧使了一个双龙剪腕的手法,左手护住面门,右手来剪他手腕,那一支弩箭,正打在左肘上,猛觉手肘一麻,心知已中来人毒弩,怒吼一声,右手立化单掌推出,向李云鹏心腹之间一按。这一掌,天雄因拼同归于尽,已把真力用足,李云鹏也不由狂叫一声,口喷鲜血倒将下去。天雄狂笑一声,转向羹尧笑道:“年兄,小弟已中毒弩,现在虽用全力封闭气血,想已无救,家父还望你和高兄成全……”
说罢脸一苦,身子也摇摇欲倒,张杰连忙一把扶住,羹尧收剑一纵已到面前,拦腰抱定道:“马兄不要难过,小弟自有解救之策。”
说罢双手托起天雄,回顾张杰道:“这厮既自称飞燕子李云鹏,定系河南著名滛贼李氏三雄之一,可速搜他身边,如有解药,马爷便可得救了。”
说罢便托起天雄直向上房而去。高明也跟在后面,等到西房放下一看,只见天雄咬紧牙关,一头冷汗直流,那枝三寸长的弩箭,尚钉在左肘上,创口直流黄水,周围已成黑色,不由摇头道:“但愿张总管能在那厮身上搜到解药就好了。”
高明忙道:“大哥,这毒药怎的如此厉害?除了解药,还有法想吗?”
羹尧道:“这李氏三雄乃少林逐徒,所练毒药暗器多种,均乃五毒练成,如无解药,那就棘手了。幸喜尚非要害,不过时间一长,人恐怕受不住呢。”
高明闻言道:“如此说来,或许还可有救。”
说罢,一伸右手,将那灵虬剑摘下来道:“此剑上系有两块吸毒石,待小弟先来一试。”
说着,从那剑环上取下一粒非金非石的珠子,将弩箭轻轻起下,用那粒珠子按在伤口上,羹尧看时,只见那珠约有龙眼大小,质朴无华,乍看不过像一粒骨制小球,中穿一孔,并无出奇之处,而且已呈黄|色,但一按上伤口,立刻吸在上面,四周直冒血珠,珠上也泛起了一阵黑晕,那沫越冒越多,珠也愈黑,尧羹正在惊异,张杰已奔进道:“好了,马爷有救了,那厮解药藏在贴肉裤带上一个小荷包里面,已被我搜来了。”
说着把手一张,却托着一个径寸大的小玉瓶,仿佛一只鼻烟壶一样。羹尧接过一看,把那瓶上一个小玛瑙塞子一拔,便闻见一股清香,忙在天雄口中倒了一点,半晌之后,忽听天雄腹中,咕噜连响,接着长叹一声道:“好厉害的毒药暗器,我今天才尝到滋味,如非两兄相救得法,这条命完了。”
说着一看左肘那粒珠子,还牢牢的吸在肉上,不禁叫道:“也亏高兄适有此物,否则便有解药,收效也决无如此神速,这一来就好了,不过,还望两兄快命人去买几尾鲜鱼来做汤,才能去清腹中积毒呢。”
羹尧忙道:“马兄不必多说话,还宜闭目静养,如须鲜鱼和其他药物,小弟自会命人去配。”
说着一面替他取过棉被盖上,一面令人去买鲜鱼。张杰道:“不消吩咐得,我适已命人去了,看样子马爷已决无危险,不过那飞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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