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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17部分阅读

    笑了起来,他听见捧着共牢食的妇人们在悄悄议论:“新妇真好看。”他多么想说,我知道,我早就知道。

    他们用一双筷子共牢而食,饮过甘美的合卺酒,他们握住彼此的手,温暖如阳光,柔软如流水。那么一握便再也放不开,从此不离不弃,不舍不放。

    门轻轻关上了,好奇的妇人们还不忘记隔着门缝打量新妇,而后叹息:“没想到呢。”

    烛火温柔地流淌着光芒,两人刹那无声,暖暖的情绪在彼此的胸中酝酿,二分忐忑却有八分惬意,仿佛认识了很久的知己,只因阴差阳错,才拖至今日相见。

    诸葛亮忽地笑着说:“黄贤弟可好?”

    黄月英扑哧一笑,她蓦然严肃了神色,拱手道:“诸葛兄,小弟有礼了!”

    诸葛亮缓缓坐在她身边:“我可是被你算计了几遭。”

    黄月英假装不知:“是么?我怎么不知道我算计你。”

    诸葛亮咳嗽了一声,“第一遭,女扮男装,哄得我不辨雌雄;第二遭,请入你家中,又解谜局又选礼;第三遭,抛出选书选人的难题……”

    话没说完,黄月英笑倒下去:“你原来都知道……啊呀,不好玩了……”

    诸葛亮笑道:“我原来不知,只是后来岳丈给出选书选人的难题,我才慢慢品出来。”

    黄月英微微一笑:“我是不知羞的女儿,如今既已与你成了夫妻,我便实话相告,自在隆中一见你,我便念念不忘,总以为自己终身必要托付于你,这才设下重重难题,既为考较你,也为验证自己的眼力。”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其实,那日我还真怕你要书不要人呢……”

    诸葛亮默默地说:“若是诸葛亮要人不要书,月英却会对诸葛亮另外看待了!”

    黄月英低了头,羞涩的红晕在脸颊上蔓延开来:“孔明甘愿娶我,我很快慰……”

    “我也很快慰……”诸葛亮柔声道。

    黄月英偏过脸去微笑,她看见壁上悬挂着的那架古琴,琴弦闪着微笑般的光,惊喜道:“爹爹送你的琴。”她便去摘了下来,轻放在床头的书案上。

    “请君奏一曲,以为今夜之乐!”她弯腰做了一个请的姿态。

    诸葛亮笑吟吟地按琴而坐:“奏什么?”

    “君所擅者为何?”

    诸葛亮摇头:“我之所擅不合于今日奏,不吉利。”

    黄月英好奇地问:“是什么?”

    “《梁甫吟》。”

    “《梁甫吟》是什么?”

    “是我家乡的挽歌。”

    黄月英目光莹莹:“孔明信鬼神谶纬之说么?”

    诸葛亮静默地凝视着妻子,轻轻地摇着头:“我不信。”

    黄月英挨着他坐下,她细心地调了调琴徽:“我知孔明非俗人,倘若唱挽歌会不吉利,那世人最好时时不可唱。”

    诸葛亮轻轻一笑,抬起手,琴弦在指间飞速地颤抖起来,片片音符如涌动的水,一脉一脉飞出琴弦,飞向被光影包围的房梁屋顶。

    “步出齐东门,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冢?田疆古冶子。”他轻轻地吟唱,歌声深沉而低缓,琴声清越而刚劲,那哀婉的挽歌此刻像是烈士长剑挥出去的凌厉剑光,是高天上飘下来的神灵铠甲鳞片,是金声玉振的历史叹息,是绕梁不落的宗庙韶乐。

    黄月英听得出神了,她不经意地抚上琴弦,他于是握住她的手,他们彼此看着对方微笑,彼此用指间弹出的音符读出对方的心。

    音乐如逐渐高涨的风,将整个新房扩满了充盈了,新房再也承载不了这么深厚的柔情,从门窗缝隙溢了出去。

    院落里宾客盈盈,襄阳学舍的同学们正在饮酒欢畅,曲声幽幽地飘往他们中间,在他们发红的脸膛驻足。

    徐庶诧异:“怎么在此夜吟此一曲?”

    “好曲!”不明白此曲为何的同学高声赞美道。

    徐庶摇头一叹:“诸葛亮就是诸葛亮,总是不同寻常!”他跟着那旋律,一手合着节拍敲打,朗声续念,“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屋里的曲声和屋外的朗诵彼此呼应,最后的余音贴着窗棂深情款款地淌下来,而后,屋里的灯光仿佛困倦了,缓缓熄灭了。

    徐庶高举酒爵,忽然琅琅大笑。

    ※※※

    三日之后,诸葛亮带黄月英回娘家,两人乘着一辆乡村常用的牛车。诸葛亮在前面赶车,黄月英坐在后车板上,他们走得不紧不慢,常常在路边停住,黄月英跳下车去摘一朵花一蓬草,一路上始终在编花草,最后编成一顶花冠,她把花冠戴在发髻上:“好看么?”

    诸葛亮回头:“好看。”

    黄月英往前蹭了一点,她倚在他背上,柔软的呼吸吐入他的耳际:“是我好看还是它好看?”

    诸葛亮笑道:“都好看!”

    黄月英敲了他一下:“滑头!”她伸出两只手,在天空追逐着满天云影,轻声欢呼道:“黄家丑女儿回家咯!”

    他们在黄府前停下,附近的农人都凑来看热闹,瞧着一个英俊的年轻人牵着一个秀气的女子走入了黄家大门,都在纷纷猜测:“这是谁家新女婿,俊得扎心窝子!”

    黄承彦和庞德公正坐在屋里等他们,诸葛亮没想到庞德公也在,他又是惊奇又是欢喜。

    庞德公一见诸葛亮便笑开了颜,他对黄承彦挤对道:“你这千年老狐寻了多少年女婿,到底被这小狐把你女儿叼走了!还是你下手快,我若有女儿,哪轮得到你!”

    黄承彦得意洋洋地笑道:“老东西,给我女婿取个雅号吧。”

    庞德公捋捋胡须:“老朽却之不恭!”他眯着眼睛注视着诸葛亮,“荆襄有一凤,还缺一龙,”他拍了拍巴掌,“卧龙!”

    诸葛亮呆住,他还没反应过来,黄承彦已在旁边频繁使眼色,他慌忙拜下去:“诸葛亮何德何能,怎当得起‘卧龙’之称!”

    庞德公爽声笑道:“当得起当得起,我并非是瞧着黄公的面子才予你雅号,你之才干有目共睹,何须我区区所赠一号,龙潜于渊,待时而动,总有一天,会一飞冲天!”

    “多谢庞公美意!”诸葛亮朗声道。

    诸葛亮从此拥有了“卧龙”的雅号,这像一种美好的预示,是蓬勃在天际的一点绚烂的火星,它在酝酿,在等待,它不会把自己埋入地底,不会熄灭,不会暗淡,它总有一天会燃起燎原烈火,照亮整片天空!

    那一天会在什么时候呢?曙光已穿窗而入,温暖的光明即将到来了。

    卷尾

    荆州牧府的宴会大堂里灯火辉煌,人声鼎沸,觥筹交错,正是热闹欢乐之时。

    荆州牧刘表坐倚主座,一面招呼宾客畅饮,一面接受来宾的祝酒,一面用试探的目光观察着在席诸人的作态言行。

    数年以来,北方屡罹战火,国土含血,人民吞剑,大量北方士子负笈南下,有一多半进入他刘表掌控的荆州。当关中、中原一带白骨露野,兵戈错毂时,也幸得他刘表在荆州励精图治,养民于休息,养士于无为,养兵于守土,开辟出一片富庶膏腴地,若不是他经纬策谋,何以有今日这荆襄盛会。

    刘表想至此,得意的情绪在胸膈里荡漾成海,微醉的双眸在荆襄名士身上一一停留。

    文学富赡的王粲、博学多识的邯郸淳、桢干严整的裴潜、孝悌忠谅的司马芝、清约顺和的和洽……

    他们都是我刘表的彀中之人,不管会不会重用,有没有真才干,他们都不约而同聚集在荆州,麾下的名望之士越多,越是彰显出主人的得民心,天下英豪皆会望风归附。

    这些年,刘表杀过很多人,也招揽了很多人,为主者有八柄:爵以驭其贵,禄以驭其富,予以驭其幸,置以驭其行,生以驭其福,夺以驭其贫,废以驭其罪,诛以驭其过。恩赏和刑法应齐头并进,臣下的甜头得给,也不能把他们惯坏了,不然登鼻子上脸,拿不稳自己的身份。

    宾客喝得兴起,撺掇着王粲作诗,邯郸淳手书。王粲才思敏捷,刚一出题,便自琅琅出口,那边邯郸淳听一句,便在偌长的白帛上落字,两下里珠联璧合,诗是一绝,字是一绝,赢得一片掌声呼声。

    刘表看得津津有味,文士们的即席欢乐很有趣,不碍正事,多一些恣意妄为的书生气其实是他的福气,他缓缓地挪动目光,最后却看见刘备。在喧腾纵情的人群中,他像被抛入繁华茂林间的一截灰暗的枯木,显得落落寡欢。

    “玄德有所不乐乎?”刘表富有意味地说。

    刘备没提防刘表忽然向他发话,慌忙欠身道:“今日是为盛会,怎敢不乐!”

    刘表举着一爵酒,悠闲地荡了荡:“我从君面上已见端倪,你我兄弟之谊,何必隐讳,倘有难事,尽可相告。”

    推脱是说不过去了,刘备艰涩地吞吐道:“适才至厕,因见髀里生肉,有些许惆怅耳。”

    刘表一怔,失声笑了出来:“髀里生肉,何谓惆怅?”

    刘备凄然地说:“平常身不离鞍,髀肉皆消,至来荆州后,不复骑射,髀里肉生……”声音一点点在变小,“念及老之将至,功业不建,是以微悲……”

    刘表手中的酒爵一晃,两滴酒液“啪嗒”掉在膝上,他微微一惊,放下酒爵时,脸上的笑也在渐渐消逝。

    侍坐一旁的蔡瑁插进话来道:“玄德公,我荆州乃富庶之地,主公振策有方,四方无事,百姓安堵。玄德公生肉可是福气,何以悲伤?”

    刘备顿时警觉过来,他深以为自己失态,忙赔笑道:“是是,刘备无知,空作小儿唏嘘,失笑大家。”

    刘表重又握住酒爵:“玄德勿忧,今日乃荆襄盛会,当纵情欢乐才是。”

    刘备连忙奉酒祝寿:“不敢,刘备能躬逢盛会,身临膏腴富地,何所之幸,适才空悲,真失礼也!”

    两下里都说着虚伪而动听的话,彼此酬唱融融,仿佛刚才那一幕从不曾发生。

    又饮了爵酒,刘备推脱不胜酒力,退出了宴席。

    宴会上的喧闹是花团锦簇的绚烂景致,热热闹闹地开到极致。刘备却以为那番欢乐与自己无关,世间的快乐有很多种,没有一种属于他。

    他来荆州有三年了,刘表打发他去新野小城驻守,拿他当抵挡曹操的炮灰,却不委以重任,兵不加一员,财不增一钱。他继续做着寄人檐下的清客,甚至还不如清客,忍受着主人时时刻刻的猜忌,也不知哪一天哪一时会被主人撵出家门。

    他是一条走投无路的丧家犬,当年与他同时成名的那些人或者寂灭成飞灰,或者风光成大器,只有他依然原地踏步,潦倒成了一种习惯,一个笑话,连轰轰烈烈的死也奢求不到。

    刘备,你还有出路吗?

    他仰望着荆州苍茫萧瑟的天空,一只孤雁盘桓无依,双翼被流云的锋利棱角折伤了,一路悲啼一路挣扎着坠入山林尽头,悲伤无情地淹没他已灰暗的英雄心,他抚着自己已渐衰力的双腿,眼泪缓慢地流了下来。

    第四卷 贤才择主

    卷首

    汉献帝建安十年。

    许都的驰道上尘土飞扬,一骑快马飞奔,朝着偏北方的宫城疾驰而去,马上信使一路疾驰,一路高声叫喊:“六百里战报!”

    这高声呐喊让道上的车马都闪到一边,一些乘车的贵胄高官慌忙令驭手将华盖轺车赶到路边,因躲避太急,几个达官差点跌下车来。

    信使急奔到宫门口,飞身下马,扬手摘下背上行囊,取出一个加了封泥的信袋,双手递给宫门令。

    宫门令哪敢怠慢,手捧信袋一路小跑,从外朝宫室夹道跑过,一直跑到了内朝,再把战报递给中宫尚书令,中宫尚书令再转交给随侍皇帝的中常侍。

    半个时辰后,经过几番转手的战报送到了皇帝手里。

    战报上说的是大将军曹操已在南皮大破袁谭,擒获斩首。袁熙、袁尚被部将所攻,率残部逃奔辽西乌桓,袁绍余子皆溃不成军,河北之地大部为汉所有。

    皇帝看过战报,脸上露出奇怪的笑,把战报轻轻放下,这五指宽的竹简像一柄隐锋的匕首,冷冷地闪着青光,皇帝打了个寒噤。

    “陛下!”室内屏风后闪出一人,是国丈伏完。

    皇帝呆呆地看着他:“国丈,大将军打了胜仗!”

    伏完扫了战报一眼:“陛下意以为何?”

    皇帝笑了一下,可惜笑容里没有喜色:“赐诏特加褒奖,大将军位极人臣,加之戎马劳苦,为汉室江山平定叛乱,是我大汉没世功臣,赏无所赏啊。”

    伏完半笑不笑地说:“北方平定,下一步大将军该饮马长江,一统天下了吧?”

    “总是汉家天下,都收回来也好。”皇帝目光木然。

    伏完默然,良久低声道:“臣有一语斗胆进上,望陛下赦臣之罪!”

    静室无人,门外沙沙的风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皇帝的心猛地一紧,他遏了那份突然的心慌,镇静地说:“你说吧,朕赦你无罪!”

    伏完近前两步,压了嗓子道:“臣担忧天下收回后,这坐在建章宫中的就不是陛下了!”

    皇帝眉峰一跳,当即沉了脸色,喝道:“大胆!”

    伏完扑通跪下:“臣失言了,可臣凭忠心护汉社稷,心里所思,便是口中所言,望陛下体谅臣的一片痴心!”

    皇帝长叹,他轻轻伸手:“起来吧。”良久沉默后,皇帝的声音压着喉咙低沉地发出,“你想做第二个董承吗?”

    伏完一颤,抬眼时,皇帝的目光越发凄惶,仿佛是个受尽委屈的小孩子,却不知该到哪里去寻找安慰。

    案上的竹简幽幽泛光,末尾落款的“臣操”二字像张开口的毒蛇,一口把衰弱的皇帝吞了下去。

    第二十七章 融各家之长,诸葛亮论诸子利弊

    汉献帝建安十年,荆州。

    初夏,阳光透明如水,满野皆是互相呼应的蝉鸣,和着微热的风,荡到四面八方。

    阡陌水田里的水稻已长高了,一簇簇立在一汪汪水里,像整装待发的军队。水牛在稻田里懒洋洋地踱着步子,走得累了,索性躺在田间的灌水渠里,嬉戏着打几个滚,甩着尾巴赶走嗡嗡叮咬的牛虻。

    不时有农人悠闲的歌声在风里飘荡,悠悠地仿佛从极其遥远的天边传来:“天大地阔可当屋,山高峰直好做梁。路途迢迢莫行远,终老还须归故乡。忙时犁田休懒散,闲来无事饮杜康……”

    歌声袅袅,浓浓的乡间俚调醇如酒,甘如蜜,一曲终了,余韵还在空气里久久不去,像有一根很细的琴弦,牵着阵阵而起的风。

    徐庶背手行在乡间小道上,耳听得隐隐的歌声,不由得露出了惬意的微笑。

    “徐家哥哥!”有人轻轻脆脆叫了他一声。

    他猛一回头,却见路边阴凉下立着一间小酒馆,一面酒幌子呼啦啦吹动,因天热,挨着屋檐搭了个凉棚,棚下散坐着五六个闲汉,都敞了衣襟,一手端酒,一手抱膝,喝得醺醺然。棚下的一具酒柜后一个粉衣少妇斜倚而笑,松挽的发髻垂了两缕跳在耳边,让她清丽的容貌显出一二分的妩媚。

    “有好酒,要不要?”少妇笑吟吟地问。

    听见有好酒,徐庶收了脚步:“什么酒?”

    少妇弯腰从身后的酒柜里取出一瓮酒,顺手扔给他:“给!”

    徐庶轻揭酒封,才揭了一个小口,一股浓烈的酒香便钻入了五脏六腑,他大是兴奋,赞道:“好酒!”重又蒙了封盖,问道,“多少钱?”

    少妇笑道:“不值多少,你先饮着吧!”

    徐庶歉疚地说:“总是赊账,真是过意不去!”

    那几个饮酒的闲汉爆发出了一片起哄声,其中一个叫道:“你要是过意不去,就娶了秀娘!”

    少妇秀目一瞪:“喝多了胡诌,讨厌!”

    那几个农人仍是大笑:“莫非你不想嫁他么?你若不想嫁他,为何每次都把好酒悄藏了送他,害我们只能喝劣酒,我瞧你没一日不想嫁他!”

    少妇臊红了脸,骂道:“再胡说八道,我撕烂你的嘴!”顺手捞起酒柜上的一双筷子掷过去,直打在笑得最大声的农人身上,那人惊叫道,“啊呀啊呀,徐家老弟,你媳妇打人了,还不来管一管!”

    徐庶有些尴尬,他立在原地,酒瓮在手里慢慢旋转,脸上的笑有点僵硬。

    “徐家哥哥,别听他们胡说八道……”少妇赧赧地解释。

    “哦,哦……”徐庶慌乱应着,“那我先去了,酒钱……”

    “算了!”少妇摇头。

    徐庶慌忙地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钱,“叮叮当当”地甩在酒柜上,也不细数一数,抱着酒瓮快步走了,身后是闲汉们放肆的笑声,还夹着粗野的浑话。

    他走得很快,小道崎岖蜿蜒。夏日阳光炽热,他走得热起来,便松开衣领,一只手抱酒瓮,一只手不断扇动,脸上还是起了密密的汗珠。

    待走到一方水田边,他停了步子,放眼在水田里瞧了一瞧,嫩青的水稻紧疏有度,一头水牛在稻田边的水塘里打滚歇凉,却没半个人影。那头水牛见是熟人来了田边,微抬起头“哞”地哼了一声,身体还窝在水里不动弹。

    “又跑哪里去了?”他嘀咕着,低头再瞧,田坎上斜放着一把锄头,还有一卷半散的书,蹲身看了两行,是《汉书》。

    他立起身体,四处张望了一番,远远的有嘈杂声顺风入耳,他心念一动,循着声音走去,只见一株大槐树下果然围着一群人,稀疏树荫犹如任意泼洒的水墨,从众人头顶倾泻而下。

    他挤了进去,里中却是一老一少。老者须发斑白,正靠着大树安坐,少者二十出头,背对着人群,只见他赤足而坐,裤腿高高挽起,小腿上沾满了泥,似是刚犁田起身。

    两人之间摆着一方凹凸崎岖的大木盘,木盘中央微突,其上刻镂阡陌小槽,如同纵横道路的迷宫,两边各雕着一条盘旋螭龙,龙嘴凹陷成一个洞,木盘上列着许多棋子。二人分持十枚,手指撮弄棋子在棋盘上的小槽内移动,每次只能依据小槽轨道挪动棋子前行,若是循路不通,必得退回棋子重新找路。二人落棋,一面要阻挡对方棋子进攻,一面要将己方棋子弹进对方的龙嘴里,谁的棋子全数落入对方龙嘴,谁便是赢家。

    当下形势,年轻人棋子已弹入十分之八,老者棋子还剩下十分之六,年轻人步步进攻,逼得老者棋子左右支绌,既不能靠边,又不能阻遏对方攻势。

    “这老伯要输了!”有人悄悄说。

    那老者额头冒汗,却强自镇定,眼见对方又一枚棋子弹入龙嘴,老者不得已,倾巢而动,所有棋子扣作一团,统统围上年轻人的最后一枚棋子,势必要逼得他进退不能。

    年轻人并不着急,棋子在中央来回旋转,忽而向左,忽而向右,似乎在和老者游戏。老者趁着年轻人兜游之际,先后三枚棋子冲入龙嘴,年轻人还在原地绕山绕水,几乎毫无进取。老者大举挥师,再弹两枚入彀,于是局面大改,棋盘上只剩下两枚棋子,一枚是老者的,一枚是年轻人的。

    见老者绝地逢生,众人都一阵惊叹,老者也露出了得意神色,手指在最后一枚棋子上拨弄,大有胜券在握的自满。

    “这一步该我下了!”年轻人笑道,手指轻拨,“扑通!”棋子应声落入龙嘴。

    老者一呆,旋而恍然,他一心逼迫别人,步步为营,却不知年轻人左右游弋时早把棋子摆在了合适的位置,他更忘记了棋局有先后步棋的顺序,他即便走完九枚棋子,最后一步也该年轻人先行,饶是他算计深刻,终究比不上年轻人的深谋远虑。

    老者推盘叹息:“我输了!”

    年轻人拱手:“皆是老先生谦让,小子侥幸而已!”

    老者叹道:“你心思细腻,遇险不焦不躁,如此年轻便这般沉稳干练,好生让人佩服!”他回头从槐树后取出一捆扎得甚为结实的竹简,“胜负已定,这套书就送给你了!”

    年轻人道:“谢老先生赠书,小子求书只为一读,阅后再归还老先生!”

    老者摆手:“送则送矣,不必归还,你为好学之人,好书当配良才,此套书不赠你又赠予何人 ?[-3uww]”

    年轻人深深伏下一拜:“谢老先生!”

    老者长笑一声:“好,好,我半身入土,周游四海,不求荣禄,只为识才,谁料还能见识如此奇人,此生足矣!”他抱着棋盘,笑着扬长而去,竟再不与那年轻人多语一句。

    众人见老者离去,棋也下完了,看热闹的心自然都去了,一个跟着一个也自去了。

    年轻人瞧那老人走远,半是钦佩半是感叹地凝视良久。

    老者的身影已看不见了,年轻人才慢慢捧书而起,一时心痒,解开捆扎竹简的绳索,抽出一卷展开了细看,越看心底越是激动,忍不住念念有声,哪知才看得两行,便觉得后背被谁重重一敲,一个声音笑骂道:“诸葛亮,书呆子,被人打劫了还在梦里!”

    年轻人一回头,看见满脸笑容的徐庶,他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偷酒的徐元直,我这里没有好酒,你打劫找错人了!”

    徐庶又捶了诸葛亮一拳,举着酒瓮一晃:“这里有好酒,要不要?”

    诸葛亮把书一卷,紧紧地夹在腋下,一只手抓住徐庶的手腕:“好酒怎可不饮,走,去我家!”

    ※※※

    竹帘半卷,阳光透了进来,洒得屋子犹如被满满一池水蓄着,那案几、竹简、青蒲都闪着润泽的光。

    徐庶在屋里踱了踱步子,瞧着壁上悬挂的立轴——“所为善者不亏心”,那字清逸遒劲,犹如驻足汀蓼稍舒双翼的白鹤。他背手默默念想了一遍这句话,遂游走到堆满卷轴的书案边,见那案上摊着一卷竹简,忍不住拾了来看。

    一阵帘响,诸葛亮掀帘而入,他已换了衣服,一袭纯白长襦,像是随风入屋的一片羽毛,阳光流淌在他的眉目间,泛着宝石般的绚烂。

    “你这一笔字越发精进了,你可是怎么写出来的!”徐庶一面看竹简一面感叹。

    诸葛亮淡淡笑道:“皆因当年叔父过世,结庐守孝,疏食水饮,少涉外人,便静心练字,三年下来,有大半时间都在写字,如此延续,熟能生巧罢了!”

    “两年前你继母过世,你去江东奔丧,半年时间折返,除了一箱书,便是几大捆墨迹犹新的竹简。连自己练的字也要收走,你这抠门精,怕你哥哥偷了你的字卖么?”徐庶调侃地挤了一下眼睛。

    “又拿这事取笑我,你岂不知,那其中大半是我所写的读书心得,留在兄长处总是不好,”诸葛亮倦倦地笑着,“不过,这一年多来却是懒惰多了,甚少动笔!”

    “我瞧你婚后也没荒疏了练字,你是持之以恒,百事不懈的性子,懒惰二字决然不能置于诸葛亮身上!”徐庶抚着那字叹息,“看了你的字,我还有什么脸搦管,罢了罢了,以后辍笔耕田!”

    诸葛亮笑了一声:“又谑我不是?徐元直好学勤勉,我一见你为求学则悬梁锥股,还有什么脸读书,罢了罢了,以后辍学耕田!”

    徐庶听他学自己说话,笑道:“我哪里及得上你,要论书呆子,十个徐庶也难敌诸葛亮!”他朝那书案下的一捆书努嘴,“瞧瞧,为了赚人家的书,田也不犁了,去和个老头下弹棋,我竟是不知,原来诸葛亮还会博戏!”

    诸葛亮抱起那捆书,轻轻挪到凭几上:“这可是好书,是《阴符经》的历代注疏,原经三百余字,而注解却有上万字,”他拍去书上的尘粒,“那老者摆下几日博局,说谁能赢他便赠书相予,我心痒难忍,观了他几日,暂学了几招棋局,这才侥幸赢了他!”

    徐庶笑着点头:“原来是偷师,怪不得呢,我说从不知你会博戏,如何今日还能赢书了!”

    诸葛亮道:“博戏虽为游戏,沉溺过度便为大害,但其中也自含益处。比如这弹棋,好比两军对阵,进退扬弃,围敌逾地,攻防之间大有兵家策略,凡物利弊相依,不是物有好歹,乃为使之人所以然。”

    徐庶敛色道:“承教!”

    诸葛亮笑着谇道:“又来了!”

    徐庶呵呵一笑,垂目去瞧手里的竹简,才看得一行,大是快慰,不由得朗声念道:“老子长于养性,不可以临危难。商鞅长于理法,不可以从教化。苏、张长于驰辞,不可以结盟誓。白起长于攻取,不可以广众。子胥长于图敌,不可以谋身。尾生长于守信,不可以应变。王嘉长于遇明君,不可以事暗主。许子长于明臧否,不可以养人物。此任长之术者也。”

    他读完,兴奋得用力抚掌,连声呼道:“好,好,好!”

    赞毕,兴致未去,他又道:“诸子利弊一一道尽,我却有一言试问孔明,如其皆不为完人,如何均衡之?”

    诸葛亮振振道:“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不可因其善而学其不善,更不可因其不善而忘效其善!”

    徐庶回忆起来:“当日你初入襄阳学舍,便曾说过百家归总,择善从流,如今之见解更精进了!”

    诸葛亮微微一笑:“那时年少,好出风头,初次入学舍,便大言凿凿,亏你还记得。”

    徐庶却说得很认真:“当日一见孔明,便知你非比寻常,平凡之人怎能说出百家融合之语,而今星霜飞驰,你之见解又上一层楼,书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正堪配你!”

    两人正说话间,帘外有人小声地喊了一声,诸葛亮笑道:“苟日新,日日新,肚子填不饱,新知也换不来,走了,走了!”

    二人相携出屋,屋外光明如醉,阳光在院中的日晷上慢慢行走,草庐门口虹桥下的流水也染了金光,闪闪地,犹如亿万鳞片。

    回廊上已摆了小案一张,黄月英和诸葛均一人端一木盘,不断将木盘上的碗碟一一放于食案。

    徐庶瞧那案上菜肴,却原来是一盘蒸得熟烂的酱鸭,一大碗热腾腾的汤饼,一钵凉丝丝的醴酪,两碟竹笋小麦粥。

    “好香啊!”徐庶深深呼吸了一口,“弟妹的手艺是越发好了,难怪诸葛亮日日满面红光,我瞧着肥腴了许多!”

    黄月英含笑,将两双筷子放在诸葛亮和徐庶身前:“元直先用着,灶上还蒸着角黍,我去看火了!”

    徐庶面露歉意:“罪过,每次我来都劳乏两口儿,盛情过重,以后可不敢来了!”

    诸葛亮一把推着他坐下:“吃你的吧,话多得很!”

    黄月英一笑,她并非绝色,可每每笑起来却显得极柔美,她说道:“多谢元直夸赞!”当下收了空盘折身走向厨房,诸葛钧见嫂嫂离去,也跟着走去。

    徐庶喊道:“均儿怎么也去向火,过来陪你徐大哥饮一杯!”

    诸葛均吓得晃了晃手:“我,我不行……”

    诸葛亮瞪了徐庶一眼:“放过他了,他又不是你这酒鬼,”他对弟弟温和一笑,“徐大哥和你玩笑呢,去吧!”

    诸葛均巴不得得这个许可,当下里一溜烟跑得没影儿。

    诸葛亮抬起脚边的酒瓮,轻开了封,分别斟在两只耳杯里,一只捧给徐庶,一只自用。

    “请!”诸葛亮捧杯,二人举杯一饮而尽。那甘冽的酒液一入脏腑,如瀑布飞流山涧,俯冲而下的撞击虽蓄了极大的势,在到底之时却并不残烈,只是通身舒畅的清爽。

    诸葛亮叹道:“果然是好酒,烈而不苦,甘而不腻!”

    徐庶得意地笑道:“那是,徐元直既是酒鬼,自然能识好酒,我哪次带来的酒不好?”

    诸葛亮忽地调侃着一笑:“你又是从开酒馆的秀娘那里赚来的吧?”

    徐庶的脸发烧,掩饰道:“我这次付账了!”

    诸葛亮装着恍然大悟:“哦,这次,付账了!”他故意在“这次”上加了重音。

    徐庶越发窘了:“以前赊的账我自然是要还的……”

    “你不还,人家也不会向你硬讨,你大可放心!”诸葛亮瞧一向爽直豁达的徐庶竟然难为情,更是乐不可支,微一敛容,手执筷子轻敲碗边沿,清声道:“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他戏谑地笑道:“元直其有意乎?”

    徐庶坐立不安,嘟囔道:“诸葛亮,我今日栽你手里了……”

    诸葛亮收了戏笑:“我诚心问一句,你有意么?”

    徐庶见他问得认真,慢慢窘迫淡去:“有意无意皆不可!”

    “这是为何?”诸葛亮疑道。

    徐庶轻啜一口酒:“徐庶穷困,拿什么来成家!”

    诸葛亮诚挚地说:“若是元直有意,难道还怕出不起那份聘礼,诸葛亮为帮朋友,一定倾囊襄助!”

    徐庶笑着摇头:“孔明美意,我心领之,但徐庶孑然一身,四海漂泊,自家尚且不知归依何处,怎能拖累他人,还是罢了!”

    诸葛亮听得怆然,却没有再劝,再为彼此斟满。二人你来我往,诗酒唱酬,顷刻,满满一瓮酒不剩一滴。

    徐庶惋惜地拍着空酒瓮说:“可惜,好酒才只一瓮,还没饮够呢!”

    诸葛亮道:“世间美中不足,方才最得回味!”

    “话倒是如此,可是,心有欠余,总是不甘!”徐庶不满足地咂咂嘴巴。

    诸葛亮舀了一碗醴酪递给徐庶醒酒:“你今日只能罢了,我家里这几日没备下好酒,改日我去襄阳购几瓮佳酿,再邀你同饮!”

    徐庶怏怏地饮了一口醴酪,忽地念头一闪:“我听说襄阳新开了一家酒肆……”他说了个开头,又突然咽下了后面的话。

    诸葛亮知道他有事:“有话便说,别留半截在肚子里!”

    徐庶“嘿嘿”一笑:“那家酒肆窖藏了西域的葡萄酒,据说其味甘美异常,可任千金也不酤!”

    诸葛亮奇道:“卖酒的囤酒不卖,奇怪了!”

    “正是呢,还有更奇的,那家虽开酒肆,在堂中却设下棋局擂台,说是谁能在一日内连赢,便可免赠美酒,可至今无人能胜,你说奇不奇?”徐庶说得兴高采烈,一面说一面拿眼睛试探诸葛亮。

    诸葛亮听出意思了,他觑见徐庶巴望的眼神,心里无奈地一叹:“你这酒鬼,又想让我去干这营生,上次为了一瓮十年窖藏陈酒,逼我去和二十人同下盲棋,一日之间,车轮交替,末了,你却说那酒太苦,可让我一日辛苦白费了!”

    徐庶见诸葛亮猜出他的心思,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口里央求道:“西域葡萄酒,中原尚且难得一见,何况是这荆襄之地,我不只为自己,也是为你。世间珍品,人人皆欲,算我求你!”他说着深深一拜。

    诸葛亮哭笑不得:“罢罢,你才说今日栽我手里,实则是我栽你手里了!”

    听诸葛亮松口,徐庶兴奋得一击掌:“好兄弟,你这一出山,那葡萄美酒定是我们囊中之物,也可让襄阳人都看看你的手谈之技!”

    诸葛亮摇头:“罢了,为一坛酒阿谀加身,如何受得了!”他把那盘酱鸭推到徐庶面前,夹了两条腿放在他碗里,“正好,过几日我去襄阳拜访姨父,便随你去下棋吧!”

    徐庶不悦地说:“你又去拜访姨父?”

    “连襟之谊不得不顾及,前日岳丈还怪我总蜗居隆中,亲戚也不走一走,只怕将来连襄阳的门开在哪一边也一发忘了!”

    徐庶咬了一口鸭腿,边嚼边笑:“到底你这岳父大人能管得住你!”

    诸葛亮一叹:“我也是无奈,自来荆州后,先是叔父过世,又是继母病故,连踵丧事,一则哀心,二则守礼,哪里有斩衰未除就随便乱跑的道理!”

    他略一顿,又道:“这几日内子做了好些角黍,让我给姨父姨母带去以为端午之庆,不得已必要去府上走一遭了,无非半日光景而已,以全亲戚之礼!”

    “怎么,弟妹不随你一同去?”

    诸葛亮隐着喜悦的笑,语气平静地说:“她有了身孕。”

    徐庶一拍脑门:“啊呀,恭喜,原来我要有个侄儿了!”他遗憾地敲着那空酒坛,“可惜无酒,不能贺喜!”

    诸葛亮饮了一口,粲然笑道:“总有你喝的时候,这一次你不是又让我去博局么,还怕没有好酒喝?”

    “可你要去拜访姨父,何时才可随我去下棋赢酒,我可不想进荆州牧的大门。”徐庶发着小小牢马蚤。

    “元直先去酒馆暂坐,我见过姨父便来寻你,如何?”

    徐庶嘀咕道:“又让我等,上次害我在襄阳城苦等四五?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