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两腿虽近残疾,不能远行,但仗着“活络丹”的功效,以及舅舅传授的青城派轻身功夫,这几个动作倒也一气呵成,颇为轻盈。
许宣抬头望了眼高达丈余的墙头,心中暗自得意,将灌满“女儿红”的葫芦系紧,别在后背,正想沿着围墙下的桃树林,朝西厢房奔去,忽听林叶“嗖嗖”连响,两道人影闪电似的从竹林上掠过,然后骤然停了下来,踩着竹枝上下摇荡,左右顾望。
月光照在那两人身上,一个白衣似雪,清丽的脸上也仿佛笼着冰霜,另一个绿衣鼓舞,嘴角似笑非笑,秋波灵动。正是白日里结识的小青二人。
许宣大喜,还不等张口,两人忽然又闪电似的朝西飞掠而去。他心中一动,是了!他们定是担心白天人多眼杂,不好意思去无尘庵旧址还愿,这才趁着半夜前往。
他自小受双腿所累,困于家中,极少有同龄朋友,家丁、仆僮虽然众多,但个个曲意奉承,又生怕伤及他的身体,玩起来殊无趣味。因此除了琴棋书画,聊以自娱之外,经常逼着铁九偷偷带他出府,乔化玩耍。然而结识的新朋友,一旦发现他双腿残疾,不是鄙薄疏远,就是过度地同情照顾,让他百般不是滋味。
惟有小青与这白衣人对他的琴艺由衷激赏,丝毫没将他看作怪物,让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平等相待的快乐,故而内心里早将这二人视如知己,想要与之结为挚交。
此时见他们前往无尘庵旧址还愿,几乎想也不想,立即又背起葫芦,转身朝西边园墙外的山林里奔去。
慈恩园是许正亭为了纪念程氏而建,依山伴湖,毗邻着“仁济堂”的药植园,占地近千亩。
出了这片庭院,周围全是密密的参天古树,别说外人,就算是“仁济堂”的家丁、药店的伙计,也不敢妄自乱闯,生怕迷途不出。
许宣从小在这园子里长大,上上下下也不知逛了几千几百遍,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
他吃了“活络丹”后,气血催激,精神奕奕,跑得又快又稳,不消一会儿,便已翻过两处围墙,穿过几条捷径,来到了那片荒废的旧庙山林。
山坡上尽是千奇百怪的古柏、老槐,夹杂着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巨树,枝叶层层遮天,白天便已说不出的幽暗阴森,此时更伸手不见五指,惟有狂风吹摇时,漏下星星点点的月光,斑驳闪烁。穿行其间,总觉得仿佛有人在颈后一遍遍地吹气,桀桀怪笑。
饶是他胆大包天,也不由遍体鸡皮泛起。当下拧开葫芦,往喉里灌了几口的醇酒,定了定神,继续朝前摸索。
“活络丹”虽然神奇,却只能支撑一个时辰。他在崎岖漆黑的山林里摸行了许久,气喘吁吁,双腿又渐渐开始酸软刺疼起来。
刚想坐下稍作歇息,忽听一阵鬼哭似的“桀桀”尖叫,群鸟惊飞,阴风怒号,整片森林惊涛骇浪般猛烈涌动起来。
许宣心里一凛,矮身藏到两块巨石之间。
鸟声凄厉恐怖,无数黑影从荫盖上方急速闪掠而过。数十只鸟雀似是慌不择路,接二连三地撞在树枝上,坠入草地,其中一只正好掉在他脚边,扑翅挣扎,转眼便不再动弹了。
许宣摸了摸鸟尸,汗毛直乍。
这只鸟雀浑身冰冷僵直,脚爪、羽翅上更凝结了一层薄冰,竟似是被瞬间冻死的。转头望去,地上密密麻麻地死了近百只鸟雀,无不冻僵暴毙。又惊又疑,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还不等细想,又是一阵阴风扑面刮来,似乎有个黑影从头顶闪电般掠过。他呼吸一窒,全身僵直,眉睫上顿时凝了一层薄霜。若不是“活络丹”药力仍在,只怕瞬间便被冻成冰石了。
他心底猛地一沉:“难道自己遇上妖怪了?”忽听身后传来“咯啦啦”一阵响动,转头朝后一看,魂飞魄散,差点儿大叫出声。
一只手!
一只苍白僵硬的手从草地里伸了出来!
那只手五指蜷曲,干枯得只剩一层薄皮贴在骨头上,每一次屈伸,指节都“咯咯”脆响,仿佛将欲碎断。
它抓住旁侧的岩石,似乎在用力撑顶,接着“嘭”地一声闷响,咫尺之外,又破土伸出一只手爪,按住了草地。然后在这两只手爪之间,慢慢地顶出了一颗惨白的头颅。
头颅干瘪,一如那两只手爪,仿佛被吸干了所有血肉,惟余骷髅。白多黑少的眼球在深凹的眼眶里徐徐转动,从许宣身上瞥过时,突然凝注不动,呲着白牙,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
许宣寒毛直乍,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此时相距不过三尺,甚至可以感觉到骷髅阴冷浊臭的鼻息喷吐在自己的身上。那种恐怖的感觉,如堕梦魇,却又偏偏如此真实。
那具骷髅瞪了他好一会儿,似是察觉不到活人的气息,又低吼着慢慢转开头,继续一点一点地从泥土里钻了出来。
许宣如释重负,口中却依旧不敢吐气。正憋得胸肺欲爆,东南边又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六骑风驰电掣地朝这里冲来。
当先一人道:“张大官人稍安勿躁,过了这个山坡,就是无尘庵的旧址了。等小人布置停当,只要那两个兔儿爷敢来,包叫他们如瓮中之鳖,有来无回。”
又听另一人“哼”了一声,道:“张某看上的东西,从没到不了手的。你们都给我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就算在这儿等上三天三夜,也不许交眨一下眼皮!”其余众人轰然应是。
许宣心中一震,来人赫然竟是张宗懿!一时间不知是该惊愕、气怒,还是好笑。这厮真真色胆包天,胡做非为!白日里被铁九一桨震退二仆,原以为他也该知难而退了,谁知竟贼心不死,半夜领人私闯山林,守株待兔,必欲得小青而后快。
那六骑来势极快,转眼就卷过山头,迎面冲来。
那具骷髅不知是被激怒,还是见猎心喜,突然昂头狂吼。
圆月当空,照着林间泥土里钻出的半截白骨与森森白牙,那景象诡异到了极点。六匹骏马受惊长嘶,高高地立身踢蹄,险些将张宗懿等人甩下马背。
众人瞧见那具骷髅,脸色齐变,惊呼狂叫,慌不迭地勒缰扬鞭,转头逃命。
骷髅拔地冲起,闪电似的扑到一个胖子的背上,一口咬中他的颈子,胖子发出凄烈无比的惨叫,簌簌狂抖,那肥胖的身躯竟瞬间干瘪,从马背上摔了下来,缩成一小团。
骷髅丝毫不停,立刻又飞身冲起,扑落到第二人身上,依法炮制,咬中他的脖子,将其瞬间吸成|人干。
许宣第一次瞧见如此恐怖之事,头皮发麻,毛发尽竖,全身冻僵似的一动不动。
张宗懿等人更是肝胆欲裂,挥鞭策马,亡命狂奔,不断长呼乱叫:“救命啊,僵鬼!有僵鬼!”
但那僵鬼速度快如闪电,兔起鹘落,转眼间就已扑倒了五人,旋身拔起,朝着那张衙内当头冲落。
张宗懿尖叫着拔剑乱砍,被僵鬼拎起右腿,凌空甩了出去,不偏不倚地撞落在许宣身前的草地上。
瞧见许宣,他就像悬崖边上的人扯住了救命稻草,挣扎着爬来,涕泪交流,连呼救命。
许宣心下一软,此人虽然骄横好色,好歹也是一条人命,岂能眼睁睁地见死不救?眼看那僵鬼又低吼着飞窜扑来,猛一咬牙,从张宗懿手里夺过那柄长剑,翻身朝僵鬼的腿上砍去。
这一招是青城铁剑门的“石间清泉”,也是程仲甫传他的十四招剑诀之一。程仲甫知道这外甥好管闲事,生怕他双腿残疾,在外头受人欺负,因此偷偷传了他十四招剑诀。
这些剑法虽然看似简单,却涵盖了铁剑门的精髓要义,迅疾机变,防不胜防。最重要的,是剑剑都不伤及敌人要害,只是用于自保。
许宣学了这十四剑,喜不自胜,日夜练习。他聪慧绝伦,一点就通,只是身体资质太差,经脉淤堵,真气全无,因此招式虽然凌厉精确,杀伤力却大打折扣。好在“自保而不伤人”恰巧是程仲甫私传他剑术的初衷,这一年多来,许宣在外打抱不平,靠着这十四招剑诀,倒也吓退了不少恶人。
此时生死相博,面对的又是凶暴无比的僵鬼,和平时的花架子唬人自然天差地别。所幸他毕集全力,僵鬼又快疾如电,“咔嚓”一声,剑锋竟瞬间劈入了僵鬼的膝骨。
许宣右臂酥麻,虎口更被震得鲜血长流,长剑顿时脱手。
僵鬼愣了愣,低头看了看嵌在膝盖上的长剑,眼白翻动,又看了看他,突然呲牙咆哮,猛地翻身扑到他背上,一口朝他脖子咬去。
正文 第一卷人间世 第六章埋剑
许宣心中一沉:“我命休矣!”躺在一旁的张宗懿更是吓得眼睛一翻,叫声陡然断绝,就此晕厥不醒。
就在这时,忽听“哐”的一声,金锣震响,僵鬼全身猛然僵直。
狂风鼓舞,山林里突然响起潮水般的“南无阿弥托佛”以及“咄咄”的木鱼声。
僵鬼眼白翻动,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抓住自己的颈子,浑身扭曲,骨骼“咯啦啦”脆响不绝,仰头发出痛苦的狂吼。
许宣又惊又奇,却见四个僧人手握禅杖、金锣、木鱼,从东南西北缓缓地走了出来,个个身着绯紫色袈裟,年纪轻轻,赫然竟是白天在驿馆里遇见的那几位外地僧人!
僵鬼歪歪扭扭地走了几步,仆地蜷成一团,随着木鱼与诵经声剧烈颤抖,骨骼扭转成了不可思议的形状。继而“啪”地脆响,骷髅头骤然折断,从颈骨上飞起三丈来高,滚落在地。
那颗头骨旋转着掉入土坑,白多黑少的眼球兀自骨碌碌地转动着,怨毒地瞪着那行僧人。
就在许宣松了口气,以为噩梦行将结束之际,骷髅头突然龇牙发出凄厉无比的嘶吼,十几丈外的那具无头骷髅竟应声拔地冲起,瞬间扑到了当先的那位少年和尚头顶。
那和尚浓眉大眼,正气凛然,在月光下竟似鼓着一轮淡淡的佛光,右手握着禅杖,稽首道:“阿弥陀佛,苦海无边,渡君一程。去吧。”左手抛出一个金钵,嗡嗡旋转,发出刺目无比的炫光。
“轰!”僵鬼的尸体光芒闪耀,凌空撞飞起十几丈高,接着扭曲如麻花,猛地化为一道金光,收入钵中。
几在同时,那颗坠落在土坑中的骷髅头骤然跳了起来,闪电似的飞旋穿舞,朝西南方冲去。
少年和尚双眸精光爆射,沉声道:“法贤、法相,它在为我们指路,且别收它。”
众僧合十应是。两个僧人腾空飞掠,率先追去。
那少年和尚微一迟疑,朝许宣稽首行礼,道:“施主,降妖除魔,礼数不周,得罪了。”不容应答,转身便将他背了起来,朝着那颗逃逸的头骨追去。剩余的那名和尚也背起昏迷的张宗懿,紧随在后。
风声呼呼,众僧疾行如飞。
许宣惊喜骇奇,满肚子疑窦想要发问,却仿佛全被狂风堵在了喉间,一句也说不出来。
不过片刻,众僧便已到了一片开阔的山林之中。
阴云惨淡,月光透过前方那株巨大的千年老树,照在那间旧庙的颓墙破瓦上。夜枭桀桀尖叫,黑影盘旋。
一只白色的野猫听见声响,在墙头竖起尾巴,朝着他们弓身呲牙,然后纵身跃入轻纱般的薄雾,消失不见。
许宣心里“咯噔”一跳:“这儿应该就是千年老槐与无尘庵了!”从前他曾来过两次,阴森瘆人,尤其经历了刚才惊魂那一幕后,更觉草木皆兵,鬼影重重。
僵鬼的头颅飞到旧庙前,突然凭空坠落草丛。
众僧正欲上前,树林里又传来窸窸窣窣的细碎声音。
少年和尚做了个手势,示意众人伏身不动,而后背着许宣藏在乱世丛中,蚊吟般的传音道:“施主,此处来了个道行极深的妖孽,那只僵鬼不过是她的伥奴。今夜若放走她,苍生必受浩劫。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切切不可出声妄动,以免打草惊蛇。”
许宣刚要点头应允,又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银铃般笑道:“姐姐,就是这儿了!若不是有座荒山古庙,想要从这儿遍地古树里找出一株千年老槐,倒真不是件易事。”
两道人影一闪,小青与白衣女子并肩跃落。他又惊又急,还不等出声提醒,已被早有防备的少年和尚封住经脉,动弹不得。
小青格格笑道:“不知是谁起的这‘无尘庵’的名字?如今偏偏残垣断壁,蛛网遍布。当初如果起名叫‘有尘庵’、‘断墙庵’,说不定就平平安安,崭新如初了。就像我们今日所逛的‘断桥’,桥名‘断桥’,偏偏不断。世间之事,大抵如此。你求什么,老天偏不给你什么;你不求什么,却反倒全都来了……”
白衣女子反握长剑,左右环顾,仿佛有所警觉,截口道:“小青,时候不早啦,快点将断剑埋了,便回蜀山去吧。”
“知道啦。”小青扮了个鬼脸,似是怪她啰嗦。
她绕着那株老槐树走了几圈,“咦”了一声,道:“姐姐,你瞧这儿有抔新土,似乎刚被人挖过……”接着又失声低呼,奇道:“这儿埋了半块墓碑……‘不入轮回六道之外生死簿无名女尼之墓’……哎呀,敢情是个老贼尼,呸!呸!呸!晦气!”
少年和尚手指一紧,似是有些愤怒。
许宣心里突突急跳,暗自奇怪:“他们来这儿不是替母还愿么?为何要掘地埋剑?”隐隐觉得这两人绝不似先前以为的那么简单,但仍为他们捏了把汗,希望他们早早离开。
小青从袖中取出一柄青幽幽的铁剑,在那半截墓碑边挖了起来。她动作极快,转眼便掘出了一个纵横丈许、深四尺的大坑。
白衣女子见她仍不将断剑埋入,连声催促。
小青摇头道:“姐姐,那魔头虽然凶狡歹毒,却言出必践。既然说了埋剑于此,能让你我升入仙界,必有原因……”右手忽然一震,断剑不知碰到了什么坚硬之物,炽光大作,嗡然长吟。
两人脸色齐变,小青又惊又喜,道:“姐姐,你瞧这儿是什么?”低头一吹,尘土飞扬,坑内露出一个青铜嵌制的圆形坟顶。
许宣远远见了,亦觉奇怪。
大宋民间富庶,许多人用坚固的岩石砌坟,以防盗墓。但像这般以大块弧形青铜紧密嵌合的坟墓,却是见所未见,难道竟是前朝某大富人家的墓|岤?但又为何埋在千年槐树之下,立着无名尼姑的墓碑?
白衣女子沉吟道:“小青,此事似有不妥,我们还是走吧。如果再闯出大祸,就无颜回蜀山见葛仙人了。”
小青笑道:“姐姐,你这般畏首畏脚,岂能得道?来也来了,挖了挖了,不见分晓我哪儿也不去。”毕集真气,将断剑刺入青铜墓石的缝隙,“砰”地一声震响,墓顶竟然被她撞开了一个大洞。
霎时间白汽蒸腾,阴风大作。她全身霜雪凝结,冻得牙关格格乱撞,断剑几乎拿捏不住。若不是白衣女子一把抱住她,朝后急退了几丈,只怕瞬间被冻成了冰人。
两人又惊又疑,等到那股阴风散尽,再探头朝里望去,脸色又是一变,齐声低呼。
青铜墓室里竟密密麻麻,塞满了累累白骨!
那些骷髅大多颇为细小,应是年纪不到十岁的儿童。有些甚至只有六七岁大小,浑身扭曲,瞪着眼珠,嘴巴张得极大,可以想象出他临死时惊怖骇惧的表情。
有的则干瘪如蜡像,骷髅上包裹着皱巴巴的皮,依稀还能看见脖子上翻绽的伤口,像是被尖牙咬过,吸干了全身血肉。
放眼望去,至少能看见六七十个头骨,至于被压在下方的,就难以计数了。
二女面面相觑,饶是小青机变百出,见了此情此景也不免有些手足无措。她定了定神,瞥见那堆白骨里露出一截黑漆漆的棺材,心念一动:“难道那魔头所说的天机就在这棺材里?”当下抓住棺沿,一把拽了出来。
“砰!”
棺材凌空飞起,重重地撞在老槐树的虬根上,震得树叶簌簌而落,也震得许宣心中一颤,呼吸如堵。
几乎就在同时,只听少年和尚雷鸣般的大喝:“不可打开棺材!”人影闪烁,金锣震耳,另外三个僧人跟着他纵身跃出,朝二女扑去。
然而他们终究还是慢了半拍。
小青拽出棺材的瞬间,便已发力将棺盖撞飞。
棺里躺着一个美艳无比的女尸,浑身如被丝茧缠绕,被那雪亮的月光所照,玲珑浮凸,若隐若现。更诡异的是,那女尸怀中竟抱着一个同样的少年,光溜溜的头顶赫然留着几个醒目的戒疤,当是小沙弥无疑。
众僧齐声叫道:“阿弥陀佛!”纷纷转头,不敢正视。
许宣血气方刚,虽然经脉被封,僵直地斜躺在乱世丛中,瞥见那女尸,脑中仍不免“嗡”地一响,热血冲顶,面红耳赤。总觉得那女尸虽死犹活,那双如丝媚眼似闭非闭,仿佛正妖娆勾魄地凝视着自己,视线登时如磁石附铁,再也移转不开,
就连小青被那女尸艳色所摄,也不免意动神摇,心想:“不知这女人是谁?死了尚有如此魅力,活着还不知该如何颠倒众生!”谁知念头未已,那女尸竟突然睁开眼来!
正文 第一卷人间世 第七章女尸
小青猛地一惊,刚想后退,右腕已被那“女尸”铁箍似的紧紧抓住,待要运气挣开,却浑身酥痹,连指尖也动弹不得。
“女尸”格格笑道:“一刻值千金,是谁搅乱了本宫的好梦?”眼波流转,从众人脸上扫过。众人心中一荡,仿佛被阴柔妖媚的声音瞬间摄住了魂魄,连气也喘不过来了。
那少年和尚一咬舌尖,喝道:“大胆妖孽!你戕害无辜,吸人精血,亵渎佛门净地。罪恶滔天,还不引颈伏诛?”
他声如惊雷,动用了“佛门狮子吼”,再加上手中禅杖与金钵铿然激撞的声响,瞬间压过了那“女尸”阴柔的笑声,震得众人遽然惊醒。
“好俊俏的小和尚,”那“女尸”凝视着他,吃吃笑道:“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既有向佛之心,为何不自我牺牲,拯救世人?”左手轻轻抚摩着怀中沙弥的裸尸,极尽挑逗之意味。
那少年和尚面色一红,喝道:“红粉骷髅,色色空空,苦海无涯,唯心是岸!法贤、法相、法真,结‘四方如来阵’!”
另外三名僧人齐声应诺,人影交掠,将那“女尸”包围中央。金锣震耳,木鱼声声,夹杂着潮水般的“南无阿弥托佛”,光芒冲天。
小青挣脱不得,被周围滚滚气浪压迫,五脏六腑直欲炸裂开来,又惊又急,叫道:“喂!我只是受人所托,来这儿埋点儿东西的。你们要打要杀,干嘛拉我下水?”
“女尸”格格笑道:“小丫头,天下这么大,你偏挑了此处埋东西,怪得谁来……”瞥见小青手上的那半截玄冰铁剑,脸色陡变,笑声也忽然顿止,厉声道:“这柄剑哪儿来的?是谁让你将此剑埋在这里?”
她原本笑意吟吟,娇媚无限,瞧见这断剑后,竟似瞬间变成了另一个人,惊怒、悲愤、仇恨、怨毒、恐惧……诸种表情全都涌上那张扭曲变形的脸容,狰狞如鬼。
白衣女子喝道:“放开她!”剑光如电,朝“女尸”眉心刺去,剑尖还没碰到那层蝉翼般的丝茧,便被应激鼓起的护体气罩震碎为几截。她经脉未复,根本抵受不住那凶猛无比的反撞力,“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凌空跌飞到十几丈外的树丛中。
许宣心中一沉,还不等惊呼出声,那四名僧人已经朝“女尸”围冲而至。禅杖、金钵、金锣、木鱼……光芒炸射,朝着她当头拍落。
“女尸”视若不见,右手一翻,扣住小青的头顶,喝道:“快说,是谁将此剑交给你的?他现在何处?”左手拎起那具沙弥裸尸,朝上飞旋扫挡。
“轰!”光浪四喷炸涌,沙弥裸尸瞬间断成数截,血肉横飞。那四名和尚则被震得踉跄飞退,木鱼、金锣齐齐脱手。
小青头顶剧痛,只觉一股阴寒无比的真气从泥丸宫劈入全身,奇经八脉仿佛寸寸撕裂,疼得冷汗直冒,锥心彻骨,却偏偏长大了嘴巴,一声也发不出来。心底闪过一个恐怖无比的念头:这妖女在用妖法吞并她的神识!
“女尸”右手五指死死地扣住她的头顶,光芒闪耀,眼中闪过惊讶、狂怒的神色,厉声大笑:“峨眉山!原来你在峨眉山!本宫踏遍了九州四海,原来你竟躲在葛老道的炼丹炉下!”
那少年和尚喝道:“妖孽!再不放下屠刀,迷途归返,必将形神俱灭,万劫不复!”盘腿而坐,袈裟鼓舞,全身如镀金光。
法贤、法相、法真次第坐在他身后,左手抵住前一人的后背,右手捏诀结印,紧闭双眼,念念有词,浑身都已被汗水浸透。
无数道金黄|色的气芒穿过众僧身体,汇入那少年和尚的双臂,环绕着禅杖,滚滚飞舞,就像一条金龙盘旋咆哮。
“轰!”禅杖金光怒爆,当空幻化为一条巨大的金龙,朝着“女尸”当头冲落。
“空有皮囊在,心死如劫灰!本宫早已跳出五行,不入轮回,何惧你形神俱灭,万劫不复!”那“女尸”尖声狂笑,泪水夺眶滑落。说到最后一个字时,空中突然亮起一道刺眼的闪电,雷声狂奏。
许宣呼吸一窒,只见漫天青紫,那条银蛇般的电光夭矫飞窜,忽然劈入那“女尸”头顶,接着炽光刺眼,气浪猛地朝外一鼓,巨大的轰鸣与爆炸几乎夷平了周围的所有一切。
岩石、墓室、棺材、千年老槐、草木、泥土……就像滔天大浪,层层掀翻,轰然鼓涌,卷溺着他拔地飞起十几丈高,然后重重地撞落在草地里。眼前金星乱舞,百骸仿佛全都被震散成了万千碎块,痛得无法呼吸。
凝神再看时,尘土蒙蒙,那四个僧人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浑身鲜血斑斑,禅杖、木鱼、金锣尽皆震断。
那“女尸”依旧提着小青,昂然站在棺中,厉声长笑,脸颊上尽是晶莹闪烁的泪水。
她双眸中的怒火渐渐消散,又恢复了那风华绝代的妖媚姿容,冷冰冰地环顾着四周树林,格格笑道:“你们看也看足了,等也等够了,还想藏到几时?想让本宫降下万千雷霆,将你们全都劈成炭糜么?”
狂风呼啸,四面树林中黑影闪烁,接二连三地冲出数十个道士,结成剑阵,将她团团围住。
当先一人葛巾布衣,清俊轩昂,右手反握长剑,朗声道:“无耻妖孽!分明是你在此处躲藏了十六年,宣滛滥杀,祸害苍生,所犯罪孽即便降下万千雷霆也难烧尽!我等承奉天意,特来降拿,还不跪下伏诛?”
“舅舅!”许宣又惊又喜,这才明白程仲甫今日所说的“除了庆贺生日,另有要务”是什么意思。
那“女尸”格格一笑:“青城半尺铁,光寒十四州。阁下想必就是许冠蝉的师弟程仲甫了?”
她从小青手中摘下那半柄玄冰铁剑,扬眉笑道:“你来这儿,是为了尊师的这柄‘半尺玄冰铁’,还是为了被此剑刺中之人?”
程仲甫淡淡道:“修道者,当以救济苍生为己任,降妖除魔,死而后已。家师为道而死,死得其所。程某不肖,却愿以七尺之躯、半尺铁剑,承我青城之志,一往无前,粉身碎骨。”
众道士齐声大喝:“一往无前,粉身碎骨!”剑光闪耀,凌空穿梭飞舞,将“女尸”层层叠叠围在中央,只等程仲甫一声令下,立即上前围攻。
看着舅舅正气凛然,领袖群伦,许宣又是激动又是骄傲,全身热血如沸,烧得脸颊、耳根阵阵发烫,恨不能立即化身阵中,与他共存亡。
漫天电光飞舞,雷声滚滚。
“女尸”仰头格格大笑道:“好一个‘一往无前,粉身碎骨’!本宫倒要看看你们谁敢上前,谁又挡得住我!”突然鬼魅似的疾冲而出,一把便抓住了一个矮胖道士,低头咬住他的脖子。
矮胖道士尖声惨叫,瞬间干瘪倒地。
“女尸”足不点地,去势如狂风,转眼又抓住了三个道士,吸干精血,继续背着小青,朝人群冲去。
众人大骇狂呼,剑光纵横飞舞,气浪四爆。
许宣眼花缭乱,被狂风、气浪迫得呼吸不得,什么也看不清,只听惨呼迭起,程仲甫高声喝道:“大家结成剑阵,一致对外,不可让她靠近!若被咬中,下个月圆之夜就会变成非人非鬼的僵尸!”
接着又听“砰砰”连声,惨叫、惊呼不绝于耳,几道人影从他头顶飞过,温热的鲜血溅了满脸都是。
混乱中又听那少年和尚喝道:“再过一刻钟天便要亮了。天色一亮,她的‘阴极真炁’便难以为继,只能躲入棺中,束手就擒。大家合力支撑,千万不可让她跑了……”话音未落,忽然一声闷哼,似是被“女尸”打中,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女尸”笑声凌厉,伴着滚滚雷鸣。一道又一道的闪电当空劈落,气浪炸舞,惨呼声此起彼伏。
许宣眼前一花,一道人影突然撞在自己身上,还没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脚下一空,猛然被腾云驾雾地抛了起来,撞向迎面扑来的第二道人影。
闪电一亮,照在对面那人娇媚的脸上,肌肤莹白如霜雪,吹弹欲破,闪闪秋波正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唇边鲜血殷红欲滴。
他心下一沉,“女尸”!下意识地伸手捂住自己的脖子。
但那“女尸”对吸他精血却似毫无兴趣,随手一掌拍在他的胸口,抓着小青,继续冲天飞起。
他眼前一黑,喉中腥甜狂涌,皮肤、毛发瞬间冻结了一层白白的冰霜,就连五脏六腑也仿佛被轰然涌入的森森寒气撞成了无数碎片。然后意念如碎,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正文 第一卷人间世 第八章玄龟
四月,黄昏,峨眉。
艳阳如豆,云海茫茫。数峰破云,参差傲立,在夕晖映照下,闪耀着淡淡的金光,仿佛海上仙山,壮丽而飘渺。
大峨山中,险崖峭壁如刀削斧砍,突兀嶙峋,桀然天半。一条栈道沿着山势,向上蜿蜒折转,直没云霞深处。
两侧苍松青翠,虬枝横斜,郁郁青青如绿云碧雾。空谷幽林,鸟鸣清寥,巨石青苔上洒落着斑斑光影,闪烁不定。
一个矮小的青衣老者戴着碧绿色的草笠,背着一口大铜锅,正蹲坐在林间岩石上,哼着小调,搭灶生火。
在他身旁端坐着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黄衣少女,石人似的一动不动,俏脸苍白,妙目焦急地眺望着下方山径,泪珠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儿,交杂着惊惶、恐惧、期待、紧张……种种神色,似乎在等着什么人的出现。
“小丫头,你死心吧,姓葛的牛鼻子正缩着脑袋当乌龟,哪里还有胆子出来救你?嘿嘿,他既然没胆子来,留着你也没用啦,索性当老祖的晚饭吧。”
老叟瞟她一眼,干瘪的脸上绽开菊花似的笑容,又摇着头啧啧赞叹:“细皮嫩肉,一定很清甜爽口。”一边说,一边狂吞馋涎,从背上取下那口大铜锅,架在石灶上。
山风鼓舞,枝叶间筛落的阳光灿灿闪耀,远远地,吹来一阵清亮的歌声。老头耳廓微动,转头凝神倾听。
黄衣少女妙目一亮,迅即又转黯淡。
“噫吁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始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方钩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那声音清亮悦耳,但却似中气不足,一曲《蜀道难》尚未唱到一半,已自气竭,咳嗽不止。
只听一个汉子慌忙劝道:“公子爷,你悠着点,别再唱啦,岔着气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唱歌的少年咳嗽着笑道:“横竖快要死了,管它作甚。”
黄衣少女心下失望已极,听到“横竖快要死了,管它作甚”,更是秀眉轻蹙,泪水忍不住夺眶涌出。她经脉被封,想哭也哭不出声。
老者龇着黑黄的牙齿,森然一笑,道:“小丫头,别哭,再哭肉就发酸啦,那可就不好吃喽。”
说着指尖一弹,“哧!”一道清流从不远处的山泉里冲天喷出,顺着他手指所划,当空划过一道银亮的弧线,汩汩地浇入铜锅,蒸腾起丝丝白汽。
这时,脚步声越来越近,三个汉子穿过松林,沿着那石径走了上来。
当先那人是个中年道士,葛巾布衣,青鞋白袜,腰间悬了一柄短剑,清俊轩昂,落落出尘。
第二个大汉身高九尺,魁伟如山,铜铃大眼炯炯有光,背着一个锦衣少年,步履稳健如飞。锦衣少年约莫十四五岁,清秀瘦弱,大眼灵动,只是脸上罩了一重淡淡的黑气,病怏怏的浑无光彩;一边咳嗽,一边兀自笑嘻嘻地唱着那首《蜀道难》,断断续续。
最后一个蓝衣汉子挑着铁扁担,亦步亦趋,满脸焦急,不断地劝那少年缄口休息。
草笠老叟眯眼打量那少年,一边搅拌锅水,一边摇头啧啧惋叹:“骨骼修长,皮肉细嫩,若是没生病,用来清蒸一定妙极。可惜眼下病入膏肓……唉唉,浪费了,浪费了。”
那中年道士猛地抬起头来,眼中精光闪动,掠过一丝惊骇、警戒的神色,淡淡道:“原来是玄龟老祖,幸会了。”
另外两个大汉听见“玄龟老祖”四字,登时面色大变,止住脚步,惊怒厌憎地瞪着老叟,凝神戒备。
那少年“咦”了一声,止住歌声,笑道:“玄龟老祖?这名字好生熟悉。是了!舅舅,他就是你从前说过的专吃人肉的东海老怪物吗?那口大铜锅若是背在背上,果然象极了一只老乌龟……”
“宣儿!”中年道士蓦地截住他的话头,朝那老叟微一抱拳,不卑不亢地道,“少年无知,无心冒犯,还请见谅。”
草笠老叟长眉一挑,起身桀桀怪笑道:“小娃儿年纪轻轻,见识倒是不少,看来都是阁下教的喽?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笑声阴恻森冷,听得众人毛骨悚然。
这老叟正是被称为“魔门十祖”之一的东海“玄龟老祖”宋堇。魔门中人行迹诡秘,自称修道,却以妖邪之法修炼不死之身,恶名昭著,而这玄龟老祖又是其中声名至为狼籍的一位。
此人性情偏狭多疑,残忍好杀。独来独往,作恶多端,犹喜食童子肉,不仅是官府的眼中钉,更是天下各派的公敌。但他妖法极强,每每从各派围击中从容逃脱。
八年前,峨眉明空大师曾联合十八名佛门高手,远赴万里,在武夷山下伏击此獠,仍被他提前识破埋伏,以妖法遁走。此后杳无音讯,踪迹全无。
不知这魔头今日为何竟敢孤身独上峨眉?又为何公然在这半山栈道烹煮童女?峨眉山群英荟萃,难道竟没有人出面管上一管?
一念及此,中年道士忽然想到今日一路上山,竟没有遇见一个佛门子弟,偌大峨眉竟似成了空山!心中突突剧跳:“难道那传言竟是真的,峨眉山当真出了大事?”微一凝神,不动声色地道:“在下不过无名小卒,何足挂齿……”
那少年却抢着大声说道:“老怪物,我舅舅是怕说出名号来吓死了你!”他初生牛犊,对玄龟老祖毫不畏惧,又对自己的舅父极是自傲,笑嘻嘻地道:“青城半尺铁,光寒十四州。‘太玄真人’程仲甫的名头你听没听过?”
“程仲甫?原来你就是青城半尺太玄剑?”玄龟老祖目中凶光一闪,哈哈笑道,“青城、峨眉老死不相往来,你破戒上山,也不怕被许冠蝉逐出青城吗?”
峨眉山原为道教圣山,相传唐朝吕纯阳等人便曾在峨眉修炼得道。但唐朝中叶以后,道门势衰,佛教兴盛,峨眉逐渐被佛门所据,山中寺庙林立,道佛两教怨隙随之越结越深。
唐玄宗时,朝廷为安抚两方矛盾,特将青城山辟为道教圣山,峨眉则继续为佛教所有。
到了大宋政和年间,道士林灵素横空出世,祈雷求雨无不灵验,名震天下,深得徽宗皇帝恩宠。
在他再三奏请之下,徽宗屡屡抑佛崇道,甚至于宣和元年下令改佛为道,焚灭佛经,佛门几遭灭顶之灾。
自此之后,道、佛两门更是形如水火,势不两立。
为免纷争,峨眉、青城山上的道佛各派对弟子严加约束,立誓若非生死攸关,绝不轻易踏入对方山门,违者轻则禁闭,重则逐出师门。
程仲甫虽是青城山铁剑门的成名人物,却也不该违禁行事,贸然踏入峨眉。是以玄龟老祖如此发问。
程仲甫微微一笑,不答反问:“武夷山一战,犹如昨日,老祖这么快就忘了?难道阁