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便躲得远远的,再不就侍立作肯堂身边,任他叫唤再也不理,渐渐自己感觉无聊,却又不甘心向肯堂请求教书,不由把个喜儿恨透了,老想给他点苦吃,才泄心头之恨。有一天乘着喜儿送碗谋到外面去,先藏在离书房较远的途中,等他回来,冷不防跳出来就是一拳,向胁下捣去,却不料就这几天功夫肯堂已经暗中教会了喜儿一套十八拆手,只轻轻一闪,便从容避过,他那偷学来几手不全的拳法,一着也用不上,只急得把小嘴一琢,悄悄的走开。如此一连几次,一次也没有能得手。自己想了一想之后,忽然悟出,这顾老师是常在镖局子里面的。
那天抱他那条腿子又和铁铸的一作,一点也没有抱动,不要是老师已经将拳法传了喜儿了吧,要不然怎么以前他老吃亏,现在义为什么弄不倒他呢。想罢,不由又把一腔怒火转到老师头上,好在自己日夕玩弄的那把匕首,已经偷着带进来,又乘着肯堂午睡的时候,挟着匕首,偷偷跑上楼去,蹑手蹑脚的,走到榻边,挺着匕前用力向胄堂腿股上扎下去。
谁知肯堂在睡梦中,好软艺语一样,低喝道:“畜生,你好大胆!”
身子略动,那一匕首,正扎在床上,急切中又拔不出来,不由十分慌急。再一细看,肯堂仍睡在榻上鼾声正浓,好像一点不觉。心才略放,使轻轻的握紧匕背,用力拔出来,比着肯堂的心窝二次扎去,猛觉一只右手好像被一道铁箍箍着,再也扎不下去,并且奇痛入骨,不由大叫一声!“啊哎,痛死我了!”腿子一弯,一双膝头直向榻前挫下去,两泪交流,咬着牙齿只不开口。猛见肯堂两眼一睁,威光逼人,哈哈大笑道:“你这畜生,如此胆大,竟敢向我行凶,今天且教你知道厉害。”
说着右手一扬,左手在他右肩上一拍,那把匕首当的一声落在地板上,一只右手垂着再也抬不起来,其痛傲骨,不消一会,只痛得他涕泪交流,头上沁出冷汗来,不由用左手捧着右手瞪着眼,又是咬着牙齿不开口,也不求饶。肯堂见状,慢慢的从榻上坐起来道:“今天且饶过这一次.再敢如此行凶,你这只手便难复原了。”
说罢,用右手扯定他的那只手向上一抬一送,羹尧只觉得又是一阵奇痛欲澈心肺,大叫一声便昏厥过去。等醒来一看,已经睡在自己榻上,老师正含笑坐在榻边上,一面用手在自己身上按摩着,手臂已经一点不痛,全身更舒服异常。
想起方才的事,不由羞愧难当,把头背转过去,向床里假装仍未苏醒。肯堂笑了笑道:“你记清了,以后只心平气和一些,不要妄为,便没有亏吃了,要不然,终有自取其辱,丧命亡身的一天,现在好好睡一觉,以后如若想学些什么,不妨找我去!”
说里便出房登楼而去,从这一回起,羹尧已经不敢对这位老师妄想动手,但也不肯跑去求老师学什么,一连十多天下去,更加烦闷得厉害,吃饭以外就是躺在床上睡觉。
忽一天,已是三月天气,北国依稀才见春来,园中花树,都被上了一层绿衣,花几朵儿也完全开放。羹尧饭后,一觉醒来,忽然听见,隔着小溪湖山石下;传来一缕萧声,异常悦耳,连忙一骨碌爬起来,走出去一看,只见老师在几株碧桃花下,放了一张小几,上面茗碗酒博杂陈,还有几碟精致的菜肴,似乎已经独酌多时,此刻正立在花下品着组,心中不由暗说:“这个老家伙,一个人倒如此作乐,却把我锁在这园子里,走又走不了,打又打不过他。这便如何是好?”又听了半晌,那萧声越发入妙,不由把个野马也似的孩子听得呆了。肯堂吹了两曲之后,放下萧,又喝了几杯酒,便踱到假山石后面去,背负着手越走越远。羹尧一见老师走远,连忙走向小几,取过那只萧来偷偷地吹了一下,不但不谐音节,连响也不响,一赌气,拿在手里只管发怔,猛听老师在背后笑道:“你喜欢这东西吗?我来教你如何?”
羹尧回头一春见老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后面,不由脸上有点讪讪的。肯堂微笑着,一把握着他的小手道:“来,来,我来教给你。”
说着取过那支萧,说明了工尺,传了吹法,又写了一个极短的谱,教他记好,学着吹。
羹尧原来极其聪明,~教便会,一两天后.把那短谱记熟,居然依样葫芦吹得一点不错,不禁喜得抓耳挠腮,又请老师教第二个谱子,日夜不歇的练习着。十余天的,萧已吹得绝好,又学其他乐器,不上三个月便把所有丝弦全部学会,师生情感也一天一天的好起来。羹尧不禁对于乐器渐渐有点厌倦了,忽然又想起那天被老师制住的情形,便乘了肯堂一个高兴的时候道:“老师, 您那天一下于就把我制住,痛得我一只手动也动不得,那是什么缘故,能教给我吗?”
肯堂笑道:“那是武术中间的一种卸骨法,只要你愿意学,我没有不教的。你如愿学,必须先下一番苦功,这决不是立刻就会的,至少也得两三年,而且非有恒心毅力不可,你能每天不间断的下苦功去练习吗?”
羹尧本来就酷爱武术,一听老师肯教,心中又是一喜,忙道:“只要老师肯教我,不管什么苦都愿吃,决不中途间断。”
肯堂笑道:“那么,我知道,你过去曾在德记镖行,偷学过几手红拳,何不先打一两趟来我看看。”
羹尧闻言,不禁把脸差得飞红,扭犯得说不出话来。
肯堂不禁又笑了一笑道:“这又有什么值得害名的?难道我还笑你不成?你没有学过还只罢了,既学过,为什么反这样起来?你只管打来,学不全,或者架式错了全不要紧,我指点你好了。”
羹尧被迫数次,没奈何只得带愧将那偷来的一套大红拳,打了一趟,肯堂点头道:“是那赵子平教你的吗?”
“不是,是他教那徒弟张德禄,我在旁边看的。还有一套黑虎短拳我也会,那套小金枪,因为有好几着,都是地堂功夫,我始终学不会。”
羹尧说着,不禁有点喘息。肯堂道:“这也着实亏你了,没有人指点,能有这样,就算很不错。不过,这工夫可惜白花了,一点用处全没有。”
“为什么?是这套拳术没有用么?”羹尧不禁愕然看着老师。
肯学道:“这是极流行的北派大架子外家拳术,为什么会没有用。我是说你只偷着学了人家一套空架子,没有一招一式是完全对的,而且一点功夫没有练,单凭一两套拳,就练一辈子也练不出所以然来,所以我才说没有用。”
羹尧道:“您说的工夫,我也练了不少日子,那付最小的仙人担,我已经能举起来,两臂也加不少力气,这是不是算功大呢?”
肯堂正色道:“那当然也是练功的一种方法,不过练的全是浮力,而且不得法,非受伤不可,轻则有伤筋骨,重则非吐血即受其他的内伤,决不是你能练的。即使练成功,两臂能有五六百斤力量,一遇到行家仍非吃亏不可。你如果真喜欢学武,我失替你把两套拳的架式矫正一下,再传一点基本功夫,等你学会再说。”
羹尧听罢不禁心喜欲狂,连忙跪下叩了一个头道:“请老师就先将这两套拳和功夫教我。”
肯堂笑道:“这个并不太难,以你的资质一学就会,不过要想致用、那就非有恒心不可,不然仍然无用,可不用怪我。”
说着,就在溪边一空地上,拽起长衫,将小红拳和黑虎短举,各自练了一趟,指上了各招式的错误,教羹尧记清,末了,又传了达摩老祖所遗的易筋经十二式,教他依式每天早中晚各练三次。羹尧一面默记,一面又向老师详细询问,不到两天拳式已经全纠正了过来,易筋经的十二式更是一传就会。月余以后,羹尧也自觉功力猛进,越发用功勤习。半年下来,已经学会五六套拳法,浑身气力也与日俱进,不由心中非凡高兴,更不断的磨着老师,又要学器械。肯堂有求必应,又传了一套天遁剑法,和六合大枪,同时并将轻身夜行各术练法也传了个大概。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年多,师生感情处得更深。羹尧因每次和老师过手,只一近身,都好像被绝大弹力弹出来一样,心中不由奇怪,每一询问肯堂都是笑而不答,最后问得急了,肯堂方笑说:
“你是显宦世族的孩子,强身健体只此已足,再要多学,打算做什么呢?”
羹尧沉吟了半晌方说:“弟子实在打算做一个了不起的杰出英雄,所以非将所有的软硬功夫学会不可。”
肯堂不由哈哈大笑道:“原来你是这个想法,这个志愿,倒是对的,不过这一来,你这~年的工夫又白花了。”
羹尧不由大惊道:“老师!我听见镖行里的人说,凡是了不起的大英雄,全要马上步下软硬功夫都来得,难道又不对吗?”
肯堂笑道:“原来你是从镖行里听来的。他们说的那不叫英雄,最多不过是个匹夫之勇,往好处说也不过是个奔走江湖的游侠儿,往坏处说,便是强盗行径,真英雄可不是这样。”
羹尧又是一怔道:“那么老师说的英雄应该是什么样的人物呢?”
“你问这个么,历史上的真英雄真豪杰,应该以天下为己任,救民于水火才对。大则像汉高祖推翻暴秦,光武帝中兴复国,李世民的统一华夏,明太祖的驱逐元人于塞外,这才是了不起的大英雄真豪杰。就次一等,也要如造成鼎足三分的诸葛亮;大破符坚的谢安,收复两京的郭子仪,也才够得上做英雄当豪杰,这些人岂是只凭一身武艺可以成功的。”
肯堂说着,不由看着羹尧又道:“你如果想学我说的这些人,你这一年多的工夫不是白费了吗?”
羹尧对于肯堂说的诸人事迹,虽然不个个全熟,但一大半都曾听人说过,在戏台上看过,不由两只小眼看着肯堂道:“那么,假如我要学这些人,您看该怎么样呢?”
肯堂笑道:“这大难了,尤其是你,想学这些人,那更难上加难。”
羹尧不由更加着急道:“为什么呢?难道这些人都是天生的,我就不是人么?”
肯堂道:“这很难说,第一,你的气质太坏,不是一个能成功的人物。第二,要想做一个大英雄大豪杰必须要在武艺之外,还具有其他本领才行。要变化气质和具有做英雄豪杰的本领,都非读书不可。你既不愿意读书,那还能有什么成就?”
羹尧听罢不禁默然,半晌方道:“假如我愿意读书呢?”
肯堂道:“读书不比习丝弦,习武艺,更要有恒心毅力才行,而且决不是一年半载就可以成功的,你耐得了十载寒窗,三更灯火五更鸡的苦读吗?”
羹尧把牙一咬道:“我耐得,从今天起,就请老师教我!”
肯堂哈哈大笑道:“那么,也忙不在一时,你且先将那套左传寻出来,从明天起,我们是刚日习武柔日习文,每天再抽出几个时辰来,习些雅乐书画来调剂心身,如此便不觉得枯燥无味,有其乐而忘其苦,你意如何?”
“谢谢老师,您这样成全我,终身不敢忘。”
羹尧说罢又叩下头去道:“我以前实在该死万分。”
肯堂又向羹尧上下看了一眼道:“折节读书这才是英雄本色,大丈夫行径,我但愿你永远记牢今天的话。”
说罢把手一抬道:“起来,起来,快教喜儿吩咐园外送些酒菜来。你真能折节读书,也是我的一大快事,今天我也要痛饮一场咧。”
羹尧闻言,连忙答应,找着喜儿,传出话去,吩咐外面备了几样老师喜吃的酒菜送来,自己也陪待着老师,痛饮了一场。
第二天肯堂果然开始授书,先从左传讲起。那部书,本较其他经书易懂有趣,更对羹尧胃口,肯堂讲解得又有声有色,羹尧不禁听得津津有味,为之忘倦,频频请益道:“原来读书这样有趣,您和以前的几位老师,怎么教得不同呢?
早知读书这样有趣,我早读了。”
肯堂不由一笑道:“读书本自有其乐,似是要真能教人也不是一什容易的事,尤其是像你这样的学生,你教那些名场文意,大涯落魄读而不化的庸儒,和饥驱难已,只图栖寄一枝的可怜虫,如何教法?更何况这其中更有奔走权门,另有用心的角色在内,不把你这样一个好孩子葬送了,已是运气,如何配教你呢?其实我也并无他长,不过因势利导,顺乎人情而已,但是你不要把读书看得太易,这才入门呢。”
说里又将春秋尊王攘夷的大义,计加剖析,旁及当时列国大势,细为解说,羹尧听得格外趣味盎然,加上天资极高,不到一年,己经把四书五经读完。在武功方面,内外家功夫也略窥门径,便气质言行也和以前大不相同。
这一天师生二人,闲中忽又谈起立身之道,羹尧自觉学艺精进,更加意气如云,豪情毕露。肯堂乘势问道:“如今你已不是一个小孩子了,令尊令堂对你都望之甚殷,就你自己也想做一个旷世英雄,到底打算从哪一方面入手呢?”
羹尧躬身答道:“门生决不敢狂妄,不过如今皇路清平,我又是八旗世族,似乎还宜从正途讲取才是,老师说对吗?”
肯堂不由微笑,取出一套吕晚村评选的时文来道:“我知你必然要走这条路,令尊大人培植你愿望也在这些,不过以你的天资,在那黑气冲天的烂时文里面去多耗精神实在值不得,所以早已替你预备了一部比较有意义的东西在此,不妨拿去揣摩个中格式,作个猎取功名的敲门砖,等把世俗功名骗到手,那时再由你自己选择一条应走的路去。”
羹尧欣然接过,从此肯堂又每天讲授所谓制艺和试帖诗赋等项。但仍以经史为本,渐渐的羹尧对于时文已经能从破题起作完全篇,但他极不感兴趣,闲中偶然又问肯堂道:“老师,咱们主子龙兴白山黑水间,应该永保华武之风才对,为什么也崇尚起这个来?”
肯堂看了他一眼 半晌不语笑道:“你也慢问这个,找自到尊府以来,已经将近三年,虽知尊大人是一位工部待即,现在又外放湖广巡抚,令兄也做到四五品的大官,但是对于年府的世系到现在还不明日,今天赶着无事。我们谈谈好吗?”
羹尧见老师大有顾左右而言他的意志,不便再问。便答道:“家族是汉军镶黄旗,这是老师知道的。”
肯堂又微笑道:“这个我倒有点弄不清楚,什么叫汉军旗呢?”
羹尧道:“寒族本来是汉人,世居辽东广宁,后来祖先投入旗下,才编入汉军镶黄旗,因为原来是汉人所以叫作汉军旗,后来从龙入关……”
肯堂不等说完,又笑道:“那么,府上原也是和我们一样的汉人了?”
“是的!”羹尧不知老师为何忽然问起这个,只有点头答应。
“那么从龙入关又什么意义呢?”
“因为先祖编入汉军旗以后,是随从主子,打进山海关的。”
“照这样一说,贵族也非满洲人,只因为令祖以汉人帮着满洲人打天下,才能有今天的贵显了。”
年羹尧见老师问时,脸色极为庄重,大异平日,再想起所读诗文中的夷夏之防,和老师平日所教的微言大义,不由心中一阵难过,脸上也有点发热,勉强道:“是的!”
肯堂颜色又是一变笑道:“我本一介布衣,不请本朝的典章制度,你虽然才只十五岁,但是生在世宦之家,或许听见父兄说过,闻得八旗大臣不管什么大官对于当今皇上,都自称奴才,对本旗旧主人也是一样,有这话吗?”
“这话是有的,一点也不错,不过汉大臣是仍旧称臣的。”
羹尧脸上更涨得飞红,不禁把头低下去。
肯堂看得明目,知他已经起了羞恶之心,笑说:“你方才说的话我现在不答复你,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是皇上对于汉人和奴才们的一种深心。惟恐臣民生有异志,才沿用前明的弊政,用科举来笼络人心,要天下英雄尽人兼中,永远在八股里面讨生活,跳不出那个圈子,谨守卧碑,下再心怀故国,犯上作乱,你知道吗?”
羹尧听罢,不禁半晌做声不得,忽然看着肯堂道:“老师,那一我打算不去应考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你本八旗世家,令尊令兄又望你甚殷,怎么能自暴自弃呢?而且我们今天所谈的话是决不可让第三个知道的。如果将来你不应考,尊大人一旦问你,又作何解说呢?”
羹尧不禁又默然,肯堂看着他正色道:“凡事只要心里有数,你能不忘却列祖列宗都是汉人,处处能为汉人争气就行,你不是老想做一个不世出的英雄吗?现在不去应考,天下澄平已久,你又到哪里去找异路功名呢?”
羹尧不由慨然道:“老师,您不但传了我文武学艺,并是指我迷途的一个绝大恩人,今后我如得志,决定善用你所传的学艺去替祖宗补过,替汉人争气。并且把您给我的这一部诗文,将来向有志之土广为流传,您说对吗?”
说着,起身纳头便再拜下去。
肯堂笑着扶起来道:“你能如此,便不负我三年苦心,也不负你这杰出的聪明才智。不过这部时文,并非我所评选,实在是一位大明遗老吕留良先生的著述。他因为一般读书人,都只知道有功名而不知其他,所以才把这夷夏之防的大道理藏在时文里面,好让那些热中功名的士子,在巴干功名之中,稍微激发一点天良,或许为汉人留一点剥复之机,所以他才自名留良,出家以后,又号不昧上人。这部书本来是他托我带进京来觅个传人的,既然如此,这个责任便托付给你吧!”
说罢不禁颜色欣然。师生二人自此之后,情份更笃。不久,肯堂便通知希尧说羹尧学业已成,可出院应考了。恰巧遐龄也从湖广回京陛见,一闻此言,不禁喜出望外,讲师之外,再唤来羹尧一谈,不但彬彬有札,远非昔日顽劣之状,而且所学竟极渊博,对于时文更是才华横溢,绝异寻常,这一喜更非同小可,乃母年夫人三年不见爱子,更是如获异宝,和丈夫长子一商量,立刻准备了五千两银子庄票,和一封湖广巡抚衙门总文案的聘书,命羹尧送去。谁知等羹尧回到书房一看,不但老帅踪迹不见,连伺候他的喜儿也不知去向,只在自一己桌上放了一封信,正是肯堂的笔迹,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仆本江南布衣,偶游京华,原不耐久居,徒以公子人中惊鸾,勉留三载,实欲藉我涓埃,以为他日山海之益。令幸学成,则当身退,料知尊翁必有后命,惟有不别而行,庶免两难,喜儿本胜国孤臣之裔,屈身厮养,似非所宜;故带以俱去。素行不羁,尚望代陈苦克 恕我狂澜。 友生顾肯堂留草”
羹尧看罢不由一呆,心知老师既去决难追寻,只有拿了那封信上见父兄,遐龄不由大惊失色,各处派人寻觅,哪里寻得着、心中虽深恐主子见责,只硬着头皮据实密奏,谁知这位有名的康熙大帝,闻奏,只淡淡的说了一声“知道了”,并未追究.反恩赐有加。这件事,遐龄心中。始终不解、直到二十余年之后,方才明白。
第一章 邯郸奇遇
那是三年以后的事了,这阿飞式的羹哥儿,已经长成了一表人材,而且,他已完成了当时读书人两重功名,中了秀才和举人。在—般贵介子弟当中,提起年府的羹二爷,谁都得说一声,少年英俊,真像个玉堂人物。同时,因为羹二爷好友异常,只有一技之长的,无不虚心延纳,朋友如有缓急,真到不得解决的时候,只要向羹二爷说一声,出钱出力,决无吝惜,而且做过拉倒,不但不挂在嘴上,就有第三者问起来,不是真知已决不承认,因此更加名动九城,上自公子王孙,下至街坊混混,便有灭人的难事,往往只要羹二爷一言立刻可解。他的任侠义主几乎无人不知,这比他本身的功名,和父兄的声势还要来得大。但是羹二爷虽然豪气如云,对待宾客却虚怀若谷,只有一项是他的弱点,那便是权势地位比他更高的,却决不奉承,只要对他稍有拂逆,便毫不客气,当场给你以一个极大的难堪,决不怕因此触怒权贵,所以乃父遐龄和乃兄希尧,对他又添了一重新的心事,便把他送到武昌去,在遐龄官邸读书以免意外。谁知到了湖北不上一年,偏偏适逢大比之年,又不得不让他回京会试。虽然数千里长征,羹尧因为师传绝艺在身,复值天下澄平已久,只携了老仆年贵一人,便束装就道,绝没有把江湖险恶放在心上。一路晓行夜宿,出了湖北境,又穿过河南境,渡过黄河看着已到直隶边境,路上越发平静无事,只流寇之乱,疮痍未复,景象十分荒凉。这一天行近邯郸,那正是古赵国的都城,羹尧在马上想起当年七国争雄,和平原信陵两公子的史迹,再看眼前一片萧条荒凉景象,不由感慨万千。入城之后,天方晌午,本可再赶一站,但因这是一个战国名城,应有不少名胜古迹可供凭吊,打尖之后,便在城南一家高升栈住下。洗去面上征尘,命年贵在寓中看守行李,独自一个缓步出了店门,向街头信步走去。行不多远,忽见一座道观。门前匾额上大书着古吕仙祠,入祠再一细看碑志,原来却是吕翁一梦黄粱唤醒卢生的所在,不由唾了一口道:“世间那有这等事,这不过方士故作神奇藉以惑人而已。”
说罢一笑,便待转身出门,忽听殿外有一个女人笑道:“那混帐店小二就说得这个古迹不知如何神奇,原来不过这样一座荒庙,眼巴巴的跑到这儿来看这个,还不如在店里坐着咧。”
再回头一看,却是一个短衣窄袖的少女,头上罩着一方青绢,上身大红锦袄,下面葱绿洒花散脚裤子,外面披着一件玄色素缎银鼠斗篷,脚下一双凤头弓鞋,只因正在斜着身子掉着头和殿外的人讲话,急切间却看不出面目来。
接着一个洪亮的声音,从祠外笑进来道:“你这妮子,懂得什么?古迹本来就是这回事,你真当和戏台上一样,会跳出一个仙风道骨的吕洞宾来吗?对不起,还差着你这样的一个白牡丹咧。”
“四爷,我不来呢!你怎么打趣人?”
那少女说着,一赌气,猛然把头回过来,正好和羹尧打了个照面。只见她一张鹅蛋式的脸型,两道秀眉,长细入鬓,配着一双灵活有神的眸子,媚中带威,两片玉颊只淡淡的施着一点胭脂,衬着粉鼻樱唇,分外显出异样风流艳丽。心中方想,这到底是一个什么人物,后面的人已走进来,却是一个二十上下的少年,头上戴着一顶瓜皮小帽,身穿二蓝宁绸长袍,外罩着漳缎背心,足下薄底快靴,却生得隆准深目,阔额削腮,顾盼自雄,眼角稍向羹尧看了一下,仍向那少女笑道:“这又算什么打趣你,说你像白牡丹又错了吗?”
那少女猛见殿角站着一个劲装的英俊少年,看了羹尧一眼又薄怒道:“你胡说什么?要让人家听见,不难为情吗?快回去吧!”
那少年笑了一笑道:“说要出来也是你,现在反催着回去。你瞧转了这么大圈子,除闹了一头一脸沙土,看见什么来?反正今天我是不想走了,回去也好。”
接着又看了羹尧一眼,便携了那少女一同掉头出祠。
羹尧心中不由暗想:“这一男一女到底是两个什么样的人呢?既不像夫妇,又不像江湖人物,那男的气魄之大更是惊人,听口气也好像是路过的,怎的风尘中会有这样人物,岂非怪事?”
想着便懒得再在祠中待下去,也缓步从祠中出来,再看那男女两人,已向大街上走去。外面风沙更大,气候也转冷,天上彤云四布,饶有雪意;不由深悔留此半日,更无心再去寻访其他古迹,匆匆便想回店。刚上南街走得数步,忽然听见前面一声呐喊,围了一个大人圈,把路都堵塞了,竟无法前进。再上去分开众人一看,却是一辆大车,深陷在车辙里,车上满裁着一车煤炭,偏拉车的又是一匹既高且长的瘦马,车把式虽然刷刷一连几鞭,那马吼喘连连,已累了一身汗,却仍拽不起来,撑不住那车把式在后面力加鞭策,一个前失,转伏在地下再也起不来。车把式不由掉着长鞭骂道:“老子算倒榍,花了八两银子,买你这匹下汤锅的牲口,一出门便闹乱子,今天回去只有把你卖绐王屠户宰了卖熟肉去。”
说着一连又是几鞭,那马又悲啸—声,伏在地下,却不肯起来。羹尧见那马头尾长约丈余,高可七尺开外,两只耳朵和削竹一样,虽然满身泥污见不到毛片好歹来,却断定是匹好马,正待上前喝止,设法拽起那辆车子,再向车把式说话,倏见人丛中有人高叫道:“一个大活人,走路不带眼睛,把车陷在辙里,自己没有办法,倒拿畜生出气,你别打,依我看。它比你这人高明多了。”
“他妈的,是准敢在这里刘老子说懈怠话?既有种,不会来替这畜牲把车子拉上来吗?老子打老子的牲口,干你屁事。”
车把式不由鞭子一扬四面看着。
“话是老子说的,明明是一匹上好的龙驹叫你饿得塌了肚皮,你教它哪里会有力气。再说这马也不是拉车子用的,你能怪它吗?”
说着,从人丛中跳出个一身破衣赤足穿着草鞋的汉子来, 一手指着车把式,一面冷笑着。
车把式将来人一看,见他虽然生得高大雄伟,却是一身破衣,满头满脸都是灰土,不由也冷笑道:“这匹病马在老子手内,也有二十多天,倒不知道它竟是一匹龙驹呢。你老兄既然识货,只要把原价八两零三钱银子拿来,我便转卖给你。再不然,你既舍不得这畜生挨揍,便替它把车拉上来,我也可以一分银子不要,双手奉送。要不然,对不起,请你别多管闲事,明天要是有钱。不妨花个三十五十的,到王屠户那里买块龙驹肉尝尝,解解馋,不比在这里说懈怠话好些吗?”
那汉子看了车把式一眼冷笑道:“你这话当真吗?当着这许多人,可别说了不算。”。
车把式把眼一瞪道:“说话不算?老子还没工夫哄孩子玩呢!你只要能把车子拉上来马便送你。”
“好,你等着,瞧我的。”
那汉子说着把腰间草绳一紧,先将马从车上卸下来,牵在路旁,然后纵身向车后一站,两脚稳了一下,双手一拍,在车后猛一推,大喝道:“起!”那车子竟从二尺来深的辙里推上来。众人方齐声喝彩,却不料那汉子用力过猛,忽然那条束腰的草绳崩断,不但破袄敞开,连那条破裤子也要掉下来。那汉子不禁叫声“啊呀”,手下略松,车子又向辙里倒退下来,那—车子煤何止千斤,那汉子不禁进退维谷,流了一头冷汗。羹尧在旁看见,连忙将长袍一拽, 飞步上去,口里招呼一声:
“朋友且退一步,待我来帮你一臂之力。”
一面就汉子身后站定,双手稳定大车不让它退下来。那汉子见有人代他推住车子,忙一撒手提着裤子退下来,羹尧接着猛力向上一推,那辆车子直冲出去丈余远近,旁立众人又是一个连环大彩,起初还疑惑是那穷汉把车推上去,再一细看却是一个白皙少年书生,不山都惊得呆了。还是那车把式先说:“少爷您真赛过二郎爷转世,一点也不胡吹乱谤。谢谢您,不然耍凭这位不知要出多大的乱子呢!”
车把式说着,向那穷汉看了一眼,鼻孔里又哼了一声冷笑着,便去解那系着的马。
“慢着!”那穷汉已把腰间草绳结好,一个纵步便赶到马前夺下缰绳冷笑道:“你说了话不算吗?”
“奇咧,你是穷疯了真打算讹人吗?车子是你推上来的吗?老实说,要不是人家这位少爷,你早在我这车轮子底下到阎王爷面前去挂号了,也许老子倒霉还得卖了马打场人命官司咧!”
说着两手叉腰把眼睛一横道:“你打算怎样?”
那汉子大声喝道:“呸!我不跟你斗口,老子虽没有把车子推上来,你这车子是自己跑上来的吗?你如不把这匹马送给这位,老子不把你连车子一齐拆散了,也不算穷爷厉害。”
“吓!你不要脸。是穷疯了吧,当人家这位少爷也和你一样吗?你先去问问人家是不是好意思要我们苦人的东西,然后再说不好吗?”车把式说着正掉头去看羹尧的脸色。
拍!拍!“你他妈的竟敢损人,老子先请你尝尝我这赛二郎马大爷的厉害。”
那穷汉冷不防,一伸手左右开弓两个嘴巴。打得那车把式,顺着嘴流血。
“反了,反了!你敢打人,老子跟你拼了。”那车把式情急拼命一头向穷汉小肚子上撞去。
“吓!这是你找死,可不能怪老爷心狠。”那穷汉身子一闪让过那一头。瞪圆了眼睛,一掌便向车把式背上劈下来,猛觉腕下有人一托,这一掌何止百斤力量,竟被轻轻托住,不由吃了一惊。再回头一看,原来正是那位帮着自己把车推上来的少年,正待开口询问,羹尧已先笑道:“朋友,你何必跟这无知小人一般见识。”说着又向车把式喝道:“你这厮既在外面跑,为何不知好歹出口伤人?能怪人家揍你嘴巴吗?”
那车把式一见那少年出场,说话竟向那穷汉,又慑于少年的势派,不由捧着双颊看着羹尧道:“您看,他揍得我可真不轻,难道,您也真要我们苦哈哈朋友的东西吗?”
羹尧看着那车把式舍命不舍财的一副脸色不由好笑,又喝道:“挨揍那只能怨你出口伤人,决不能怪这位朋友,至于这匹马,让它拉这煤车只有磨折死了算完,那太可惜了,不过我也决不白要你的。”
说着从腰间掏出一锭银子约莫十来两,递过去道:“你不是说八两银子买的吗?这里约莫是十多两银子,便算马价如何?”
“这个……”那车把式一见白花花的一锭银子,不由眼中看出火来,登时忘了两颊还肿着,但见羹尧出手大方,又起了贪心,不禁弯下腰来,满脸堆笑道:“方才我是跟这位穷朋友取笑的,您想八两银子能买这样一匹好马?委实我是三十两银子买来的,您要是真要,还得……”
“呸!你是看见人家这位爷是冤大头吗?光棍眼里可揉不下沙子去。我马大爷在这儿已经三个月,什么事不知道,这马是你花钱买来的吗?赶快把银子收下去,夹着尾巴给我滚。要不然,我可不管人家这位爷台的意思怎么样,非揍你个明白不可。”那穷汉说着又瞪起眼睛,提着醋钵大的拳头,要奔过来。
“好小子!老子认输,你有本事跟着这位少爷一辈子,要不然,我能让你在邯郸城里再混下去,就把我这王字倒过来写!”那车把式揣起银子便走,自去另找牲口。
那穷汉冷笑道:“哼!老子在这里三个月咧,也没有见这大邦之地,谁敢咬掉我的x x?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本领尽可使出来,大不了你王老八,有个好妹妹,跟快班上的小伙计吉五有点首尾,我等着你的。”
两边看的人,都不由笑起来,车把式却如没事人一样,扬长而去。那穷汉一伸手解下那匹马向羹尧笑道:“这委实是匹千里龙驹,不知从哪里走失下来,被这小子拴住,却把来拉煤车,又舍不得喂它,两个月下来,已经饿塌了膘,所以显不出好处,您买去,要是好好的将养一下,不消个月,便可以看出他的异样了。”
羹尧过去一看,只见那马果然瘦骨伶仃,浑身累累鞭杖之痕,背上一大块已经磨去皮毛,红鲜鲜的露着肉,但仍昂首头,蹶着蹄子,不禁慨然道:“凭你这一副好骨格,就该金鞍紫缰置之天厩也不为过份,却落在一个无知车把式手里用来拉煤车,真太可惜了,好生随我去,慢慢调理吧!”
那马长嘶一声,看了羹尧—眼,竟似有知—般,二目流出泪来。穷汉在旁见状,看看那马,又看看羹尧,也不由长叹一声道:“这匹马,今天遇见爷台总算有主了,在下还有点事,再见吧!”
说着把手一拱,猛—掉头,便向人丛中走去。
羹尧连忙一闪身,一把扯着那穷汉的破袄说:“兄台,你且慢行一步,请到敝寓略谈如何?”
“爷台,是有什么话要问吗?这马虽然不是那小子花钱买的,却决无纠缠,您请放心吧,我委实还有点事呢!”那穷汉被拉着,不由有点着急。
正挣扎着,羹尧又笑道:“兄台!你错会意了,小弟虽然不才,还不至重马轻人,就这马有些来历不明,既敢买下,也还不惧。不过因为兄台举止决非常人,所以打算相邀一叙。敝寓就在前面高升栈,且去小饮三杯,去留任凭尊意如何?”
那人见羹尧称呼已由朋友改为兄台,看看那马,又看看自己身上,不由慨然道:“既承抬爱,在下权且遵命。”
说着一手枪过那马缰绳,跟在后面便走。羹尧笑着又抢过马来道:“还待我来吧,不才相邀实无他意,如果兄台如此,倒有点亵渎了。”
说罢牵马先行,那穷汉心中愈加感动,两只眼内,不由泛出泪光,羹尧看在眼里并不开口。一直走到店门口,年贵已在探头相望,一见羹尧牵着一匹泥污狼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