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耳朵一齐灌入,憋闷欲爆,双手胡乱划舞。
那人抓住他的手臂,冲天飞起。水浪喷扬,夜空如洗,刹那间便已冲出十几丈远,稳稳地落在岸边的草地上。
那人在他胸腹上轻轻一按,许宣全身涌入一股暖流,“哇”地喷出一大口水,死里逃生,激动难表,想要感谢那人救命之恩,却被大风刮得浑身发抖,牙关格格乱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缓过神来,定睛望去,失声道:“是你!”又惊又喜。
救他的那人光头绯衣,浓眉大眼,竟然是半个多月前在临安见过的少年和尚!
那少年和尚瞧见是他,也极为惊讶,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可是到峨眉求医的么?你虽然经脉尽断,多有内伤,但也非绝无救治之方,又何苦自寻了断?”
许宣一愣,才知道他误以为自己伤重绝望,跳崖自杀了,刚想大笑,五脏六腑一阵撕扯似的剧痛,“啊”地蜷缩一团,冷汗涔涔冒出。
人影闪烁,又有几个和尚掠过湖面,到了身旁,沉声道:“法海师弟,这位施主是谁?你可认得?”
那少年和尚法海点了点头,道:“这位施主乃临安‘仁济堂’少主人,半个月前,我与法贤三位师弟便是在他府上的‘慈恩园’与那女魔头交手。他身上的经脉也是那时被女魔头震断的。”
他顿了顿,合十道:“施主,贫僧乃镇江金山寺法海,敝寺明心大师通晓医术,或可助施主康复。请随我来。”不等那几个和尚说话,便已背起许宣,大步如飞,朝山谷内奔去。
许宣体内剧痛如绞,汗出如浆,迷迷糊糊地想:“原来你叫法海,是金山寺的和尚。”
他听舅舅说过,金山寺的方丈明心禅师,乃峨嵋七十二寺总住持明空大师的师弟,也是“大宋四大名僧”之一。与其他僧人不同,明心出身于御医世家,医术高超,与葛长庚并称为“佛道双绝”。想不到自己寻葛长庚未果,反倒有幸遇见这位人称“救一人,伏一魔,救人伏魔一样多”的明心住持。
钟声回荡,伴随着潮水般的诵经声。但此时听来,庄严肃穆,丝毫没有刚才那摧枯拉朽、震魂动魄的恐怖力量。
法海背着他贴湖疾掠,钟声、诵经声越来越响,转眼就到了一个四面险峰围合的深谷之中。
峭壁连天,险陡如井,月光照得西边峰顶白如霜雪。湖平如镜,在昏暗的夜色中闪着点点幽光。湖面上有一座钟亭,与岸边曲廊相连,钟声铿然不绝,正是从彼处传来。
湖上浮着七十二朵莲花,每朵莲花上盘坐着一个僧人,个个敛首垂眉,双手合十,嘴唇翕动,齐声诵经。遥遥望去,景象壮观而又奇诡。
岸边的曲廊内每隔十步,便站了一位僧人,个个握刀持棍,如临大敌,少说有数百之众。瞧见法海背着个病恹恹的少年奔来,群僧无不露出诧异之色。
一个黑面长须的和尚踏波上前,沉声喝道:“法海!住持让你镇守‘梵音阵’生门,你却为何擅离职守,带人到此?还不速速归复原位!”
法海道:“明觉师叔,这位施主被那女魔头震断奇经八脉,性命垂危,全都因我而起。恳请师叔报请师父,救他一命。”
明觉橫了许宣一眼,皱眉道:“住持正在弈棋,岂能分心。要救人,也得等到胜负分出……”
法海摇头道:“许施主命存一线,不可再有片刻耽搁。师父心如明镜,无所挂碍,又岂会为此分神?望请师叔慈悲为怀,代为通报。”
“糊涂!”明觉面色一变,低声喝道,“如今满山妖魔,你怎知此人不是j邪乔化,伺机前来作乱的?这局棋不仅关乎峨嵋七十二寺,更关乎天下安宁,岂能因小失大,妄冒奇险?”
许宣迷迷糊糊听见,心中大怒,想要骂他贼秃,偏偏提不起半点气力。
法海年纪轻轻,性子却颇为执拗,摇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岂能以大小相论?师叔,得罪了。”背着许宣,径直大步向前。
明觉想要扣他肩膀,“嘭”地一声闷响,反被震退出几步开外,恼羞成怒,挥舞禅杖,狂风骤雨似的朝法海攻去,低喝道:“大胆法海!你平时自大妄为便也罢了,今天这等时节,竟敢以下欺上、犯我山规,眼里还有我这执法师叔么?再不将此人留下,从严论处!”
法海速度奇快,真气又极为强沛,或避或挡,刹那间便冲出了十七八丈。许宣呼吸窒堵,但觉周围气浪鼓舞,如在旋风中心,那些僧人接连上前拦阻,刚一挨近,便被震得踉跄跌退。
他又是惊奇又是艳羡,心想:“这位法海小长老不过长我几岁,却有如此修为,和他一比,我可真是枉活了十几年啦。”
又听“当”地一声钟鸣,震得他气血乱涌。湖心亭内传来一个和蔼低柔的声音:“明觉,让法海过来吧。”
明觉满脸怒气,极不情愿地收起禅杖,众僧人也纷纷合十避退开去。
法海向众僧行了一礼,背着许宣踏入曲廊,不过片刻,便奔到了钟亭中。
亭内立着一张石桌,四个石凳,顶上悬着一个巨大的青铜钟。檐角风铃叮叮当当,随风摇荡。
一个方面大耳的中年和尚坐在石桌左侧,左手握着法杖,右手举着一枚黑色的棋子,低头凝视着石桌上的围棋盘,沉吟不决。他眉眼慈祥,瞧来和蔼可亲,却又让人无端地凛然敬畏。
对面坐着一个仙风道骨的白衣人,清癯挺拔,闭着双眼,三尺青须飘飘若舞,腰间别了一管青绿色的玉箫、悬了一个不盈一寸的小巧的玛瑙葫芦。
法海将许宣放在地上,朝那中年和尚恭敬稽首,道:“师父。”
中年和尚目不斜视,淡淡道:“这位施主先天真元不足,近来又接连遭受重创,被至为阴寒的真气震断经脉,好在有高人灵药续命,暂无大碍。你先喂他一颗‘无色丸’,等贫僧下完此局,自当为他接脉输气。”
许宣见他连瞧也未曾瞧自己一眼,便将病症断得不离十,心中不由大为佩服,想来他就是名震天下的金山寺明心大师了。
正想张口吞服法海递来的药丸,那白衣人却突然睁开眼,目光炯炯地凝视着他,摇头道:“且慢!‘无色丸’虽是补气续命的神丹,却与他体内积存的药性阴阳互克,寒热相冲,他现在体虚气弱,贸然吞服,不仅无益,反倒有性命之虞。小长老,你先喂他一颗‘既济丹’,再吃‘无色丸’无妨。”指尖轻轻一挑,也不知从哪儿变出一颗乌黑的药丸,不偏不倚地落在法海手心。
法海犹豫着望向明心大师,明心淡淡道:“真人悬壶济世,医术通天,识见远在贫僧之上。你依他所言,自不会有错。”
法海这才将“既济丹”、“无色丸”先后送入许宣口中。
许宣刚一吞下,便觉暖流涌动,周身通泰,那如割似绞的疼痛顿时减轻了许多,手脚也有了气力,又惊又喜,挣扎着坐起身,朝那两人叩头行礼,道:“多谢两位前辈救命之恩。”
白衣人微微一笑,道:“小朋友,你经脉尽断,真气全无,若是常人听见这铜钟与诵经之声,必然真气崩爆,经脉逆转,而你却反能安然无恙地穿过这‘梵音降魔阵’,到达此处。祸福相依,这也算是你的造化了。”
正文 第一卷人间世 第十三章遇仙
明心大师却仿佛没有听见许宣话语,捏着棋子,淡淡道:“这一局棋,掌门师兄与真人下整整了三年,却始终未能收盘。贫僧棋力低浅,与掌门师兄相去甚远,岂敢不自量力?只是事关天下苍生,只有斗胆一试了。”
白衣人道:“世事无常,何止于棋?万物皆空,何况输赢?明心大师领袖佛门,智慧慈悲,当知胜败不在棋盘之内,而在心底。”
明心道:“黑白世界,岂能混沌不辨是非?正所谓‘佛魔不并存,正邪不两立’,除魔即是证道,斩恶便是为善。”微一思忖,缓缓将棋子落于棋盘。
白衣人捋须沉吟,手中棋子几番待要落下,又屈指收起,眉头紧皱,脸色越来越是凝重。
许正亭酷爱围棋,重金聘请了许多高手在府中对弈。许宣聪明好胜,从小耳濡目染,目睹了不少名局,棋力已胜过寻常棋手,此时见有对局,忍不住凝神观望,一时间竟将先前发生的种种险事忘在了脑后。
棋盘左上方空空荡荡,仅有白子落占星位,右上角与左下角则尽被黑子盘踞,双方的拼杀主要集中于右下角到中腹的大块区域。白子黑棋包围交错,争屠大龙,无论哪方被提子,则全盘告负。
他看了片刻,觉得棋局极为眼熟,似曾在哪里见过,再一算双方棋子,竟是白子先行,心中一动,差点惊呼出声。
“遇仙图”!两人所对弈的,赫然竟是大宋第一国手刘仲甫在骊山遇见仙姥所下的千古奇局。
刘仲甫是大宋开国以来公认的第一国手,哲宗、徽宗两朝独霸棋坛,无人可敌。传说他上骊山游玩时,邂逅一个无名老妪,按旧例持白子先行,与她对弈了一百一十二手,殚智竭虑,却仍被杀得大败,只得推盘认输。
刘仲甫生性骄傲,受此打击,呕血数升,几乎一蹶不振,下山后连京城也不回,就此隐居山林,对于其中细节更是闭口不谈。故而此事虽被传得神乎其神,天下皆知,却几乎无人见过这场弈局,除了许宣。
许宣能有此机缘,则全赖其父许正亭。
许正亭好棋之名闻达天下,许多未成名或穷困潦倒的棋手常常造访许府,一住便是三年五载。许正亭不管他们棋力好坏,全都好酒好菜地接待,并请人将他们对弈的棋局一一录画成图,收藏赏玩。
许宣自小多病,困在家里百无聊赖,除了看戏听曲、走狗斗鸡,以及偷偷让铁九背着自己游逛勾栏瓦舍,就是观看这些棋手对弈,时日一长,也萌发了浓厚的兴致,常常拉着别人下棋。
众棋手中,惟有一个青衣白发的老头儿不与任何人对弈,终日自闭屋中,反反复复地下同一局棋,也不管许宣如何滋扰,始终苦苦沉吟,自言自语。
许宣被他勾起好奇心,时常跑去旁观,看他自己同自己对弈。看得越久,越是惊心动魄,不可自拔。
他观棋千盘,从未见过如此诡谲凶险之局。那老头儿每落一子,看似高明绝顶,却偏偏又都有更精妙的对招可以化解,宛如惊涛骇浪,一浪高过一浪。但自从黑棋行至一百一十二手后,老头儿便再也无从落子。
如此观看了整整半年,许宣从这半局棋中受益匪浅,棋力突飞猛进,府中的过半棋手竟然下不过他这黄毛小儿,均觉颜面大失,纷纷告退。许宣大为得意,对围棋的兴趣倍增倍涨。
老头儿却一日比一日苦恼烦躁,常常在屋里反复徘徊,念念有词,就似快要发疯了。
一天夜里,许宣照常去老头儿屋中观棋,见他握着棋子呆呆地望着棋盘,面如死灰,突然手指颤抖,将白子落于盘上,抱头嚎啕大哭起来,说什么自己苦思三十载,居然还是破不了此局,就算死了也难以瞑目。哭到伤心处,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碧玉棋钵,重重地摔碎于地,说自己连一个山中老妪也下不过,还有什么脸面留存圣上御赐之物?
许宣听他颠三倒四地说了半晌,才知他竟自称是消隐了几十年的大国手刘仲甫,又是惊疑又是骇异。再看那砸碎的碧玉棋钵,底部刻有徽宗御印,货真价实,除了刘仲甫,谁人能有?
刘仲甫自顾自哭骂了一阵,又跳起身想将棋盘砸碎,目光刚瞥及棋盘,全身却突然僵硬,怔怔地呆望了片刻,纵声狂笑,涕泪交加,连称天机不可测。他说自己冥思苦想数十载,难解其妙,想不到居然在心如死灰之际,误打误撞,阴差阳错地破了这珍珑怪局。
许宣转头端看棋局,白子落在左面空白处,与其余各子毫无关联,更救不得受困的中腹大龙,为何他竟如此狂喜?左思右想,茫然不知其解。
刘仲甫精神大振,一边落子如飞,黑白对弈,一边得意洋洋地向许宣讲解此中奥妙。如此又走了十几手,局面柳暗花明,许宣渐渐看出端倪。
原来方才这一着,看似无凭无靠,弃舍大龙不顾,实则借助中腹之势,呼应渗透,不仅救活了左下方大片白子,更靠着“打劫”之机,围追堵截,将左下角的黑棋困入死境。
这么一来,黑方虽然抢占了中腹,却被白方夺走了两角一边,以及上方的部分领地。粗略算来,非但没有落败,反而小胜了一二目。
刘仲甫喜不自胜,在屋里连翻了几个筋斗,大笑道:“空即是有,有即是空,可叹我一叶蔽目,为生死、胜负所困,却不知大千世界,更在空无之中!”挥手将棋盘扫乱,昂然推门而去。
许宣一个人瞠目结舌地站了许久,恍然如梦,后来又在屋里找出了五卷手写的棋经,名为《忘忧集》、《棋势》、《棋诀》、《造微》、《精理》,交与许正亭,许正亭又惊又喜,如获至宝,再派人四处追寻刘仲甫,早已不知所踪。
此事距今已三年有余,许正亭为了免生枝节,一直秘而不宣。其间发生了许多事情,许宣对于棋术的兴趣也逐渐被修仙学剑所替代,此刻看见这局棋,才突然记起当夜之事。
瞧棋局之势,双方已走到了一百零六手,白方中腹大龙被屠在即。许宣满心好奇,不知这中年和尚与白衣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在这深井似的壑谷湖亭中下刘仲甫与骊山仙姥所弈之棋?
他少年浮脱,又喜炫耀,要他观棋不语,简直比锦衣夜行还要难受。眼见白衣人眉头紧锁,握着棋子迟迟难以落下,他心中痒如猫爪抓挠,恨不得出声指点一二,但想到自己性命是法海师徒所救,倘若反过来帮这白衣人,未免有些忘恩负义。转念又想,如果不是这白衣人及时施以“既济丹”,自己说不定也已经一命呜呼。厚此薄彼,又岂是大丈夫所为?
正自胡思乱想,忽听狂风呼啸,檐铃四撞,西面山谷外传来一阵铿锵悦耳的琵琶曲声,密如银珠落盘,急如怒河险滩,让人听了没来由地心生寒意。
法海脸色微变,忍不住转头望去。
不知何时,那被月光镀得银白的石峰顶上,已是霞云密布,随着那琵琶曲乐急速翻滚推进,变幻出瑰丽诡谲的万千形状。
许宣心中嘭嘭大跳,感到一阵莫名的森寒恐惧。
狂风呼啸,西边的霞彩弥漫得飞快,不过片刻,便遮住了上方的大半夜空。明月穿梭,湖面波光粼粼,映得亭中众人的脸容明暗不定。
明心大师淡淡道:“大局已定,胜负可期,真人何苦执着于区区一子?难道真要一意孤行,眼睁睁看着满盘皆输,天下涂炭么?”左手指尖一弹,凌空撞在铜钟上。
铜钟“哐”地一声长鸣,许宣脑中直如惊雷并奏,天旋地转,险些晕厥不醒。
湖光潋滟,那坐于朵朵莲花上的数十名僧人突然齐声诵读《金刚经》。诵经声越来越响,与钟鸣声交相呼应,惊涛骇浪似的回荡在山壑中,很快便将琵琶声彻底盖过。
许宣抬头上望,只见一弧又一弧淡淡的金光自钟亭朝上空离心飞甩,陀螺似的回旋荡漾,仿佛一个巨大的无形光罩,将整个山谷笼于其中。那些霓霞云彩撞在光轮上,无不迸飞离散,激射出刺目绚光,壮丽无匹。
他从未见过如此奇景,惊异难表,隐隐猜出那霞云与琵琶曲多半与魔门有关,而这中年和尚与七十二名端坐莲花的僧人,必定是以声布阵,抵御强敌。白衣人所说的“梵音降魔阵”当指此无疑。
又听白衣人摇头说道:“这一子是取是舍,原不足虑,但偏偏千钧一发,关系到全局生死,岂能不慎之又慎?”双指夹着白子落于盘中,果然又是《遇仙图》中的第一百零七手。
明心跟着落子,点破白方大龙的“活眼”,说道:“守之死,弃之活,真人棋力高玄,焉不知其中厉害?那妖孽乱国殃民,十恶不赦,不仅和我佛门不两立,更是天下公敌,就连魔门邪类也必欲除之而后快。难道真人为如此一子,甘舍全局?”
白衣人捋须沉吟,想了好一会儿,才落子将堵入活眼的黑子提走,摇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一视同仁。老夫并非要袒护这妖孽,只是希望他思其过,改前非。大师既然知道魔门来此的目的,就当知道眼下即便弃子,也于事无补。今日之祸,无关私仇,而关乎天下苍生。明空大师既已圆寂,长老领袖七十二寺,自当以慈悲为怀,共渡此劫。”
两人一来一往,听得许宣稀里糊涂,不知白衣人是谁?他们口中的“妖孽”又是谁?听其言下之意,这局棋的胜负竟似是以这“妖孽”为赌注……心中突然咯噔一跳,难道今日峨嵋山发生的种种奇怪之事,也都与两人口中的“妖孽”有关么?
明心眼里闪过愠怒之色,一边弹指撞钟,一边又落下一子,将右侧大片白子包围,形成“叫吃”之势,淡淡道:“正因我佛慈悲,普渡众生,所以才当降妖除魔,还天下以太平。真人既然执迷不悟,贫僧也只有言尽与此了。”
这一子落下,中腹白子大龙已无逃生之路,白衣人只有继续落子,将那被破的“眼儿”黏上。
明心再落一子,彻底封堵白龙出路,握杖起身,缓缓道:“真人如果还有回天之力,峨嵋七十二寺愿既往不咎,唯你马首是瞻。如若不能,就请交出妖孽,由贫僧与他做个了断。”
棋局下到此处,正好是刘仲甫与骊山仙姥对弈的一百一十二着。当年以刘仲甫之力,尚且呕血认输,这白衣人纵有通天棋力,又怎能胜过大宋翰林院棋待诏三十年之功?
白衣人低头凝望棋盘,苦笑不答。
众僧纷纷喝道:“胜负已定,还有什么可推脱的?快快交出妖孽,否则今日休想走出这‘梵音降魔阵’!”
“若不是你养虎为患,明空方丈又怎会重伤圆寂?山上又怎会引来这许多妖魔邪物?天下大劫,全都因你而起!明心住持慈悲为怀,才以棋代剑,望你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倘若再执迷不悟,必将万劫不复!”
许宣自小喜欢锄强扶弱,打抱不平,虽然尚不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但见明心句句绵里藏针,咄咄逼人,周围僧侣又气焰汹汹,以势相欺,实在非出家人所为,心中不免对这温雅有礼的白衣人暗生偏倚。一时间热血上涌,脱口而出:“谁说这局棋白子输定了?”
他声音虽小,听来却是说不出的刺耳,四周顿时肃然无声,千百双目光齐齐聚集到了他身上。
明心淡淡道:“莫非这位小施主还有什么回春妙手么?”语气虽然平静如水,但说到“回春妙手”四字时,眉梢微挑,带着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许宣一言既出,正觉后悔,闻言又不禁被激起好胜之心,索性大声道:“回春妙手可不敢当,但要想转败为胜却也不难。如果由我代下白棋,不消二十手,谁胜谁负便知分晓。”
正文 第一卷人间世 第十四章对弈
众僧听许宣口出狂言,无不哗然,明觉更忍不住高声怒喝。明心举起禅杖示意安静,微微一笑,道:“小施主既有如此造诣,贫僧自当拭目以待。只要葛真人没有什么意见,你尽可代他下完此局。”
白衣人哂然笑道:“棋已至此,我还能有什么意见?这位小朋友只管上前一试,无论是胜是负,葛某人全都愿赌服输。”
说话间,天上霞云层叠翻腾,越来越厚,南边山顶突然亮起一连串的闪电,轰雷滚滚。
山谷西面又传来众僧叱呵之声,有人银铃似的高声叫道:“老牛鼻子,我将你的乖乖外孙女带来啦,快将姐姐还我!”
“小青!”许宣闻言一震,抬头望去,只见一道人影踏波急冲而来。
闪电接连亮起,照得湖面蓝紫一片。来人绿裙翩翩卷舞,秋波顾盼,右手提着一个莹白色的丝袋,正是先前将他抛下山崖的小青。
众僧哗然,明觉喝道:“大胆妖女,梵音谷乃佛门圣地,哪容你随便闯入!”踏波冲起,禅杖破风呼啸,抡起一道赤金色的长芒,朝小青当头撞去。
他身为梵音寺执法堂主,脾性刚烈严厉,几日来连经变故,先前又在法海那儿吃了瘪,早已怒火郁积,这一记“回头是岸”势如狂飙,狂猛霸冽,受其所激,檐铃叮当乱撞,湖面“哗”地掀起两排巨浪。
许宣心中一沉,小青虽然狡黠狠辣,差点害死自己,却好歹也算救过他一命,更毋论那日同游西湖时,彼此相谈甚欢,实在不忍看她命丧此处。
却听“嘭”地一声闷响,一颗白色的棋子冲天飞起。小青安然无恙,继续朝钟亭疾掠而至,明觉却莫名其妙地被震飞出十余丈远,转头朝白衣人怒目而视。
众僧变色,一个坐于莲花上的白眉和尚冷冷道:“阿弥陀佛,原来有葛真人里应外合,难怪这妖女能突破我‘梵音降魔阵’。葛真人还请了什么朋友,不如全都一起叫进来吧。”
白衣人起身朝众僧揖礼,道:“小青姑娘长居峨眉,并非魔门妖类。她今日到此,也不过是受我所托,救回葛某孙女,并无恶意,望请各位长老网开一面。”
许宣如被雷霆劈中,失声叫道:“你……你是‘海琼子’葛仙人!”心想自己真真有眼不识泰山,除了他,峨嵋山上又哪来第二个姓葛的道人,能让七十二寺僧人如临大敌,一齐结阵将他困于梵音谷中?
适才自己凝神于棋局之中,听着这些和尚左一个“葛真人”,右一个“葛真人”,居然有如春风过驴耳,始终没有领会。脸上一阵烧烫,激动难言,当下纳头拜倒,大声道:“仁济堂许宣,叩见葛仙人!”
“仁济堂?”白衣人微微一怔,“是了,你一定是许正亭许员外的公子。”将他托扶起身,笑道:“我姓葛,叫葛长庚,但不是什么仙人。令尊与我相交匪浅,你我能在此相遇,也算是有缘。”
许宣正想说明自己上山的来意,小青已经飘掠到了亭外,格格笑道:“许小官人,若非拿你声东击西,暗渡陈仓,我也溜不到这里,多谢啦。小丫头担心你的生死,我告诉她你经脉全断,‘梵音阵’奈你不何,自有贼秃与牛鼻子相救,她却总是不信。这下总该放心了吧?”
说着敞开丝袋,轻轻一抖,李秋晴顿时翻身滚了出来,不偏不倚地落在葛长庚脚边。
众目睽睽之下,她只穿了一件粉红的亵衣和葱绿的纱裙,低头蜷身,紧闭双眼,肩头不住微微颤抖。
众僧齐道:“阿弥陀佛。”纷纷转过头去。
葛长庚取下自己的白色长袍,披在她身上,抚背温言安慰。李秋晴终于与外公重逢,又是喜悦又是羞恼又是委屈,咬着唇,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睁眼瞥见许宣,双颊更是晕红如染。
许宣见她安然无恙,也甚为欢喜,笑道:“李姑娘,想不到还是我先来一步。”抖擞精神,转头高声道:“在下临安许宣,蒙葛仙人不弃,代下这盘棋,倘若侥幸赢了,各位长老可别反口不认。”提起一枚白子,按照当年刘仲甫所下的棋路,落子盘中。
一子落下,众人无不大出意外。这一子舍弃大龙而不顾,岂不是自寻死路?葛长庚心下失望,但想到他年纪轻轻,又怎可能真想得出什么石破天惊的妙着来?摇头微微一笑。
明心拈起一枚棋子,嘴角似笑非笑,似是在说你法螺吹得价天响,原来也不过如此。但他捏着棋子,沉吟了片刻,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犹豫良久,才将黑子落下。
这一子落下的位置与刘仲甫自行对弈的路数并不相符。
许宣一愣,暗想:“刘仲甫苦思此局数十年,黑白双方的每一着必定都经过了千锤百炼。以明心禅师的棋力,显然参透不出最妙的应对之招。不管他怎么下,我只需不变应万变,按照白棋的套路一步步地走下去便是。”当下又按照棋路,再落一子。
双方如此你来我往,走了十几手,许宣胸有成竹,明心眉头却越皱越紧,脸色大变。葛长庚更是惊讶不已。白方的中腹大龙虽然被屠,黑子的两角一边却被冲得溃不成军,略一估算,竟变成白子占了上风。
李秋晴虽不懂围棋,但见外公神色,也猜到大半,心中突突大跳,忍不住偷偷瞥望许宣俊秀的侧脸,惊喜中又夹杂着难以言说的奇怪滋味。
小青一旁等得不耐,道:“老牛鼻子,一命换一命。你的外孙女我已经帮你救回来啦,快将姐姐还我……”
话音未落,狂风鼓荡,山谷外忽然传来尖利嘈杂的鸟叫声,夹杂着琵琶、琴筝与笙管的阵阵曲乐,凄厉阴森,越来越响,听得众人寒毛尽竖。
“狼雕老祖!”小青脸色微变,原以为早已将这妖魔甩脱,岂料还是让他追到了此处!侧耳倾听,除了狼雕老祖,似乎还有许多魔门妖人追到了附近。也不知这“梵音降魔阵”还能撑得多久?
许宣心里也是突突一阵狂跳,忍不住循声顾盼。但一想身边除了峨嵋七十二寺的长老,还有“大宋四大高僧”与“四大散仙”之一的明心、葛长庚,遂又定下心来,专注棋局。
湖上众僧念念有词,诵经声与钟鸣声在群山间轰鸣回荡,将上空霞云激荡得翻腾鼓涌,变化不息。
端坐莲花上的这七十二位僧人乃是峨眉七十二寺修为最为高强的长老,他们组成的“梵音降魔阵”,除了可以交织成屏蔽一切的念力网,让外人无法探寻到“梵音谷”之外,还能将“佛门狮子吼”与金钟之声共鸣为强猛无比的“降魔梵音”,闻者十有经脉逆转,气血崩爆,就算不死,也必受重创。真气越强者,往往受伤越重。
许宣之所以能活着闯入“梵音阵”,全赖他经脉俱断,体内又全无真气,听到“梵音”,虽然难受已极,却无大碍。
而小青之所以能尾随闯入,一则因为她早有防备,用布帛塞紧双耳,将“梵音”威力降至最低;二则由于她久居峨眉,对于梵音谷的一木一石早已了如指掌,借着众僧的注意力被许宣吸引之机,从梵音谷另一侧的隘口钻了进来。魔门众妖想要闯入,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许宣再下一子后,黑棋左边大龙的出路已被尽数封堵,左下角的黑子也陷入了包夹之中。
明心眉头紧锁,凝神端看棋盘,手中棋子再也无法落下。
法海在一旁看了许久,忍不住摇了摇头,合十道:“阿弥陀佛,师父,这局棋胜负已分,确是许施主赢了。”
群僧哗然,明觉怒道:“法海,这局棋明明是师父占尽优势,怎么好端端竟会输了?这小子是你带来的,谁知你们是不是串通一气,故意来捣乱的!”
又有几个僧人跟着叫道:“不错!这局棋说好了明心住持和葛真人对弈的,别人比的岂能算数?重新比过!重新比过!”
许宣哈哈大笑道:“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想不到堂堂峨嵋高僧也会输了耍赖不认账,传了出去,可真叫天下人笑掉大……”笑得太急,肺部突然一阵憋闷剧痛,顿时猛烈地咳嗽起来。
李秋晴大为担心,想要伸手帮他拍背,想起男女有别,又急忙缩了回来。
葛长庚握住他的脉门,绵绵传气,微笑道:“许公子放心,明心大师身为金山寺住持,又是代掌峨嵋七十二寺的护法真师,重信守诺,岂会自食其言?”
明心大师一言不发,脸色极为难看,过了好一会儿,才冷冷道:“葛真人既然执意包庇妖孽,与天下为敌,贫僧无话可说。只是峨嵋乃佛门圣地,容不得妖魔栖身,也容不下与妖魔沆瀣一气之人。还请葛真人三日之内离开峨眉,否则就别怪我七十二寺铁面无私,诛灭邪魔了。”转身一顿禅杖,轻飘飘地凌空飞出了钟亭。
诵经声齐齐顿止,盘坐在莲花上的七十二寺长老纷纷随之踏波而起。法海朝葛长庚行了一礼,跟着众长老一起朝南飘掠。明觉等僧人虽然不忿,也只得悻悻离去。
转眼之间,峨眉众僧便走得一干二净,偌大的梵音谷变得说不出的冷清空旷,只留下那悠悠不绝的钟声,以及朵朵莲花,兀自在粼粼波光上摇荡。
正文 第一卷人间世 第十五章妖后
狂风刮卷,檐铃叮当乱撞。
琵琶、琴筝声越来越响,黑紫色的云霞层层翻腾,夹杂着银亮的闪电,就像怒海倒悬于梵音谷上空,仿佛随时都将崩泻而下,将他们卷溺吞没。
葛长庚叹了口气,拂乱棋盘,道:“许公子,多谢你了。梵音阵既消,魔门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我们走吧。”一手拉起许宣,一手拽着李秋晴,朝北腾空飞起。
许宣衣袖猎猎,呼吸如窒,随着他扶摇直上。耳边狂风怒吼,鸟叫如潮,琵琶、琴筝之声节节高涨。漫天黑云滚滚掀涌,变化出万千形状,宛如无数怪兽在包围、追赶。
“葛老道,等等我!”小青很快便从侧后方追了上来,大声道,“山上、山下到处都是魔门妖人,你奇经八脉尚未痊愈,连我都跑不过,还想逃到哪儿去?快将姐姐还我,别害我们姐妹平白与你陪葬!”
葛长庚微微一笑,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小青姑娘既知峨嵋山已是天罗地网,又打算与白娘子躲到哪里?”
小青道:“你管我们躲到哪里!峨嵋山大大小小三千六百个洞,总有一个能容我们栖身躲过此劫……”
话音未落,上空突然金锣大作,夹着琵琶激越破云之声,许宣眼前一黑,被震得腥甜狂涌,“哇”地喷出一口淤血,就此晕迷不醒。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依稀听见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畔焦急地呼唤:“许公子!许公子!”
“李姑娘!”许宣一震,顿时醒了过来。刚睁开双眼,李秋晴那秀丽的脸容便扑入眼帘,杏眼清澈,又是焦急又是担忧地凝视着他,身上已换了一件橘黄|色的衣裳,衬得越发俏丽动人。
想起方才之事,许宣心中一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叫道:“李姑娘,你没事吧?狼雕老祖追来了么?”见她双颊飞红,轻轻朝后挣脱,这才意识到此举太过唐突,急忙松开手。
刚想找些话来解嘲,却听一个清脆的声音笑道:“我此番下山,听说了一个词叫‘色胆包天’,一直难解其意。今天见了许小官人,可算是明白怎么回事啦。都快死了,还不忘占人便宜。葛老道,我看你还是让他死了算啦,免得活着祸害你的外孙女。”
许宣脸上一烫,循声望去,只见小青举着一枝火炬,俏生生地站在一丈开外,火焰跳跃,照得四周昏黄一片。前后都是幽黑的甬洞,水声隆隆,隐约可见洞口银光闪耀,似有瀑布飞泻而下。
李秋晴红着脸,低声道:“许公子放心,此处是我外公修行之地,隔绝阴阳,极为隐秘,魔门必找不到这里。等治好你的内伤,避过风头,外公自会设法送你下山。”
许宣只觉后背暖洋洋的,似有真气绵绵输入。转头望去,火光摇曳,洞壁上投映着葛长庚的影子,正盘坐在他身后,双手抵住背心,头顶白汽蒸腾。他心下大为感激,道:“多谢葛仙人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葛长庚又传输了片刻真气,方收回双掌,微笑道,“倒是许公子你年纪轻轻,豪侠机智,与程真人一起冒死救秋晴性命,真是难得之至。程真人君子之风,许员外家教有方,葛某感铭于心。”
许宣想起程仲甫,心中一沉,正想求葛长庚搜救,却见他摇了摇头,叹息道:“可惜老夫眼下风烛残躯,难以独对魔门群妖,别说打探程真人生死,就连这峨嵋山一时也出不去了。真是惭愧之至!”
许宣强抑心底的难过与茫然,挤出一丝笑容,道:“葛仙人不必担心,我舅舅修为高强,料想那老妖也伤不了他。”
葛长庚点头道:“程真人吉人天相,必当如此。”站起身,又道:“许公子,你祖父四十年前曾救过我性命,今日你不但救了我外孙女,还替我赢了这局险棋,如此恩德,葛某今世不知当何以为报……”
许宣心中一动,忍痛伏身拜倒,大声道:“许宣有志方外,一心向仙,如果葛仙人真想助我,就恳请点拨一二!”这句话打从离家之际便酝酿在胸,此刻既得他此话,急忙顺着杆子往上爬。
葛长庚微微一怔,哂然笑道:“葛某一介凡胎,修炼数十年尚未解脱,岂敢点化别人?许公子这话可大大折杀我啦,快快请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